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这样相信了沈熹羽所说的一切,坐上了火车。经过来舟的火车中也不乏一些高速列车,但我们选择的还是绿皮车厢。在这浮躁的时代里,老式的事物反而能给人充实的安全感。毋庸置疑,我和沈熹羽都是喜欢怀旧的人。我们喜欢听尚马龙的法语香颂唱片;喜欢整日抱着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反复看着;喜欢在烟火绽放的节日里静静瞧着另外一边黯淡的天空不说话;喜欢一直唱着那个昔日暗恋了许久的偶像的歌;喜欢在钟摆的固定节奏里沉睡,宇宙泾渭分明,交错编织,我们那么热烈地期盼有一天所有时光都能倒流。我坐在列车上,窗外是缓慢倒退的树影,山谷静寂如坟茔,夕阳将车厢的坐垫染成猩红。感觉时间已定在数个瞬间,脱离了原先的节奏,那些须臾的停缓安抚了许多慌乱与嘈杂。远村,陌生而广大的世间燃烧着荧荧灯火,悲欢情事远远地抛在山的另一头。我默默观望这轮回的天地,看到车窗上映出少女清澈的侧影,沈熹羽那么安静地靠在我的肩上睡着了。
有时觉得自己能做一只候鸟也不错,牵绊的事物少了,真正的自由便多了。可以永无止境地迁徙,找不到家,或者四海为家。
小镇的夜晚,江水发出粼粼的光,星星点点地围绕着村子。客栈老板娘为我们蒸好糯米团子,做好了简单的饭菜,如干炒田螺、糖醋鲤鱼、老肉豆腐等,很快端上来凑成了一小桌,沈熹羽坐我对面,我们津津有味地享用。老板娘时不时便走过来拿走我们的盘子夹了些红烧肉,还舀了点肉汤到饭里。她看着我们笑了笑,眼角的鱼尾纹游得很慢,你们这两个丫头跑这么远旅游,家里人不担心么?穷乡僻壤,有什么好玩的。你们倒是不知道这里有多少人一辈子做梦都想离开呢。在老板娘说话的间隙,我扒了几口饭到嘴里,感觉有点噎,沈熹羽见了,便拿过一瓶摆在木架上的瓶装茶水,打开的一刻,香气盈满了整个大厅。老板娘说这些茶水大都是自家酿制的,用的是红壤种植的白芽茶。多是夏天晨起采摘,晒干数日后,泡水品饮,自是芳香四溢,去火明目。沈熹羽听了可来劲儿了,把茶水一直放在鼻子前闻着,都不舍得放下。
饭后,镇上的灯火很早便熄灭了,我和沈熹羽常结伴闲走至河边。蛙声在这个季节里煮沸,星星像揉碎的宝石,洒落在天宇之上,东一颗,西一颗,快把眼睛看花了。沈熹羽摸着我又长了一季的长发说,栀年,如果你是男生的话,我会爱死你的。我一下子脸红了,但幸好有夜色掩盖了我的羞涩。我说,熹羽,你还爱着他吧?沈熹羽愣住了,看着我,栀年,你说的是以前提过的那个人吗?我点了点头。年少时选错了人就像选错了标签,即使撕毁了,但依旧留有痕迹。她边说边把目光向远方射去。我没有问下去,不想说的故事告诉风就足够了。沈熹羽突然转过身来,抱住我,然后我清楚地看到她第一次在自己面前流泪,她哽咽着,说,栀年,其实我一直都忘不了他,栀年,我该怎么办?外表假装坚强的女孩,原来内心还是那么忧伤得长不大。月光里,整个世界不过是高处摇摆的一片叶子,微薄、绯红,透着细微的光亮,风过处,开始向下飞翔。
这个世界的光芒消失了以后,沈熹羽说,她再也没有见到自己的影子。
苇草疯长的河岸停着一艘陈旧的渔船,熹羽,我亲爱的熹羽,我希望你的不快乐,你的悲伤往事都能载到那艘船上,从来舟顺着闽江越漂越远。
叶世杰是沈熹羽喜欢了很久的男孩。他就是那五个学校可教育好的学生名单中排第一被开除了学籍的人。沈熹羽摇了摇头,不是这样的,起码在我看来他不是这样的。他可以在全班大部分人都在考试中做小抄时潇洒地伏案大睡,可以在校运动会上自己率先跑到终点后又甩头去帮落后的对手领跑……
