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赛娜跟马飞走了还不到一年,马飞就犯事被弄进监狱了,她被发落回家。据说,赛娜一个人回到家,她姥姥问她:妞儿,你不跟着马飞在山西享福,咋回来了?赛娜哭成了泪人。村街上到处都在传播她的丑事,说她被马飞睡了十一个月零三天,要是把她叉开腿挂到树杈上,光精液能流出一小盆。赛娜听不得闲话,一气之下嫁给了二百多里之外的一个老光棍。
赛娜已经不是你心目中的美人了。赛男这个丫头说起话直来直去,每句话都能像射击运动员把子弹打到靶心一样说到我的心坎上。
赛男作为吴家的老小,比她大姐赛娜要幸运得多。在她的三个姐姐都相继嫁人成家的过程中,她一步一步读完小学读初中,读完初中读高中,读完高中读大学,现在也是县一高的教师了,业余时间她还喜欢写点小说散文,也算个业余作家。上班三四年,她就写出了一部二十万字的长篇小说《厮杀在考场》。
那天夜里,我和吴赛男转到村东的坑塘边,一直坐到凌晨三点多才回家。在月牙朦胧和蛙声如琴的情境中,我们说了很多话,交流了很多读书感受和写作体会。我像一个研究生导师给自己的研究生讲课一样给她讲《红楼梦》《安娜·卡列尼娜》等等,信口开河,滔滔不绝。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吐沫横飞,甚至让吐沫星飞到她的脸上了。我感觉她听得如醉如痴,好像并没有在意我的吐沫星。她评价我对文学的造诣已经达到了博士水平。我谦虚地说,你别损我,到现在我还是一个中专文凭,哪能跟你这中文本科比呀。
她不高兴地说,别谦虚了,过于谦虚等于骄傲。
我只好摆摆手,说好好好,吴老师说我是博士就是博士,其实我心里对自己的评价是博士后。
后来我们说到了老超爷,我告诉她我的想法。她一听说我要写老超爷,就说,他有啥写的,就一个骚老头。
我笑笑,问,他在你心目中是个什么样的人?仅仅就是个骚老头吗?
赛男说我很小的时候就听我妈对我姐说过,不要去听老超嗙诓,我二姐还问我妈,为啥男孩子能听?我妈就说,别人谁爱听谁听,你们就是不能听。一个老光棍儿,不就是会讲点黄段子嘛,有什么值得写呀?
我说看来你对他的成见不小,其实不是那回事,在没有其他文化生活的时候,老超爷的诓儿就是我们村的文化大餐。就说我吧,就是因为听了他讲水浒开始读书的,到后来我能成为一个作家,老超爷功不可没。
接着,我给吴赛男讲了老超爷当年嗙诓的盛况。
夏天,男女老少坐在村中间大坑塘边,一边乘凉一边听老超爷讲“三国”“水浒”,一段接一段,吊起人们的胃口,今天听了明天接着听。
农忙的时候,老超爷因为体力差,生产队就派他看地。劳动中间歇的时候,老超爷在田间地头也会嗙一段,让干活的男女劳力解解困乏。我和伙伴们到地里割草的时候,总是喜欢到他看地的地方,等草割得差不多了,就跑到老超爷看地的庵子前,缠着老超爷嗙诓。一听嗙诓,回家就晚,因为这没少挨我娘的吵。
吴赛男听我说了这么多,但仍然没有改变对老超爷的认识。她说,一个孤独几十年的男人,再有学问也没有魅力,做人算是失败了。
不管怎么样,老超爷还是我们村一个影响很大的文人,就这一点就值得我去写。
吴赛男不再跟我争论,还要跟着我去寻找他留下来的书稿,说要跟我学习如何采风。
在我的印象中,吴赛男从小就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二混头小子。我们都属马,她整整小我十二岁。她娘生她的时候,是最后一个生男孩的机会,一落地又是个女孩,她娘长叹了一口气,对她爹说:咱不是男孩咋了?咱小四儿就叫赛男……
赛男是个女孩,爹娘却把她当男孩养。从小留男孩的头发,穿男孩的衣服,跟男孩一起玩耍。上小学的时候,老师都没有认出来她是个女孩。
我跟赛娜上高中的时候,赛男才五六岁,我骑着车去她家叫赛娜上学,赛男像大人一样背着双手,大摇大摆地走到我跟前,说你就是三峰吧?俺娘说你要当俺大姐夫,嗯,我看差不多,就让你当俺大姐夫吧,我给你说,你可不能欺负俺大姐呵。
这个小丫头说得我跟赛娜两个人脸都红了。走出她家胡同口,赛娜说,这个小四妮儿,疯死了,啥都不怕。
她爹死后,我跟赛娜的姻缘成了永远的过去,加上我上学不经常回家,很少见到赛男。突然有一天见到她,她已经上了高中,这时候她身上已经没有那种二混头小子的影子,打扮却仍然很男性化,短发齐耳,白上衣黑裤子,朴素得就像一个男生。在与赛男不多的几次见面中,每次她都是很亲近地叫我三哥,那种感觉就像自己的亲妹妹在叫自己。也许是赛娜的原因,我发自心底地喜欢这个曾经同意我做她大姐夫的小妹妹。
