中午,我们五六个人在自己班中小憩,有三四个人围坐在一起打牌,偶尔在隔音不怎么样的地板踱几步,楼下的“好学生”便喊了起来:“你们要打牌回家去,下午脑子都还不够用呢!”然后我们这里也就开始骂骂咧咧,开始到人家教室里去贴随意帖。上上下下,无聊地打趣。到后来,楼上的干脆拿一桶桶水招待楼下,楼下的便找来巡逻的保安一起卷入这场娱乐浪潮。那片被许多不知情的人认为的读书净土,其实是一个隐匿于市的乐园,谁也不愿意放弃这个释放片刻欢愉与天性的机会。朱翊是从来不参加这种活动的,他只是拿一只口琴,偶尔俯身在嘴边吹吹,或者是从钢叉上拿下一封读者来信,笑一笑或是索然地摇摇头,开始端正地写回信。那些鼠窜的“好学生”上下楼梯跑累了,就两胯叉开,软瘫在椅背上,像乖顺的婴儿一样听朱翊吹口琴,然后就一个个地睡去。学校在铁道边,时而有火车进站的汽笛声,如一匹绸缎般流淌在那片广袤的田野里,口琴声好像一时间能够进入那些小小的格子窗里,让众人听后带着各不相同的记忆与遐想上路。我曾经对朱翊说过:“你觉得无聊就把那个钢叉给撤了吧,别干了。”他说:“不,那是诛心呢!人家都是有期待才给你写信,你以为期待不值钱呀!”从此,我再也不敢和朱翊提撤钢叉的事了。
八
后来,随着竞赛班的难度不断深入,很多人开始叫苦不迭。朱翊倒不在意,因为他的生活没有做题这一说,而他的生活也着实从来没有离开过书。恰如竞赛班里学的一个化学方程式,多数人领受的方法就是背,然后用瞬间的记忆去遮盖不久就会忘却的假相。朱翊不同,他的化学方程式全是他在自己那个实验室里得来的,颠扑不破的,是手眼并用的那种生命体验,所以他是一个不会忘记所学的人。
直到那一次,他的这种近乎本能的常识害了他。那次,化学竞赛时,老师提到了一种炸药的制作方法,所有人都是一笑而过,朱翊却开始乐呵呵地记下了基本原理,然后开始在实验室里不眠不休地倒腾。每日放学,你都不会再见到朱翊在摊子上吃炸臭豆腐的悠闲模样了,有人问衣衫不整的朱翊在干什么,朱翊说:“弄一个小型炸药。”然后听者便假装瑟缩着大笑不止。
一个月后,上竞赛课,朱翊拿了一个棕色大瓶,端正地摆放在化学老师面前。
“老师,这是我配置的小型炸药。用您告诉我们的原理。”
老师退了几步,倚靠在讲台旁:“那你打算拿这个杀伤性武器干什么呢?”
“您愿意和我一起见证一下吗?我用的量很小,不会有什么伤害的,况且我也设计了除爆装置。”
化学老师突然脚一颤,趔趄地走路:“你,你把化学实验当成儿戏了!我看你就是一个定时炸药!彻头彻尾!”
如果你以为这一切就此完结,那么你就太高估这个化学老师的智力了。他竟然跑到校长室,说了一堆含糊不清的言辞,原意是要加强学生的管理工作,但被他夸大成一个精神渐渐分裂的学生存有杀伤性的武器。如果你觉得这事可以经过校长的实地调查而内部消化,那么你就太高估校长的智力了。校长从那个老师严峻的表情里看到了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
结果是,当朱翊拿着棕色小瓶无比落寞地在操场上走路时,派出所的车子呼啸而过,带走了朱翊和他的棕色大瓶,从此以后的半个月,谁也没有再见到朱翊了……
九
朱翊是在一个下着雨的日子回来的,穿着一件紫色的雨衣,雨水滴答滴答地往下坠落,脚下积起了一摊水。他走进教室,也不脱雨衣。他自己在那里讲述:“派出所的人说我是在校学生,属无知犯错,就不细究我了,不算是刑事拘留的。”
“哦。”所有人都像是哄他似的应着。
从那以后,朱翊变得迟钝了,他也开始学着其他人的样子背起了化学方程式。他做数学题时依旧精准,眼神却不再那么有说服力,他开始学着打那种清晰的草稿,钢叉上的来信也越积越多了。
朱翊事件被校方淡化处理了,没有张榜,没有记过。只是在周一的升旗仪式上口头警告了一次,毕竟,校方是知道的,朱翊可以无视一种叫做秩序的东西,但他的真正价值在于为学校创造了一种叫做荣誉的东西,所以有些东西便可统统抹去。
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朱翊总会在上课时腾地站起来,冥想几秒,又坐下,只是,没有人指责他。
在放国庆假的前一天,他突然在午休时分搬着椅子跑到了操场上,固定在一个点上,开始喊歌。他的头发已经多时不理了,毛毛糙糙,像是一个田野边的稻草人。渐渐地,走廊上开始有了人气,人们都站在教学楼的高处,朱翊像是被围困的蛙一样,在一口深井里努力探寻着自己的声音。这时,来了两个接到线报的学生处的老师,朱翊不再嘶喊,只是把椅子高举过头顶,然后含着笑把椅子摔在了草地上,没有辩解,走开了。
什么也没有真的发生,只是朱翊走在路上,多了一些旁人的口舌。他像是被钉在了椅子上,下课了也不再到四班找王若愚说最近的实验数据了,因为他好像很久没有做实验了。
好多次,我竟看到朱翊端着一沓竞赛试卷,眼角里挤满了泪珠,沉甸甸的,却终究没有落下。
我再也无法坐视不理了,就去找王若愚商量对策。还没说上一句,她突然一脸泪相了:“你还不知道吧,他从派出所回来后,他的实验室就被他爸在盛怒之下砸了个一干二净,所有的化学剂都打成了一个大包裹,直接从窗户里投入了垃圾桶,就连他最后死攥着的一个试管也被捏成了两半。他打电话给我,我到时,他已经在那里收拾着玻璃碎渣,捡起一块又落下一块……”
以后的日子,我、朱翊、王若愚三人总是一道吃饭,我们看着朱翊面无表情地把饭吃完,突然起立,行走,呆坐教室,拿着竞赛书却不写一字。
钢叉上的来信已经多到放不下了,他又找来了一根钢叉,我开始学着自己写回信。
后来,我看见朱翊的手上多了一根红丝带,我问那是什么,他便答:“家里人说我这些日子中邪了,说红色避邪。”
“那你以为呢?你自己最近如何?”