沈熹羽说着说着,突然又泪眼涔涔。她说,栀年,你知道他是怎样打动我的吗?我好奇地注视着她一脸幸福的样子。一天夜里,雨水倾泻在路面上,像条发光的银河,他没有撑伞冒雨跟在我身后,在一棵樟树下我停住了脚,回头看他。他愣愣地笑了笑,然后大声地说,沈熹羽,我很喜欢你,一直都很喜欢你,我一定要追到你。他双手放在嘴边做成喇叭状,样子很可爱。栀年,那天我还留着像你一样的长发,穿着洁净的校服,转过身的一刻,裙摆和头发都飘了起来,我羞涩地不让他看见那时我的内心多像潮涌的海。我知道那天我走后,叶世杰在我的身后站了很久很久。
后来呢?我问。沈熹羽拿出烟吸了一口,然后咳嗽起来,树上有一些深红色的果实坠落了。后来,在被开除学籍后,我们没有相处多少天,他就被家人送出国了……我抱着沈熹羽的头说,傻姑娘,别难过。栀年,我真的一直都想忘记他,真的。她哭得像一朵雨天里的蔷薇花。傻瓜,你忘不掉他的,你现在变成这样不是为了让自己成为他吗?我认真打量着眼前的沈熹羽,又一次轻轻抱住了她。
清冽的水边,杨花四散的蒿草丛中停息着几只粉蝶,摇摇晃晃的树影间它们彼此相拥,像岁月里那个深刻的吻在风中飘动。年少的故事,宛若高悬枝丫的白霜,散发晶莹而冰凉的气味。
熹羽,我们都要勇敢地成长为自己,而不是做谁的影子,知道吗?
在来舟生活的十来天里,我见过几次豹子。
夜间,它孤独地站在山丘前,巨大的月亮悬在丘上,豹子的影子被拉得辽阔而漫长,似乎覆盖住整座镇子。寂静的空气里飘浮着神秘的气息,一种来自遥远之地的声音浑厚而深邃。我推醒了睡在一旁的沈熹羽,她揉揉眼睛说没见着什么又倒下去睡了。而我分明清楚地看到山丘上豹子如被蛊惑了一般舞蹈,步伐时快时慢,身形闪闪烁烁,整个来舟,包括河流、土地、山峦与草木,也在与它共舞。
事后,我再和沈熹羽说起,她便笑话我说,栀年,那只是梦。而我仍觉得那个场景预言着某种含义。向客栈老板娘说了此事后,她便热心地带我去向当地一位头发花白的长者询问。有一只豹子,我使自己定了定神继续说着,有一只豹子在山丘上对着月亮舞蹈。长者捋了捋胡子,只有你一人见着?对!我点头。长者忽然笑了,目光移到远处,丫头你会有好运的。豹子身上有来舟古老的魂魄,你会交好运的。
我又一次和沈熹羽站在江边时,她一边举着手里的单反相机拍照,一边很不屑地说,栀年,不要再对那个梦境耿耿于怀了。要知道,我可是你一生的劫难,除非我离开了,你才会交好运。我笑她的白痴与无聊,随手捡了些石子往江里扔去。石子一粒粒在水面跳跃了两三下后就被波涛吞没,很多细小的事情原本便没有取得从容地存在于这个世界的资格。
夜色愈加深沉,从闽江上升腾起来的雾水稀释着所有苍翠的树木与紫色云霞,也稀释着一切原本古旧的事物,最后这世间沦为一张丧失表情的脸,庞大而模糊到难以分辨。隐约间,我似乎看见河畔那艘陈旧的渔船动了,我叫道,熹羽,快看,来舟的船动了!沈熹羽看着我,说,栀年,它一定是带着昨天的我们划向一个永远看不见的远方。
从来舟回来后,我便不曾有过新的旅行。
这已经是高三了,父母不再允许我任性而为。他们帮我报学校里各种科目的冲刺班,帮我设定一模、二模、三模,直至高考应该考出的分数范围,帮我安排着衣食住行的合理方式。我像流水线上的一个螺丝,在他们既定的程序中拔了又拔,钉了又钉。而我只能看着他们甘愿被生活折腾的脸,以及殷切而忧虑的神情,默默走在一条他们已经预设好的路线上,像只蚂蚁尽量忘记着内心曾有过的反抗的声音。
校园里的油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落光了叶子,偶尔有不知名的虫子在枯草间窸窸窣窣地叫着,形同一场祭奠。道路上依旧能看见低年级的男女生穿着被风鼓胖的肥大校服在操场游戏、奔跑,时而交头接耳地说着悄悄话,时而嬉笑打骂起来。而我已经好久没看到沈熹羽了。我不知道从来舟回来后我们究竟都改变了什么,只是觉得沈熹羽在走着一条离我越来越远的路途。她又没来上课,也不再与我联系。花花树树枯了又开,开了又枯。亲爱的熹羽,我们究竟怎么了?