在县城的作品研讨会上,我出去上厕所的时候,赛男把我堵在了厕所门口。当穿着一套白色瘦身裙子的赛男叫我三哥的时候,我一怔,好大一会才认出她来。她告诉我她也喜欢文学,还是县作协的理事。我高兴地与她说了好大一会话,中午吃饭的时候还特意把她叫到我所在的雅间里,把她介绍给了廖主席和县宣传部、文联的领导。
那天,我喝得一塌糊涂,把柳青宾馆我住的房间搞得乌烟瘴气,酒精经过我的胃的消化再“直播”出来的时候,那种特别的味道会让任何一个人消除食欲和水欲。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晚上九点,赛男还坐在房间看着我。她看我醒过来,马上给我把凉开水端过去,说快喝点水吧,你喝醉吓死人了,又吐酒又咬牙,我都差点叫医生了。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哪次来老家要是不喝到啊噢鹅那就不正常了,咱县这帮臭文人,碰见我就来劲了,回头我再跟他们算账。
她见我没事,要我一起出去吃夜市。如果不是赛男,酒后的我少气无力,那天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出去吃饭了。她在酒气熏天的房间看护我好几个小时,再没力气我也得强打精神出去陪她吃饭。
我们一起来到县城热闹非凡的小吃夜市。吃东西以前,我咕咚咕咚喝下去三大啤酒杯凉水,才解了因酒造成的干渴。赛男见我喝凉水,开头劝我别喝,后来见劝也不起作用,直摇头,说,想不到我们殷都市的作协秘书长到现在还保留着农村的生活习惯,不像个文人。
我笑笑说,人家说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无酒喝凉水。我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喝过美酒喝凉水,美极了。咋了,文人就不喝凉水了?其实,真正的文人才不会做作。
吃过饭,我打的把赛男送到学校,自己回宾馆睡觉。躺到床上,我翻来覆去地想,二十年前,赛娜让我结束了高中的学业,如果不是有机会考上中专,我也许就永远留在了冢东村,成为一个知识层次稍高点的新时期农民;兴许,我们冢东村的村长就不是李书相了。二十年后,老天又把吴赛男推到我面前。
04
因为凌晨三点多才睡觉,第二天睡醒的时候已经是上午九点多。爹早已把饭做好,坐在院子里的槐树下等我。我有点不好意思,对爹说,爹,我不想吃了,你自己吃吧,一会我去西头找一下老超爷近门的几个侄儿。
爹温和地说,三儿,你得吃点,你最爱喝的糊涂,我做恁多,你不喝都扔了,多可惜。
我听了爹叫我三儿,心里特别热,这才是爹对我的最亲的爱称。我点点头,就着昨晚的剩菜,足足喝了两大碗。
当我和赛男来到老超爷的一个近门侄子家里时,一家人正在吃饭,两口子与四个孩子围坐在一个没有油漆的木头餐桌周围,几双筷子在往餐桌中间的铝盆里夹菜时弄出叮叮当当的声音。最小的孩子大概有五六岁,他站在那里拿着筷子勉强够到铝盆,却也能夹到切得很碎的黄瓜块儿。
我应该叫马虎爷、年龄也就四十来岁的男主人见我和赛男来了,瞪着眼睛看着我们,一脸的疑惑,说,冢东村的两个大文人来俺家,真是稀罕。
听说我要找老超爷写的东西,他就诡秘地笑了笑,说,你找我还真找对了,俺爹说都拿到地里烧了,我一看纸背面没写,还能让小孩当演草纸,就都拿回来了。
我迫不及待地问,在哪呢?
你别急,我给你找。马虎爷把碗里的饭喝完,用手抿了一把嘴,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皱巴巴的软盒烟卷,我赶紧把自己口袋里的硬盒红旗渠拿出来让他。
马虎爷点上烟,一边抽着,一边走到堂屋里,从一张大床底下拿出一迭没有装订的十六开纸,足有几百页,上边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毛笔小楷。
我拿在手里,感觉沉甸甸的,心里不禁对老超爷产生了很多佩服,一个生活过得如此艰难的鳏夫,还有心情去搞写作——无论他写了什么,写得怎么样,都不能不让人佩服。
我拿出五十块钱,说,马虎爷,这些书稿我拿走看看,你再给孩子买点白纸当演草纸吧,说不定这书稿还有大用处。
马虎爷却无论如何也不要钱,很爽快地说,你有用拿走,给钱不是打我的脸呀?