“我想,我是听到了梦想依次抖落的哔哔的声音了吧。”
他的话让我战栗,不敢向他那双空乏的眼睛看去。
十
寒假接近尾声时,我接到了好友的电话:“知道吗?小老板要开一个订婚茶话会,邀我去,还特地提到你,让你务必也去。”
和他订婚的女友不是王若愚,但也是一位内秀的女孩,只是听说家境一般。毕竟,朱翊不是一个健康人,他脑子里的东西随时还会长出来。两人穿着一套情侣装站在门口,迎来送往,都只是笑,没有太多的话。
订婚的茶话会上没有悬挂巨幅的婚纱照,只有一幅黑白的画,上面是两个人,都昂着头,一个拿着指挥棒,一个弹着钢琴,一如在小学毕业的汇报表演时我所见到的那样。我见那幅画的下面写着“很小很小时的童话”。
我在他得空时问了他:“怎么想起订婚了。年纪明明还等得起呀。”
“等是要等生活未知的可能呀,我有什么可等的呢,一眼便见底的透明日子哟。”
我顿了一下:“你自打初三退学以后,就没想过上学吗?”他转身去招呼冰激凌蛋糕去了,没有回答。
我的脑子里开始回荡着他妈妈说的一句话:“他总想用自己的热情去颠覆这个不够完美的世界,到头来却只颠覆了自己的人生!”
我永远记得班主任把我们叫去开紧急会议时那副惊恐的表情:“朱翊退学了,他爸说他是脑子里长了一个肿块,谁知道呢?可惜了,这样的脑子却绕不清这么简单的一点事,今年我们班的重点高中指标看来得少一个了……”所有人都张大嘴巴。而我,知道那是一个最合理的意外。因为就在前一天的午夜,朱翊往我们家打过电话。
“我真的不能在学校里待着了,再也没有丝毫的幸福了。”
“再试试吧,会好的,想想你的曾经。”
“我去看过心理医生了,没用的。”
“再试试吧。”
“我去拍脑部CT,医生竟然说我的脑子里有肿块,要手术。这真是天才般的巧合,你说我会不会在手术后把老友你置于遗忘曲线的最上端呢?”
“我好想回老家白云镇呀。”
“嗯,嗯,我好困,我们明天再说……”电话那头倦倦的,只是我再也没有等来我要的那个明天了。
总之,我的老友朱翊退学了,钢琴师朱翊退学了,尖子生朱翊退学了。且不论他是先抑郁后在脑中长的肿块还是那个肿块导致了他的抑郁,总之,他成为我们这个学校一个季度内的谈资,后来,一切就又恢复到了本来的样子,班里的人开始用朱翊的桌子堆放杂物……
十一
订婚仪式上,隔壁的馄饨店正在放市里的电视综艺节目。我突然一阵抖擞,听到了在那个小学音乐课堂里听过无数次的声音,缥缈着,浮游着一片梦境似的色彩。我定神一看,果然是他——李宁浩。他依旧是那样,很严谨地唱着歌,只是这回,他的听众不再只是朱翊,而是一个城市的耳朵。当那个乐音响起时,我分明看见了朱翊嘴角边那个征服了全世界的笑。
一曲唱罢,李宁浩又开始语无伦次地接受着主持人的采访,他有些惊恐,有些喜悦,只是反复着这样一句话:“喜欢唱歌,开心。”
那一刻,我站在了那里,那个有着朱翊的小镇上。当卓绝的传奇朱翊变成白云镇上平凡无奇的商人朱翊时,我终于明白了:一个人的童话之所以动人,就在于它总是含着无数重的远方,无数重的选择。
在寒假的最后一天,城市的残雪没有退去。在一片清亮的草地上,我见到了李宁浩,他重重地踩着沙沙的雪,好像是律动的旋律,他突然猛一抬头,对着我说:“你好,安琪!我认识你。”说着,又踩着沙沙的雪笑着走了。
是的,那又是另一个人的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