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庞洁
那年高三,是我学习成绩每况愈下人又最多愁善感的时候,而且还没能逃脱被浪子喜欢上的命运。用现在的话说,这样的高三生活,实在不太给力了。
我也不知道我和浪子们为啥就那么投缘,高中时候我交往的对象分为两个极端的类型,一是坐在前几排被班主任划分为一本院校准大学生的“优良品种”,还有就是坐在教室最后的一帮“混混们”,其中有冥顽不化的复读生,不合时宜的文艺青年以及烟酒爱好者。
在理科班瞎混的时候,我虽然被老师认为是大有希望的,但惨淡的数理化成绩实在让我看不到希望在哪里,鬼知道我哪根神经不对了,跟着大伙凑热闹,在文理分科的时候报了理科班。当时我那高瞻远瞩的父亲指着我上课时在物理课本上写的小诗说:“我说啊,你要不再好好考虑考虑,不行你还是转文科吧。”青春气盛的我并不理会,其实只是心虚,高考快到的时候,我在倒计时,准备接受失败的结局。
于是我在理科班里显得格格不入,我们班的座位是以成绩来划分的,按照“阶级”的标准我的成绩肯定坐不到第二排,只因班主任兼语文老师看在我爱好诗文的分上怜香惜玉了一回把我跟“优良品种”排在了一起,以致人家在讨论数理化的时候我只有巴巴地观望。唯一苦中取乐的是第一排的“眼镜周”抛过来的媚眼,我在分析他是抛给我呢,还是抛给别人呢?若干年后,“眼镜周”在某名校读研究生,我也在同一城市读研究生,经确认,那个媚眼确实是抛给我的。我很认真地告诉他:“我当时以为你这样老考第一的好学生是不会分泌荷尔蒙,不会喜欢别人的。”他说:“我知道你喜欢浪子。当时我他妈的虽然老考第一,可是心里却是很自卑的。”听了他的话我几乎要笑翻了。
收到的平生第一封比较正式的情书文辞相当优美,我当时就想,如果不是发自肺腑,那肯定是抄的。不过为了销毁早恋证据,考上大学即将远行的时候我就把一摞日记和情书都烧掉了,以至于现在我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就万分后悔没有将那些记忆留存下来。内容记不得了,但是那封情书写得相当撩人,措辞优美、含蓄、克制、温婉,但是又充满了诱惑,最致命的诱惑是,署名没有写自己的名字,而是“一个欣赏你又不敢靠近你的人”,这封情书是我上早自习时在语文课本中发现的,它的杀伤力使我一个上午都神思游离,嘴角上翘,有一种微醺的感觉,又怕笑过头了被物理老师的粉笔弹击中。接下来的几天,每天都能在书桌里发现意外的一封信,来自同一个“欣赏我又不敢靠近我”的人。有一次他说如果我有什么想说的请留下只言片语放在语文书里,他下课后会取走。我竟然鬼使神差地照办了,不知道他是谁,却给他回了信,然后放到课本里等他取走。可是我竟然没有胆量潜伏在旁边看看究竟是谁动了我的课本。这种梦游般的陶醉延续了一两周,伴随着陶醉的是我的失眠、臆想以及对数理化的陌生感加剧。
慢慢地,这份陶醉转化为愤怒,喜欢人家又不说,这不是折磨人吗?我开始锁定目标,因为我认定肯定是才插班进来的坐在最后一排的复读生干的,要是之前的同学喜欢我不会勇猛地憋到高三才说吧。我开始观察,每次有谁进教室我都看他是否会往我这里瞟,心里有鬼就是心里有人啊,你既然心里有我,自然眼神也会追踪我的,这就叫做贼心虚。果然,我很快锁定了一个人,他叫周傅,据说是体育特长生,相貌是我喜欢的类型,健硕明朗,每次他走进来都要往我这里看一眼,而且眼神极其暧昧复杂,他的眼神和他的信一样让人充满了幻想,连着几日都是如此,每天一封示爱信,每天无数次的暧昧眼神,可是从来不显山露水。