我很过意不去,再次把烟拿出来让他,等都点上烟,我就开始询问老超爷生前的一些生活,期望对他有个全面的了解。
从马虎爷家里出来,我和赛男又走访了熟悉老超爷的老人和他本家近门的亲属。一上午,我们搜集了很多关于老超爷的轶闻趣事。
赛男说,想不到这骚老头子还这么丰富。
我说,丫头,你得改变对他的偏见。应该说,他在很长一段时间代表着我们村的主要文化。
这么有高度?唉,我有没有偏见也影响不了你,是你写又不是我写,我只是陪你跑跑,跟你学学采风吧。
不愿意说点想法?就算替我出出主意。
我可没有你想得深,算了,估计我说了也是白说。好了,今天中午跟我回家吃饭吧,我让俺娘做凉面条,怎么样?
我想推辞,因为爹还在家等我。爹做的饭再不好吃,那也是家。
赛男却容不得我多说,一边拉着我走,一边说是不是还在恨我娘?如果这样你更得去了,其实她还是很喜欢你的,你也得理解她当时的难处。
我不好再说啥,就让人给爹捎了个话,与赛男到她家去了。
来到赛男家,她娘正在整洁的堂屋里电扇底下择豆角,她动作麻利地把一根根长豆角掐成一寸来长的段。如今,她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虽然身上还保留着年轻时风韵的痕迹,花白的头发还是让人读到了生活的沧桑。一时间,我对她的恨也变得遥远起来,心底不禁生出许多怜悯。
翠姑。这是我很多年来都不愿意张口叫甚至连想都不愿想的称呼。我站在她面前,不知道再说什么。
唉哟,小三儿来了,昨个儿听四妞说了,你爹都好吧?赛男她娘站起来,表现得异常热情,但我能感觉到被她淡化的尴尬。
四妞,快给你三哥舀盆水洗洗脸,你再去代销点买点啥菜,拿几瓶啤酒。
我很是感动,尽管这个我叫翠姑的女人把我的赛娜给了别人,我曾经恨过她并下过决心一辈子都不进她家的门,此时在她的热情下一切恩怨都烟消云散。
赛男去代销店的时候,翠姑问我,媳妇孩子都好吧?
我说,都好。
翠姑说,都好就好,我这心里还好受点。
她说着,抹起了眼泪。我无话可说。
翠姑说,小三儿,我对不起你跟赛娜,赛娜这会过得谁也不如。
我说都过去了,别再提了。
不提了,不提了,你坐这凉快会儿,一会儿四妞来了恁俩喝点啤酒,我去做饭。
看着明显苍老的翠姑的背影,我心里也有点歉疚,我只顾恨她,其实她也不容易,一个寡妇,能把几个孩子拉扯大,受了多少苦啊。
不一会,赛男拿着东西过来,一包鱼皮花生,一只软包装烧鸡,还有三瓶冰镇啤酒,翠姑又炒了一盘鸡蛋,切了一盘咸鸡蛋。
赛男陪着我,在电扇底下喝着啤酒,心里特别慷慨。
吃过饭,我又跟赛男说了一会话。她星期一要上课,下午要赶回去,我就骑车把她送到去县城的公共汽车上,然后回到家我自己的屋里,开始整理有关老超爷的资料。
在我的记忆里,老超爷一直是个老头儿,后来知道他的名字叫张光超,因为他辈份大,老头子老太太喊他老超爷,二三十岁的年轻人也喊他老超爷,几岁的小孩子还喊他老超爷。
关于老超爷的身世,据说小时候家里很富,是方圆几十里出名的大户,他读过私塾,识文断字,解放后当了老师,上世纪五十年代在运动中被打成右派,就下放回到老家,老婆也离他而去,从那时起他就独自一人生活,直到进了坟墓。
看着几百页手稿和对他褒贬不一的逸闻趣事,我无所适从——老超爷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05
看完老超爷的手稿《醉生拾遗》和吴赛男的《厮杀在考场》,我再次来到老家柳青县。
老超爷把书稿分为风俗民情、生活记事、人生感悟、风花雪月四部分,共二百余篇近三十万字。我能想象,他把这些文字命名为《醉生拾遗》的心情与用意——通过这些文字,我可以触摸到他几十年的寂寞与孤独。我有了更强烈的写作冲动,决定写一部长篇小说《文人》,去表现一个乡村文人的生存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