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赞臣,名继勋,晚号壶叟,江苏武进蓉湖人。现任中医学院教授。我久闻他是一代儒医,直至近今,始得把晤倾谈,一见如故,且在彼家作客,四壁图书,雅致得很。这许多书,都是岐黄珍籍,线装本,分门别类的陈列着,索标缃帙,烂然照眼。晶橱中有扇册,有画轴,有陶瓷古盎,那是属于文物了。斋前一庭除,栽植卉木,春花绚彩,秋叶题红,主人蹀躞其间,引为至乐,这的确是寿者的征兆。
他长须飘拂,谈笑风生,提到医林四杰,一谢利恒、一恽铁樵、一丁甘仁、一张伯熙。其中谢、恽二氏,都是商务印书馆的编辑,谢编地理书三十多种,恽主持《小说月报》笔政,后来二人才悬壶为医。他们弟子很多,恽氏弟子章巨膺,为南社社友,和我相识,谢氏弟子张赞臣,今亦和我订交,可谓因缘巧合。赞臣不仅师事谢氏,且复家学渊源,那四杰之一的张伯熙,便是他的父亲,著有《蓉湖张氏医案》十卷,赞臣尚保存其精抄本待梓。因此他得窥内、难、伤寒、金匮的枢要,而融会贯通,以之济世。他的祖父有铭,清光绪丁丑补博士弟子员,也是一位儒医,修订《芙蓉堤录前后编》六卷,原来他的故乡蓉湖,盛产芙蕖,每当暑夏,湖中芙蕖取次开放,翠衣红裳,亭亭净植,有十万八千芙蓉圩之号,所以赞臣有蓉湖居士的别署。他还有一位老师曹家达,字颖甫,晚号拙巢,江阴人,著有《曹氏伤寒论》。上海有个诗文集团陶社,济济多才士,曹为社中前辈,著《梅花百咏》,文擅骈俪,稿多散佚。陶社辑丛编甲集,搜得七篇,因名之为《气听斋骈文零拾》。其人更饶民族气节,抗战时,邑城沦陷,寇入其家,以骂寇不屈死。陶社诸子,举行追悼。和赞臣同学的,有程门雪、秦伯味、陈存仁,都是医林翘楚。赞臣的作品,有《中国历代医学史略》、《本草概要》、《中国诊断学纲要》,《咽喉病新镜》、《张赞臣临床经验选编》等等。又主编《医界春秋》,月出一期,自一九二六年起,至一九三七年抗战止,共出一百二十三期,不仅畅销全国,还远销日本、朝鲜、东南亚和欧美各国,为中医刊物影响最大的一种。这一全套刊物,他特制一木箱,版面镌刻书名,经过四凶肆暴,失而复得,置诸斋舍,以示历劫不磨。当他主编该刊时,适国民党卫生部召开中央卫生会议,由于当局素昧我国固有文化,发表限制中医产生的议案,欲假借政治权力,以实现废止中医的主张。赞臣与陈存仁力主抗争,赞臣首先发难,以医界春秋社名义,通电全国,大声疾呼,又撰文分载各报,口诛笔伐,造成极大声势,由十五省代表推举五人赴京请愿,在公道压力之下,当局不得不撤销法令。赞臣把经过情况在《春秋》揭布,这维护国医的功绩,迄今尚有播诸口舌的。
赞臣生平,既不吸烟,也不喝酒,所喜便是读书,购买典籍,为唯一癖好。他除阅读医书外,又泛览史乘笔记及诗文集,凡涉及医药的,都潜心研讨,抱着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的主旨,焚膏继晷,兀兀穷年,数十载如一日。他工吟咏,有《述怀诗》,为人传诵,常和谢利恒等师生唱酬,谢氏逝世,他挽诗六首,有一首云:“妙语能教一座倾,座间名士半门生。联吟酌酒寻常事,毕竟风流属老成。”书法又极遒挺,那纪念汉代著《伤寒论》之张仲景医史文献馆成立时,他书撰一碑,屹立馆中,来馆参观者,莫不注目欣赏。
张伯驹的《续洪宪纪事诗补注》
张伯驹是张镇芳的儿子,他家和袁世凯有戚谊。在袁世凯总督直隶时代,镇芳参与帷幕,故其荣达,都由袁一手所造成。辛亥革命之际,他代理直隶总督,继任河南都督,提出“豫人治豫”的口号,用以巩固他的地位和势力。民国三年,作参政院议员,洪宪这出丑剧,他也是剧中人之一。可是儿子伯驹看在眼里,是很不以乃翁为然的。伯驹和袁世凯第二子袁寒云为表弟兄,却很相得,因寒云有讽劝父亲不要做皇帝的诗:“剧怜高处多风雨,莫到琼楼最上层”,二人同一志趣。寒云逝世,他很痛悼,拟搜罗寒云遗作,刊为专集,寒云晚年流寓沪上,其作品散见沪上出版的各刊物。伯驹知道我收藏这类刊物较多,便托我助之搜采。当时我较闲暇,为其效劳,成绩很不差。