我终于爆发了,这算是我青春岁月里做过的一次最愚蠢的事。在一次课后,周傅和一堆男生在教室门口,我直接走过去,把一堆信摔到他跟前:“你什么意思?”他愣道:“我怎么了?我什么都不知道啊。”我更加来气了:“还装什么啊?是谁每天写一封信又没勇气承认?”周傅不说话了,看来就是他无疑了,我内心充满了战胜的自豪,心里想:你承认就好了,其实我也是喜欢你的。这时,周傅突然拉过身边的“大头菜”说:“小蔡,招了吧,瞒不住了。”我一下子傻眼了,“大头菜”说:“是我写的。对不起。”说完转身就走。“大头菜”是和周傅一同插班进来的复读生,他俩既是哥们儿,又是同桌,整天形影不离。周傅当然是知道整个事件的内幕的,难怪他每次暧昧地朝我笑,原来只是在替他哥们儿观察我。
我一下子囧在那里,觉得不该冲周傅发火,又觉得让“大头菜”没面子。周傅反倒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替“大头菜”说了好多好话,说小蔡同学有多仰慕我,每天费尽心思为我写信。周傅说:“你根本想不到吧,两年前,你在校刊发表诗歌的时候,他就盯上你了,把你视为暗恋对象。本来他落榜后就可以直接替他父亲顶职,他爸非要他复读,那天来学校看分班,他一看把他分到了和你一个班,激动地跳起来了,要和梦寐以求的人在一起了呀。他也是个文学爱好者,跟你肯定有共同语言……”
于是,我总结了一个真理:浪子爱文艺,所以必然要爱文艺女青年。我十六岁的时候就因为写诗被浪子定性为“文艺女青年”。此后更长的青春岁月里,我都摘不掉这个殊荣了,也因为这个词而屡次在感情上在劫难逃,一如我后来诗中的一个句子:“我忘了自己曾被陶潜害过/又被嵇康爱过。”
文艺女青年彼时非常烦恼,一方面是高考的压力,自身并不像浪子一样超脱,所以做不到视高考不顾;一方面又为感情困惑。经过上次的事件后,周傅没有怪我,居然也像哥们儿一样地对我,我也释怀了。“大头菜”同学虽属“闷骚”型,但着实是讲冷笑话的高手,做朋友也很开心。真相告白后,一切貌似风轻云淡了。可是我发现,我对苦苦暗恋我的“大头菜”根本没有任何感觉,我喜欢上了周傅!而且喜欢得非常深刻!事实上,我暗中期待那个写情书的人是他,我以为心有灵犀,才试图戳穿他,心里期待的是戳穿后的诗情画意。可是万万没有想到半路杀出个“大头菜”,听了“大头菜”孜孜不倦的暗恋史,好歹也是跟我有关的,仿佛我欠他似的,心里也不是滋味。
每天课余几乎都和他俩泡在一起,“大头菜”比信中的他要腼腆很多,当着我的面甚至不好意思说话,似乎是打算让这份感情“润物细无声”。只有周傅在的时候,大家才比较有气氛,我们三个兴冲冲地聊天,我听他们讲那些好玩的事,那是每天最开心的事。当然,我主要是冲着周傅去的,就差把座位搬到最后一排了,连“眼镜周”都好奇地问:“你老往后面跑啥?”傻子都能看出我喜欢周傅,“眼镜周”当然无法体会,在他这样的好学生之外还存在一个这么曼妙的世界。
