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美丽并不是一个喜欢缄默的人,沉默了大半晌的她最终把我的话忘得一干二净,开始无休无止地说话。
她看见客厅摆放着一个方鱼缸,里边有两条大刀一样的金龙鱼在游动,她开始了她的第一个提问:
“嫂子,这是啥鱼呀?得几块钱一条?”
嫂子笑笑,说:“是金龙鱼吧,我也不知道多少钱一条。”
我知道这是很金贵的观赏鱼,一条要好几千甚至更贵。我赶紧给郑美丽使眼色,不让她多说,她却根本不看我,又问:
“这鱼好吃不好吃?我看这鱼是薄片,跟鲫鱼片差不多,肉不多。”
我听了她的话脸直发烧,不让你多说不让你多说,到底鸡巴说外行话了。我赶紧打断她:
“你就知道鱼是吃的,这一条金龙鱼好几千块,买来是看的,也图个吉利。不懂别瞎说。”
郑美丽一点也不感觉难为情,她又发出了乡下人的惊叹:“一条鱼几千块?这两条鱼不得一万多呀?这不值!花一万多买两条鱼放这,不当吃不当穿,真是有钱没地方花了。”
郑美丽又接着发表她的看法:“一万多块钱,要是到集上买鱼吃能吃多长时间哪。”
天助哥嫂都笑笑没说话,我是真替她脸红。什么叫农村妇女?这就是典型的农村妇女!靠,她都不想想这是城里,这就是城里有钱人的活法,拿钱不当钱。
碍于哥嫂的面子,我也只好尴尬地笑笑,说:
“哥,嫂,美丽她啥都不懂。”
王天助说:“不奇怪,时间长了就行了。”
中午吃饭我们去了一个火锅店。我们两家人围着中间有个圆洞的圆桌子坐下来。郑美丽一看桌子上有个洞,就说:
“这个桌子有个窟窿,再换个桌子吧。”
她一看所有的桌子上都有个洞,又说:
“这家饭店真差劲,为了省钱买的桌子都烂个窟窿。”
我强忍着不耐烦小声对她说:“这是专门的火锅桌,你少说一句能把你当哑巴卖了?”
火锅一端上来,郑美丽又憋不住说话:“在这吃饭还得自己做呀?”
对她这句问话哥嫂装着没听见,我拍拍她,指指自己的嘴,她以为我说她嘴上有东西,用餐巾纸在嘴上擦来擦去。我哭笑不得。
菜一上来,郑美丽又发挥了新的想象,她惊奇地说:
“这家饭店里都吃生菜呀?”
我可真服了郑美丽的现场发挥。回家的路上,我带着讽刺的口吻对她说:
“郑美丽,你可真能说话,跟你过了这么多年我还没发现你有这么好的口才。”
她却没听出来我是讽刺她,高兴地说:“是吧,我没给你丢人吧?”
南帅说:“妈,你很勇敢,不懂就问这是个好习惯,总比不懂装懂强。”
如果郑美丽光说些外行话,我大不了在参加外交活动的时候不带她,我们也不会发生尖锐的矛盾,就是有矛盾也是家庭内部矛盾,不会影响正常的夫妻生活。可她硬要介入我的私生活,还时不时地制造一些令我忍无可忍的家庭事件。
城市又进入了一个飞速发展的时代,为我的腐败提供了更广阔的天地。从最早的洗澡、洗头,按摩,到后来我几乎谙熟了色情行业的套路。当然,我也给自己找了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就是应酬。干建筑这一行,处处求人,除了吃饭之外,最大的应酬就是领着各路神仙去放松放松,也就是我所说的腐败。放松放松,说得轻松,他们一放松我就要出大把的钞票,刚开始真不轻松。可慢慢地就成了家常便饭,也就像喝凉水一样轻松了。说到底,我请他们放松,给他们上供,那是为了从他们那里得到回报,是为了更大把的钞票进入我的腰包。再傻的生意人也不会做赔本买卖。
对我的腐败生活,郑美丽并不知道内情,开始她只是以为我很忙,应酬多。很多时候,回到家里我疲惫不堪地对她说:
“今天请建设厅的李处长了,累死了。”
说过我就躺倒装睡,把满怀希望得到我安抚的郑美丽晾在那里。她给我脱去衣服,盖好被子,悄悄地睡下。我知道她睡不着,她渴望丈夫的温存。可我在外边已经把自己的身体掏空,这时候根本没有余粮来交给老婆了。
即便这样,郑美丽心里虽然有点不舒服,但她并没有表示什么,我们之间也相安无事。坏就坏在我的几个街坊。这天晚上他们到我家里去找我闲坐,我没有在家,郑美丽就对他们说我几乎天天回家都很晚。街坊中一个人就跟郑美丽开玩笑说:
“嫂子,你可得看紧点三老板,现在这城里啥都有,三老板又有钱,你看不紧他可要偷税漏税呀。”
郑美丽问:“啥叫偷税漏税呀?”
