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我从网吧出来的时候,天起了风,那风忽忽直响,把城市刮得一阵混乱,夏季的燥热也被吹得无影无踪。我来到街上,裙子猛地被吹起来,遮住了我的脸。我感觉浑身发冷,遂夹着膀子缩着脖子小跑着回家。因为没有关窗户,家里被不速之风搅得东摇西晃,吊着的日光灯摇曳得令人心惊肉跳。我把记录网上招聘信息的笔记本扔在床上,冲到窗前拉上玻璃,屋内顿时平静下来,似乎也有了些许温暖。
接下来,随着一阵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而下。我蜷在床上惊慌失措。
在这幽深的夜里,大自然的行为让我显得那么渺小与无能为力,我被涌上来的忧伤、寂寞与恐惧缠绕着,狭小而拥挤的房间让我觉得窒息。此时我特别想与马文浩说说话,他家的电话却没人接,手机是关机。深夜了,他难道不在家里?那么他在哪里?我冷冷地笑了,笑得苦涩而凄惨。我知道自己除了坚强别无选择,我没有退路。我把衣服甩掉冲进洗手间,让淋浴喷头的凉水冲射我的身体。窗外雷电风雨依旧,我对它们的激情置之不理。擦干身体我打开电脑,让瑜伽轻柔舒缓的音乐流出,我赤身裸体在地上的竹凉席上摆动着双腿和手臂,进入了我自己的世界。突然手机里《东风破》响起,深夜里会是谁的电话?荧屏上游动的数字告诉我是席娟。席娟的声音遥远而忧郁,她说她睡不着,在幽暗的房间望着窗外的霓虹灯抽烟,注视着烟头明灭胡思乱想。我说你要坚强,在学校大家可以互相温暖,而如今我们各奔东西只有靠自己。她问我你好吗?我说一切都好。挂断电话的那一刹那,我突然觉得嗓子如堵了东西般难受,泪如泉涌,扑倒在凉席上失声痛哭。没有人听见我的哭声,没有人会看到我的脆弱,黑夜揭露了也掩盖了我脆弱、孤单的灵魂。
当白天的白亮透过窗帘挤进我的小屋,我从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在凉席上睡了一夜。窗外的雷电已经遁去,而雨则变得从容。我坐起来双臂抱膝凝目沉思。突然,一个金色的米粒大小的软体东西在凉席上飞快地蠕动着身躯,朝我的脚爬过来。这个看上去如缎子一样柔滑的金黄色爬行动物让我惊恐万状,我尖叫了一声,爬起来站在那里无所适从。我天生害怕这种软体的虫子,以前在宿舍,我遇到它们只需要一声尖叫,接下来就有同学来帮我消灭我的恐惧。但此刻我别无选择,与它共处一室我做不到,我只能靠自己。我慌乱地抓住一张硬纸片把它拨到地上,又鼓起勇气狠狠地踏了它一脚。
在猛烈跳动的心音中,我坐在床上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而此时,我突然想起了吸血虫,这三个带血的字让我打了个寒战。没有伤口吸血虫就进不去。记忆中的这句话平息了我的惊恐。突然又想起自己没穿内裤。顿时,我感觉自己身体里像有千万条虫子在蠕动,它们在贪婪地吸食着我的血液,在咬噬着我的肌肉,然后我变得面黄肌瘦,皮包骨头,枯瘦而死。我在床上接连翻了十几个跟头,好大一会才从自己恐惧的幻觉中挣脱,但我还是忍不住去想一条吸血虫从洞口爬进我的身体带来的恐惧。我突然站起来,冲到厨房,冲了满满一大碗盐水,屏住呼吸一饮而尽。我好像听说过,喝盐水可以把吸血虫逼出来。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忐忑不安地躺在床上,不停地掀开床单检查是否还有那绸缎般的东西,每天都喝好几碗盐水。后来,随着时间的流逝,我感觉我的身体并无异常,吸血虫给我带来的莫大的恐惧渐渐烟消云散。
阴雨天气持续了三天,无法外出,我就窝在家里打电话,报纸的招聘广告,网上、小报上的招聘信息,我都耐心地打,生怕漏掉自己中意的工作。
当周末的太阳在郑州西边的天际隐去的时候,我知道自己一周的求职活动没有任何结果。晚饭后,我独自一人坐在人民公园人工湖边的长椅上遐想。我想起了我和欧阳平在夏天的黄昏里漫步在学校的丁香园,想起了我们在夜幕降临的兰州大街上牵手而行,想起了七月的火车站分别时欧阳平泣不成声的失态。而那个人,那个可怜的人,如今已经离我而去到了另一个世界。他在另一个世界过得如何?在黑暗弥漫的夜晚,他是否在天空中注视着我,为我祝福,为我加油?