周傅是典型的浪子,又酷爱摇滚,每次下课都旁若无人地在教室搞他的个人秀,模仿崔健的声嘶力竭,像游侠一样出入校园。我能感觉到周傅也是喜欢我的,周傅老因逃课被班主任训,每次被班主任叫到教室外面训话从我面前经过时,他都要打个响指,我便骄傲无比地用眼神回应他。他偶尔会背着“大头菜”提醒我别对他太热乎了,不然小蔡会不高兴啊。我不予理会,于是他对我忽冷忽热让我摸不着头脑。周傅经常以体育训练为名不怎么上课,他不在的时候我也全无心思答理“大头菜”,“大头菜”则在周傅不在的时候显得特别高兴,每次放学的时候必等我。他们虽然是哥们儿,但时间久了,我能隐隐感觉到因为我的关系,他们之间也有微妙的变化。首先是周傅老躲着我,生怕和我说话,我每次去找他们聊天,他便借故走开。以前他们总是两人一起逃课,而现在“大头菜”不怎么逃课了。情节有点像三俗电影里的三角恋了,尽管如此我依然坚持相信我们三人的友情是纯真美好的,是黯淡年华里的一抹鲜绿。
我从来不劝周傅别逃课,只要他高兴我支持他所有的行动。我只是好奇他不上课的时候都在做什么。其实,我人虽在课堂上,和逃课又有什么区别呢?也是因为他,我平生第一次动了嫁给一个浪子的念头,只要自由自在并不一定要读大学。
我喜欢的浪子终于出事了,那天早上都上完两节课了,他的座位还是空的。刚开始我只是想大概他老毛病又犯了,但隐隐有不好的预感。第三节下课的时候,班主任叫了几个人出去,同学们议论纷纷,有不好的消息传来,周傅昨晚跟人打架受伤了。我听后脑子里嗡的一响,什么都听不进去了,“大头菜”走过来说:“你都知道了,我带你去医院。”我神情恍惚,心里只是在默念:他不会死吧,他不会死吧。到医院后,我看见他的父母已经哭倒在病床边上。他吊着氧气瓶,我们走近的时候,他居然还醒了,咧开嘴微微笑了一下,笑得很虚弱。我什么都说不出来,眼泪夺眶而出,迅速地转身出去。
这时,距离高考只有二十八天。接下来的日子,我开始了长久的沉默,不和“大头菜”说话,也不再问任何人关于周傅的消息。我只是在祈祷:别让他死。
接到周傅的唯一一封信是在高考之后,我也如意料之中一样落榜了,“大头菜”则去读了一个三流院校,用他的话说,考不上好大学,在哪儿混都一样。若干年后我再次见到“大头菜”时,他的儿子都已经会打酱油了,他已是一所中学的名师,只可惜教的不是语文,白浪费了写得一手好情书的才华。
再一次重整旗鼓后我按照我爸的英明预言转入了文科班复读,那时候我已经调整好了状态,并迅速地跻身为“优良品种”之列,我坐的座位就是以前“眼镜周”的那个位子。我甚至连自己都惊讶为什么跟浪子的那段爱恋竟不曾在心上留下忧伤的痕迹,是年少不谙世事的肤浅吗?周傅信中说他在医院待了大半年后回家休养了,他写道:“其实无论是小蔡还是我,都和你不是一类人,只是感情的发生是没有任何原因的。你是有梦想有未来的,不能和我们一样浪费太多青春,我喜欢你的单纯,我更希望你能快乐。在生死线上经历一回之后我更想清楚了一些事情,我不能为你带来什么,能让你快乐的只有你自己,所以你要好好努力,实现自己的梦想……”
此后,周傅彻底销声匿迹。其实,是我自己几乎让他销声匿迹的。
再次见到他是我大学毕业后了,火车晚点了,几乎到半夜了我才到站,爸爸在车站等我,他说这么冷的天找个出租车还真不容易。好不容易拦到一辆,我爸急匆匆地给我搬行李,我一眼瞥见那个熟悉的影子,傻眼了。是周傅!还好,他并没有回头看我,我一把夺过包,说:“爸,我们不坐车了。”
我的浪子已经消逝在我的青葱岁月,不可被复制和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