我录存的寒云作品有:《新华私乘》、《辛丙秘苑》、《三十年闻见行录》、《雀谱》、《叶子新书》、《斋随笔》、《日下春尘》、《流水音记》、《龟庵杂诗》、《儒林余屑》等,可是这个专集,始终没有印出来,仅油印了一册《洹上词》,和他自己的《丛碧词》,成为姊妹编而已。
谈到《洪宪纪事诗》,最初出于南社耆宿刘成禺之手。他是史学家,又是诗人,他把史和诗结合起来,约三百篇,章太炎为序,孙中山作跋,收入《禺生四唱》中。所谓《禺生四唱》,即以《洪宪纪事诗》为首唱,配以《广州杂咏》、《金陵今咏》、《论板本绝句》。但所谓《四唱》仅有二唱,最后的《金陵今咏》、《论板本绝句》,有目无书。我所购得的仿宋铅字本,线装、扉页上且有成禺亲笔识语,尤为珍贵。《纪事诗》为白文,没有注释,很难索解。此后禺生把在《逸经》半月刊上陆续发表的《洪宪纪事诗本事簿注》,汇刊为单行本,无奈抗战时期,物力维艰,用土纸印,字迹模糊,很不醒目。
实则成禺对于洪宪一段事迹,无非凭着报纸所载及道听途说,凑掇而成,远不及张伯驹的目睹亲闻,较为确实。若以“杜陵诗史”为比,那么这《诗史》在伯驹不在成禺了。伯驹这部书,名:《续洪宪纪事诗补注》,凡一百零三首,注释之详,尤属后来居上。我友吴德铎早向伯驹索得原稿,配合成禺的二种,加以整辑,刊成《洪宪纪事诗三种》以问世,这真是一件大好事。
伯驹喜蓄砚,所藏很多佳品,他最得意认为生平唯一巧遇的,那是柳如是的蘼芜砚、钱牧斋的玉凤朱砚,各有人藏,而旦夕之间,均归了他,成为丛碧斋头长物。事情是这样的,他和清宗室溥雪斋往还很密,某晚,他访溥闲谈,溥适得柳如是的蘼芜砚,质极细腻,镌有云纹,有四眼,作星月状,砚背为篆书铭文,下隶书款“蘼芜”,右上角镌:“冻井山房珍藏”,下侧为“美人之贻”四字。又有“河东君遗砚”、“水岩名品罗振玉审定”,都属隶书。匣为花梨木原装,古泽有光。伯驹看到,爱不释手,便商诸溥氏,愿加值请让,溥毅然见允,当夜携归,摩挲竟夕。次晨,有琉璃厂商出一砚求售,视之乃钱牧斋的玉凤朱砚,砚为玉质,雕作凤形,亦有篆书铭文,款“牧斋老人”, 下刻阴文“谦益”,明代紫檀木原装匣,伯驹即如值留下,并出蘼芜砚配对,商深悔索值之廉。夫妇砚合璧,是真难能可贵了。
伯驹擅绘事,其夫人潘素的花卉,也名盛艺苑。夫妇俩合作的直幅,迄今犹存,可是伯驹已不在了。他的《春游琐谈》六集,乃油印本,我尚保存。当时撰写者,均列名末页,以年龄为序。年龄高的,如卢慎之九十岁,陈云诰八十九岁,叶恭绰八十二岁,我也厕列其间,时年七十二岁。年龄较轻的周汝昌四十七岁,张牧石三十七岁,胡秋三十六岁。距今已隔三十年左右,健存者已不多了。
伯驹熟悉京剧,能袍笏登场,演来声情并茂。他和袁寒云为表兄弟,伯驹为寒云印《洹上词》一册。蒙见贻,他在书眉亲笔加着附识,述及他和寒云一同演剧事,如云:“某岁,寒云与余演戏于开明戏院,寒云与王凤卿、少卿父子,演《审头刺汤》,寒云饰汤勤。余演《战宛城》,饰张绣,红豆馆主溥同饰曹操,九阵风饰婶娘,钱宝森饰典韦、许德义饰许褚。散场已夜二时余,寒云与余去曲院饮,夜雪,寒云作书,右挥毫,左持盏,赋词记之,余和之云:“银烛垂消,金钗欲醉,荒鸡散动还无睡,梦回珠幔漏初沉,夜寒定有人相忆。酒后情肠,眼前风味,将离别,更嫌憔悴,玉街归去暗无人,飘摇密雪如花坠。四时余,余始冒雪归家。”可见当时兴致之高。数年前,上海张文渭女演员,特地乘车赴北京,拜伯驹为师。一九七四年,伯驹缅怀往事,撰《红毹纪梦始注》,洋洋若干万言,由香港中华书局出版,为梨园极珍贵之史料。吴小如更有《读红毹纪梦诗注随笔》,小如对于戏剧,也很熟悉,说来似数家珍。以后,如重印该书,这《随笔》大可附在书后,那就相得益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