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潘云贵
我凝神地看着明信片上古朴的小镇,顷刻,说不出话来。那座叫来舟的古镇,很多年后,溪水依旧清澈,水声始终如铃。
而我从来不知道来舟的船究竟会划到哪里……
小镇深藏在山中,沈熹羽是最早知道它的。那时我们都还在学校抱着英语书狂背单词,沈熹羽突然探过头来落在我的视线中,她说,栀年,我们离开这里好吗?我没有回答她,只敲了一下这个小姑娘新做的爆炸头,说,你真该到宇宙去。沈熹羽看了看我,又朝铁栏窗的外面看去,天是深邃的双眸,那些飞翔而过的翅膀,那么微小地与这庞大的世界做着对比,而我们却只能屈服在密密麻麻的纸页中,囚禁自己一页又一页单薄的青春。
沈熹羽单薄瘦小,眼睛很大很漂亮,是那种宝石般的晶莹剔透。她身上叛逆的基因远远超过了我,喜欢在淡粉色的T恤外套一件格子衫,戴黑色的艺术镜框,腿上穿的是深暗色的直筒裤。很多时候,我都不知道她究竟是在用这样的装扮掩饰什么。
在她的劝说之下,此刻我也坐在了来舟这座小镇的戏园子里。很简单的环境、舞台和座位;很淳朴的演员、乡民和孩子。我们混在听戏的观众中却想着在锣鼓喧嚣之外的事情。我喜欢坐在最边上,靠着古树或者清凉的露天井台,而沈熹羽却总是坐在最前排,不时给台上舞袖念词的演员鼓掌,给身边好动的孩子拍照、分糖。闽江流过镇子,潺潺的水声十分清晰地环绕在耳畔而并不被戏园里的喧嚣所遮掩。
我听不懂那些身着彩衣的戏子们口中的唱词,浓郁的闽地方言,像一扇城池紧闭的门,门外的人无法知道细长清脆的语调里藏着的沧桑。我相信沈熹羽也听不懂,好几次我试图问她,她总是张着眼睛眨巴眨巴地看我,不多时竟靠在跟前的梁木上睡着了,让人不忍打扰。狭长的廊梯不断延伸,旋转,像一条条巨大的带鱼。而我不知道它们所期盼的海究竟是不是像黑夜一样的辽阔而安宁。
这个夏天,我们几乎花光了所有积蓄从城市来到这样的深山中,从车水马龙的世界里挣脱出来,进入这样充满原生态味道的镇子,浮躁烦琐的梦魇一下子抛到九霄云外。我们住的是一间小客栈,店主是上了年纪的山间妇人,很少微笑,做事倒很贴心,那种真诚的面容在习惯了都市表情的人看来是一种冷漠,但我却觉得这便是淳朴了,属于尚未被工业利欲所污染的真实。客栈店面不大,木质楼阁,两层,周围是青树环绕,常闻得鸟声欢鸣。我和沈熹羽住在二楼一间较为宽敞的厢房里,很浓的木头香气,自然是城市中所无法享受的。
我很佩服沈熹羽在到来舟的第三天,已经像个本地人一样,和镇上的老人在树下一边乘凉一边打探这座镇子的故事,在青石铺设的石阶上和挑水的女人寒暄,晚间听戏时也总有一群孩子围着她熟络地喊她姐姐。临睡前,我常问她,熹羽,你不会一直待在这儿吧?她笑笑,转过身去说,是时候就会离开的,毕竟这样的安静只是我们旅程中短暂的一段,我们终究无法享用这样的安宁。亲爱的熹羽,你说的我还理解不了,你是不是有不想说出的秘密?我轻轻摇了摇她的身体,沈熹羽没有反应,她应该是睡过去了。
月亮在山头别成一枚明亮的徽章,柔软的光在我们半睡半醒间摇摇晃晃,我们的生命被这样宁静地抚摩。
上了中学后,沈熹羽一直都是我的同桌,无论其间是经历了分班、中考,还是高一下学期时的分科,坐在我右边的始终是她。我对她说,缘分让我们一直在一起。沈熹羽很坏地笑着说,栀年,你真是阴魂不散,我不相信缘分,缘分只是属于永远不会分开的人。无可否认,在言辞方面沈熹羽的功夫在女生队伍里是无人能敌的,在她面前我常觉得自己只能像个哑巴。有时我会产生错觉,觉得沈熹羽就是一个叛逆的自己,永远的不谙世事,永远的海阔天空。后来证明她确实是很好的伴侣,在旅行途中,我们两个人拥有着同一个影子。
在学校提及她的恶行,老师和教导主任都视之为反面教材,她的头发总和学校制定的仪容仪表规章发生矛盾,她很少穿校服,除了星期一的升旗仪式,她缺课的次数保持在每年学校的前三名,晚自习更是不见她的身影,所以我的身边似乎有谁,又似乎不曾出现过谁。她进入到了学校的可教育好的学生名单内,而享受这种待遇的学生整个学校不超过五个,三个已经被开除学籍,一个留校察看,沈熹羽被记大过。但她绝对不是坏女生。她常常喜欢自己一个人在操场上奔跑,跑得汗水涔涔。她在考试时从不用百度作弊,却好心地把手机借给身旁急得贼眉鼠眼的同学。她说她很少在乎自己的成绩。她说,栀年,在他走后,我努力地学会他所有的本事,却发现自己始终无法成为他。我问过沈熹羽几次,那个他究竟是谁,这丫头没有说话。我只能抚摩着她的头发,说,熹羽,没有了他,不是还有我吗?