在我身旁的座位空了一个月后,高三新换的班主任安排了另外一个女生坐到了我的右边。那一天,我还像以前那样若无其事地记笔记,写作业,做着一张又一张空白的卷子,却突然间停下碳素笔忍不住看了一眼那个女生。她矜持地对我笑着,标准的女生短发,白净的脸庞,胸前别着规规矩矩的金属校徽。真的不再是你,沈熹羽。一瞬间,我故作淡漠的表情再也撑不下去了。窗玻璃上映着那道忧伤的侧影,整栋教学楼里喇叭传出的嘈杂声退潮般地消失。沈熹羽,你不知道全世界好像只剩下我眼眶里那一丝想你的温度。
栀年,你的劫难要结束了,来舟的豹子真的会给你带来好运。在高三的时光之箭即将奔赴盛夏时,沈熹羽又回来过一次。那天课间,她在教学楼下兴奋地叫我,永远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她手里拿着一果篮的荔枝、龙眼,一颗一颗细心地扒完皮后放进我的嘴里。她说了好多好多的事,包括刚完成的旅行,新结识的朋友,还有一大堆的奇趣逸闻。我都记不清了,只是记得在上课铃响的时候,沈熹羽走过来抱住我,很深的拥抱使得我感觉到一种内心的疼痛。她送给我一张有关来舟小镇的明信片,说,栀年,我要离开这里了,你的劫难要跟着我一起离开了。这张明信片是那时拍的,回家后我自己做了一下,你要好好存着哦。她抽噎着,随后又笑了起来,栀年,你这下真的会交好运了。但是,要记住哦,在我走后,你还要像我们在一起时那样生活着,知道吗?
我点点头。
花影眷着梢端的微风,在夏的指缝里流淌而过,树叶浓密而闪亮得让人睁不开眼睛。城市像匍匐的困兽,在闷热的车流里疲倦得仿佛已然死亡。来自东南海岸的潮汐被吹荡起伏成澎湃的话音,在炙热的沙滩上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多少年前许多人用枝丫画出的那一排图案终究被冲淡了。
关于沈熹羽离开学校的传言有很多版本,有人说因她的旷课次数刷新了以前由那个男生牢牢保持的纪录而被开除了学籍,有人说她是被父母强行送出国受苦去了,有人说她是去和叶世杰逍遥了,还有人说她这是在玩失踪。而我相信最后一种说法,但我觉得用旅行代替失踪更为贴切。我坚信着沈熹羽应该又是到来舟去了,她会坐在闽江边,看着来舟那艘陈旧的渔船,安静地等我。
熹羽,我亲爱的姑娘,你会不会偶然在满教室的人群中看见我苍白的脸;会不会在我们从前经常去的公园里看那只空荡荡但仍兀自摇摆的秋千;你会不会喜欢偶尔在我肩膀上停靠的蜻蜓;会不会看出那是我绽放在这个夏天的花,上面有你明亮的颜色。
熹羽,我亲爱的姑娘,我右边的位子一直是留给你的,即使现在那里坐着其他的女孩。
熹羽,我习惯自己的手被你牵住的样子,你就像另一个我自己,保持着和这世界真实的距离。我们要拥抱,要相爱,要一辈子不离不弃,要不管谁先离开,另一个都要像我们还在一起时那样活着。
夏日里经常下起暴雨,雷声大作,天空一下子黑了。我手里握着沈熹羽曾经亲手做好并送给我的那张明信片看了很久,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我在梦境里看到过一艘船只,它慢慢地与我靠近。我认出它就是那艘来自来舟的船。我兴奋地叫着。沈熹羽也在这时出现了,她拉住我的手,认真地看着我,说,栀年,我们的船又划回来了。
是的,我们的船又划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