想完了欧阳平,我又开始想那个杳无音讯的杨云。那个春暖花开的傍晚,他敞开心扉向我倾诉了他的遭遇,我们一起流泪,一起激动。
我反复地在想一个问题,作为父亲,杨云他爹为什么就不能让他读书?如今,中原的农村再穷,也不至于供不起一个学生吧?可怜天下父母心,杨云他爹为什么就没有那种为了子女求学砸锅卖铁的精神呢?我更难以接受一个父亲为了不让孩子上学大闹校园的行为。
我清楚地记得杨云的叙说。高中毕业那年正月,杨云回到家带粮食,新学期的学费贾老师替他交过了,生活不能再靠老师。他爹却决绝地阻止他带粮食。
他爹说:你们弟兄四个,各人打工挣钱盖各人的房子娶各人的媳妇,你上学谁给你盖房子娶媳妇?我是没那个能力。就这你都多上几年了,上个初中能写自己的名字就够了,上大学管啥用?前街孙开柱家大孩儿大学毕业在郑州上班,不光不给家里钱,买房子还跟家里要钱,张嘴好几万,谁有恁多钱?你干脆趁早拉倒,那大学别上了,抓紧出去挣点钱盖房娶媳妇,晚了连个媳妇都寻不上。
杨云含着泪求爹:爹,就剩半年了,你让我读完吧,上了十几年学就等最后这一考,你让我考吧。考上大学以后我贷款,参加工作了我自己还,不再花家里的钱,行吧?爹。
他爹说:你少废话,别做那个梦,快回去把东西拿回来准备走,你看看村里还有几个年轻人,人家都出去打工挣钱了,你还在这跟我说上学。
杨云看软的不行,就急了,他气呼呼地说,让我不上学去打工,你休想!你不供我,好,我不要你供了,我就是要饭也得上学。
杨云说完骑着车就回学校了。他暗下决心,再苦再难也要上大学。家里不给吃的,就借吧,老师同学,时间不长总能坚持到底。
次日上午,杨云正在教室上课,他爹跑到教室里把他拉出来,教室里顿时乱作一团。
走,跟我回家。不收拾你你还成精了,你想咋就咋,没门。杨云爹一边拉着杨云向教室外运动,一边气急败坏地训斥。
杨云对爹的武力毫无办法,在教室狭窄的过道里被爹牵拉着踉踉跄跄如一个提线木偶。被拉出教室的杨云忍无可忍,用尽气力挣脱他爹的大手,大声说你就这样当爹?逼着自己的孩子不上学,你这是***!我不会跟你回去。
杨云的反抗换来了爹的残酷镇压:先是一个炸雷般的耳光,杨云一个趔趄倒地,接下来是爹的腿脚,这个被激怒的农民发疯一样用他的脚在杨云身上又跺又踢,杨云的头上脸上身上都留下了他爹的脚印。直到老师同学跑过来拉住他爹才不得不停下恶脚。
这场闹剧成了柳青县一中轰动一时的事件。杨云爹虽然被贾老师劝走,但他走的时候仍然坚持让杨云退学,杨云不得不离开柳青一中……
虽然不是自己的经历,我的眼中也涌满了泪水。我是多么幸福啊,从小没挨过父母一次打,爸爸更是把我当掌上明珠。我来到郑州以后,父母担心我,打电话多了又怕我有压力,每次都是小心翼翼的,从来不问我找工作的事情,而是嘱咐我学会照顾自己。而我总是很不耐烦,不等他们把话说完就挂断电话。想一想,我真对不起父母的关爱。
我拿出手机,准备给爸爸打个电话,手机这时候响了,是马文浩。不用看表我知道是晚上九点半。我来到郑州后的每天晚上九点半,都会准时地接到马文浩的电话。电话里传来他低沉而厚重的男中音:宝贝,你在干么?早点休息吧,跑了一天肯定很累。
在我感到无助与孤独的时候,马文浩的电话像一股沙漠中的清泉,浸润着我的灵魂。我不得不承认,我与马文浩的恋情虽然畸形,却也能给我温暖,给我力量。
我拿着电话无声地啜泣,马文浩在另一端静静地倾听我的情绪。好久,我说老公我想你!他说明天周六没课我去看你吧?
我说你来了不去看孩子吗?他说先看你,看过你之后再去看孩子。我说好吧老公,明天见。
我望着公园里灯火闪烁,树影婆娑,恋人夫妻牵手相随或并肩而坐,窃窃私语,内心禁不住涌出一种感动。
07
上午九点,我还在睡梦中徜徉,马文浩的电话就打过来。他说,我已经在你说的村口了。我兴奋地跑出来接他。我踢拉着一双灰色底纹粉色印花的布带拖鞋,穿着一件白色圆领无袖体恤,一条玉白色的马裤,蓬松着头发,脸没洗妆没化。在马文浩面前,我可以无拘无束,放松到什么状态都不怕。我清楚他不会挑剔我的散漫和邋遢,还可以容忍我的任何行为与言语。
我在村口看到了手拿红玫瑰和一个随变微笑着等我的马文浩。我跑上前去一跃抱着他的脖子,不顾行人目光如刺做了一个深吻。
我说老公我爱你!他笑笑,说咱先去吃早餐吧。我说我这会就想吃你。他说吃了早餐再回家。我从他手里要过随变剥开咬了一口,说这几天老吃冰棍,把随变的味都忘了。他说不会吧,这么节约?我说我吃得太多,要吃随变一天得二三十块钱,太浪费了。他笑笑,说你长大了,知道节省了。
我吃着随变走在前边,马文浩拿着鲜花跟在后边。此时我感觉我是那么的幸福。我看着穿着白衬衫蓝西裤的马文浩是那么帅气,那么可爱。那一刻我忘却了欧阳平自杀带来的悲伤,忘却了对杳无音讯的杨云的思念,忘却了找工作不顺利的苦恼。
早餐后的亲热让我销魂,我久久地陶醉在马文浩的怀抱。临近中午,马文浩不得不离我而去,他这么匆忙地走并不是急着去看孩子,而是我父母中午要来看我。头天晚上我给爸爸打电话,他说趁着来郑州办事处顺便看看我。我知道他们是想专门来看我又怕我不领情才这样说。我在电话里对爸爸撒娇,说你得请我吃饭,中午吃海鲜晚上吃烧烤。爸爸说你说吃啥就吃啥,只要饭店能做市场上有卖的,老爸绝对不会打折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