高中之后,我们全都要在学校寄宿,这一点恰是沈熹羽期盼已久的。她不喜欢被任何人约束或是提醒,她喜欢自由,疯狂和真实地活着。那天是周末,身边的很多同学都被父母接回家了,人去楼空,四野寂静得仿佛不曾有谁来过,走廊、楼道变成建筑模型一样,光滑的瓷砖上连脚印都逐渐模糊。沈熹羽抱着我,说,栀年,我喜欢这样,全世界好像只剩下我和你。我摸着她的手心,然后看着她,怎么,不想回家吗?她轻轻摇了摇头,从口袋里抽出一盒烟来。我惊讶地捂着嘴巴,沈熹羽见我夸张的神情不免笑了笑,这有什么,不过是支烟嘛。语毕,她又拿出打火机点了下火,嗞,幽蓝色的焰心随即长出金黄色的火苗,在风中妖娆地摇曳。(情节需要,同学切勿模仿)熹羽,你胆子好大,如果被教导主任见到会没命的。她不屑地笑出声来,栀年,你不知道吗,那个老头自个儿抽烟抽得凶,每次没烟抽的时候总来夺走我们的烟,这个世界慢性自杀的人永远都那么多。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一个小姑娘在我的面前触碰那么成人的东西。那些圈状的烟雾不断上升,缓慢地在空气中飘浮,隐隐约约,我似乎看见那是我们自己摇摆在现实与梦想之间的样子,充满尼古丁的困惑。
没有沈熹羽在身边的日子,我总是在做着很安静的自己。总是要在清晨抱着课本到无人注意的草坪上小声诵读;总是在课堂上静静地抄写黑板或多媒体上老师讲述的内容,基本上没有主动起来提问的习惯;总是要等到教室空无一人的时候,才整理好书包离开教室;总是一个人在夜色逐渐朦胧的小道上傻傻地看着昏黄的路灯,感觉远方一直都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
看书看到后半夜,身体的骨架似乎都能被抽动出来,常常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似乎自己一直都只是天宇中的星子,那么微弱地努力发着光。笔尖突然就停住了,再也没有向下一行的英文或是数列探索的耐心。我承认现在的我已经被装进了一个透明的瓶子,没有形状的痛楚来得是那么真实。LED灯的光芒逐渐微弱,目光中庞大的黑暗是一片让人束手无策的海,就这样将我淹没,就这样让我不再醒来,好吗?
栀年,我们离开这里好吗?
不行,我得再想想。
要想多久?
不知道。
我拒绝过沈熹羽很多次,每次她都很鄙视地白了我一眼,然后略显失落地离去。之后,便是她自己一个人去开始孤独而盛大的旅行时光。
在她消失了十天后,我右边空荡荡的位子上终于又出现了她的脸。她回来了,同样的瘦小,头发同样的杂乱,眼神里还是那么的一意孤行、海阔天空,仿佛从不曾离开似的。她那样懒散地走进教室,拿出抽屉里快要挤爆的试卷、练习册,一张张铺好,若无其事地把胳膊摊在上面,然后依偎在我的身旁,很快便在老师诵经似的讲课中睡着了。而我并不理会她,只在一旁认真地抄写笔记,当然不时也会偷偷看她,这丫头的口水快从嘴角流出来了。
沈熹羽去花莲的时候,说自己运气好的话没准会看到《练习曲》里的东明相。他小麦色的娃娃脸上镶着两只酒窝,笑起来憨厚温暖,像被点燃了的巧克力火焰蛋糕,相信全世界少女的冰山都会为之倒塌。
随风吹乱的头发飘扬在昏昏入夜的苏花公路,盲人般穿过黑漆漆的涵洞,一瞬间,天地开阔,猝不及防中囫囵吞进许许多多腥涩的海风。疾飞的鸥鸟划出柔美的线条,无人的海滩乱石嶙峋,枯枝遍地。剧烈的潮声,庞大的潮涌,云层不断放低,这一切有种莫名的末世感。
感觉海岸线绵延得似乎接入云端,左倚断崖,右临大海,慢车穿行于莽林和东海岸间,风景十分壮阔。沈熹羽用下巴搁在车窗前,膝盖跪坐在座位上,她说,栀年你知道吗,原来大海是这么的接近我们,我们都是大海推向陆地的浪花。她说话时的眼睛那么晶莹,清澈透亮,仿佛阳光的触角在我的皮肤上抚摩,而我从未见过辽阔无垠的海湾,从未见过那个电影里站在礁石上不知疲倦跳舞的立陶宛姑娘,从未见过蓝如水彩的海涛和苍穹下翻滚的硕大乌云。
我说,熹羽,对不起,我的作业还没做完。
她兴致勃勃的言语一下子陷入凝固的尴尬里,脸部表情僵持了一会儿,然后瞥了一眼我手上紧握的英语模拟卷,说,有些事,现在不做,一辈子也不会做了。
我知道,这是来自《练习曲》里那个叫东明相的男孩说过的话。
我要和沈熹羽去来舟。执意和母亲争夺了一个暑假的自由权之后,我便向沈熹羽说起旅行的计划。她微笑着,明媚得如同青翠林海。她说,栀年,你终于要做回你自己了。
可是来舟,真的如我们所知般真实存在吗?
来舟,这样一座百度上都知之甚少的小镇,位于闽江的上游,重岩叠嶂,风拂云绕,颇为幽静,走入其中,恰正是云深不知处。溪流潺潺,千百年转身已是浮尘万里,我们坐在时间的转轴上拉不回一个个溃败的王朝。
沈熹羽说,来舟是她在一次旅行中因火车中途停靠时发现的。她说栀年,你不知道当时我多么兴奋,看着这样一座小小的镇子,它散发出的山谷幽兰的香气在我的鼻翼间萦绕。山间深邃的走廊没有炙热的光,声音在竹叶间轻轻地摇摆,像牙齿咬出柔软的痕迹,栀年,我们的内心深处将会充满笃定的坚信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