“偷税漏税嘛,就是该给你的不给你,给别的女人了。”
我的几个街坊不光清楚地给郑美丽讲解了“偷税漏税”,还把他们知道的澡堂子、洗头房、按摩房里所有的秘密都告诉了她。
郑美丽的脸当时就阴了,等他们走了,她就给我打手机,可我的手机是关着的。我只要进了放松的场所,一定要关手机。无论正在按摩还是干别的事情,手机一响总会扫兴,要享受了就把所有的事情放一边痛痛快快地享受。这也是王天助传授给我的理念。
那天我回到家里已经接近夜里一点,郑美丽一直在客厅等着我。我像往常一样,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包一撂就跑到卧室躺倒在床上。
郑美丽跟过来,叉着腰站在那里,气呼呼地说:
“南换生,你给我说清楚,你天天回家这么晚,都在外边干啥坏事了?”
我一惊,心想这个土老冒怎么想起问这样的问题?我装作不明白,说:
“办啥坏事?你说办啥坏事?我请人家吃饭喝酒,洗澡按摩,就这。我困了,要睡觉了。”
“你在外边找女人了。”
“这是谁说的?啊,你光瞎胡想,我天天都快忙死了,哪有时间找女人?再说那女人就恁好找?谁想找就找了?”
“我都知道,澡堂里有小姐,只要给钱啥都干。”
停了一会,郑美丽抽抽嗒嗒地说:
“换生,你都快半年没有碰我了,我一直都说你忙,你累,可再忙再累也不能半年不管我吧?你这不是叫我守活寡吗……”
郑美丽说着哭着,声音越来越大,后来干脆放声大哭,把儿子都吵醒了。
我虽然心里虚,但嘴上像顽石一样强硬。我说:
“你光瞎胡鸡巴找事,他娘的我为了这个家把肝都快喝成砖头了,天天累得像驴一样,你还在这没事找事,日他娘你还让不让我活了?”
我越说越气,正准备发起新一轮的进攻,被南帅那个兔崽子的一声大喊给挡了回去。
“还让不让人睡觉?”
我和郑美丽都陷入了沉默。
已经上了初中的南帅穿着短裤站在那里,像一头愤怒的狮子,脸上挂着泪花,呼哧呼哧地抽泣着。
郑美丽擦擦眼泪,走过去拉着儿子说:
“你睡吧乖,妈妈没事。”
儿子却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泣不成声。我心里像吃了大蒜一样闷热。日他娘,这个鸡巴郑美丽真他娘的不顾影响,深更半夜乱找事把儿子吵醒,他一定听到了我们最关键的谈话,要不他怎么会那么伤心?而郑美丽在儿子面前的表现更令我不满,“妈妈没事”,操,好像是我在欺负她,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了我头上。而事实上是她向我挑衅。
这件事情以后,儿子开始与我对峙。我们本来就很少见面,见了面他对我是视而不见,对我的话是充耳不闻。无论我如何讨好他,都得不到他的半点回应。这时候我对郑美丽更是恨之入骨。都是她在儿子面前损坏我的形象,让孩子跟我作对。
我与郑美丽的矛盾也日益尖锐。只要我回家晚了,她就到处找我,给所有能联系上的我的朋友打电话,她恨不得让满世界的人都知道我在外边寻花问柳,让很多朋友拿这件事情跟我开玩笑。这还是毛毛雨,郑美丽更大的动作会让任何一个男人胆战心惊。
当我厌倦了腐败生活,开始把对众多小姐的兴趣转向少数女孩的时候,我的家搬进了一个价值近五十万元的二层别墅里,原来的房子就成了我的家外行宫。我时不时地把我看上的女孩子领到这里,像夫妻一样干所有能干的事情。郑美丽不知道受了什么启发,突然在一个深夜闯到了行宫。正在与情人(一个饭店前厅经理)赵倩战斗得热火朝天的我,猛然发现郑美丽站在没有关的卧室门前,一下子瘫在那里,仓皇落马,我呆了。赵倩正在兴头上,根本没有发觉事态的变化,嘴里还在咕咕哝哝地说着:
“亲哥哥,老公,快点,怎么停了……”
郑美丽像一头母狮子一样窜到床前,两手抓住赵倩的头发,像提溜一袋粮食一样把赵倩提起来就往外拽。赵倩尖叫了一声,从性爱的享受中醒过来,但她显然对郑美丽的暴力无可奈何,乖乖地被她拖着向外移动。郑美丽一边把赵倩拽到院子里,一边大声叫喊:
“都来瞧啊,这个不要脸的狐狸精偷俺男人了……”
郑美丽把在农村听到的女人骂街的所有难听话都重复了一遍。好在是深夜,那时候除了小区看大门的一个保安跑去,并没有其他人去欣赏赵倩的胴体。
那个年轻的保安在隐隐约约的灯光下还是看明白了赵倩一丝不挂,站在大概五米的近处不敢再往前去。我穿好衣服跑出来费了好大劲才把赵倩从郑美丽手里夺回来,让赵倩到屋里穿好衣服赶紧逃脱。而这时候我家的门洞前已经来了好多人,都在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郑美丽还要说啥,被我一把拽到车里。我把一大群关心这个故事的老邻居扔在了那里。但我知道,那个保安会很详细地讲述他看到的一切。
我一边发动车一边说:“郑美丽,丢死人了,这日子没法过了。”
“丢人是你自找的,你把这浪骚女人领到家里,还不让我说?我还要把你的丑事说到你工地上,让咱村的人都知道,你南换生有本事了,有几个臭钱就找破鞋。”
我气急败坏地说:“你敢,你敢再瞎胡闹立马离婚,一天都不过。”
“离婚?你想得美,熬死你我也不离婚。”
“日他娘,你就闹吧,我算服了你了。”
这件事过了几天,我几乎已经把它忘了,我也一直认为郑美丽说到工地上闹也就是过过嘴瘾,不会付诸行动。可谁知道这个傻女人竟真的跑到工地上找到我的哥哥和弟弟,鼻子一把泪一把地把我的事情倒了个净光。我的哥哥弟弟虽然对我没有任何办法,但郑美丽的诉说几乎让工地上所有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我的形象在我的工人中无疑会大打折扣。当时我没有在工地,当我知道以后恨不得把郑美丽装到麻包里扔到黄河。
15
我把家搬到城市之初,我和老婆孩子的户口还在农村。说白了,我一家虽然住在城市,但还是地地道道的农民。那时,王天助把我介绍给一些领导和房地产公司的老总的时候,虽然把我说成了“盛世建筑公司总经理”,可我的底气总是不足,农民的身份总是时时提醒我,让我谦卑得就像儿子在老子面前一样直不起腰来。
但到了我搬到城里的第二年,就有了一项新政策,每个人交五千元的城市增容费,就可以把户口转进来。我轻而易举地把我们一家的户口办到了城市。
办完户口,我把户口本拿回家翻来覆去地看。我对郑美丽和南帅说:
“从今天起,我们就是城市人了,我们再也不是农民了。”
我的穿着打扮,说话办事,也越来越像个城里人了。我腐败的内容也更加丰富,不光学会了打麻将、钓鱼,还学会了打保龄球、打高尔夫球。我已经习惯把厕所说成卫生间或洗手间,把清早饭说成早餐,把上街转悠说成逛街,把他娘的说成他妈的等等。总之,我把老家的土话都翻译成了城市话,说的时候还撇着洋腔。
我交往的圈子也发生了变化,跟随我打工的街坊老乡已经退出了我的视野,原来经常一起喝酒打扑克的工友也很少能见到我。他们见了我说喝酒的时候,我就从包里掏出一百块钱给他们,说我忙,让他们自己找个小饭店去喝。我已经吃不来小饭店的小菜,喝不惯几块钱一瓶的劣质酒了。不谦虚地说,这就是层次,我早就不是工地民工的层次了。
我成了我们柳清县在省会工作的人中的名人,还给我封了一个老乡会副秘书长,有机会与县四大班子领导共同进餐碰杯,还有机会认识在省会各个阶层任职的老乡。那时候我才觉得,他妈的有钱也是层次。以前这些老乡我一个都不认识,更没有人理睬我,现在有钱了谁都来认我。操,这就是社会层次。
我的事业越做越大,王天助帮我打通了一切能打通的关系,我的“盛世建筑有限责任公司”,已经具备了省会建筑公司应该具备的大部分资质,光建筑队就有十几个,工人上千名,可以独自承揽各种大大小小的建筑工程。可以说,在省会的个体建筑公司里边,能跟我相提并论的老板屈指可数。我的影响力自然不用说。比如我最早出来打工跟随的那个司老板,尽管后来在我面前像孙子一样恭敬我,但我仍然忘不了当初他欠我工钱的事情,我切断了所有能给他活的路子,逼得他除了在工地上干活之外没有任何出路。他本来可以选择离开这座城市,可我先让人算计了他,让他领着三四十个人干了一年,然后欠着他的一大半工钱不还,让他一下子就垮了。
王天助已经从我的老师变成了我的臣民,不知从什么时候他开始对我毕恭毕敬了。当然,我对他依然比对亲哥哥还亲,在他面前我从来没有表现过高高在上的派头。他对我说:
“兄弟,我早就说你是干大事的人,我没看错吧?”
“哥,这不都是在你的帮助下干的,没有你,永远也没有我南换生的今天。到啥时候,这个公司都是咱弟兄俩的。”
王天助点点头,然后说:“兄弟,你现在也是上层人物了,咱不能光有钱,还得有名,你得弄个大学文凭,评个高级职称,这是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