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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袁寒云撰《辛丙秘苑》的始末

《辛丙秘苑》,是袁寒云(克文)所撰的近代笔记。所谓辛丙,那是纪辛酉(一九二一年)至丙寅(一九二六年)六年中的朝野掌故。这个笔记把袁世凯作为中心人物,寒云是袁世凯的次子,接触面是很广的,笔记所述,都是第一手宝贵材料。但寒云子为亲讳,歪曲了事实,把刺宋教仁一案,委罪于陈英士,欲盖弥彰,引起读者的反感。他是这样写的,“宋遯初(教仁的别署)见害,其真象外间恐无知者,初遯初入都,先公—见,即大称赏,每谈政事,辄逾夜午,欲以内阁畀之。遯初谓尚非其时拟南下一察,庶有把握。遂出京,居于沪,虽同党中亦不深悉其所欲为。二年冬,予适在沪,知先公遣秘使迓遯初者数次,遯初所察既竟,欣然命驾。行之先,陈英士、应桂馨宴之,筵间英士询其组阁之策,遯初曰:‘惟大公无党耳!”陈默然,应詈之曰:‘公直叛党矣,我必有以报!’言时,即欲出所怀手枪,座客劝止之。遯初曰:‘死无惧,志不可夺。’遂不欢而散。而陈、应日相筹谋,予故友沈虬斋,陈之党也,谓予曰:‘遯初不得了!’予详诘之,虬斋曰:‘同党咸恨之,陈、应尤甚,迩来靡日弗聚议,虽亲如予,亦不获闻,偶密窥探,辄闻遯初云云,辞色不善也。’未几难作,遯初竟死矣。应知赵秉钧畏遯初夺其位也,遂假道于洪述祖,诱得电讯,初意但为要功计,不期适以此而移祸也。先公与予言及遯初之死,尚挥泪不止,盖深惜其才。先公且曰:‘前亡午桥,后亡遯初,予之大不幸也’。午桥,端匋斋丈也。先公初不知赵、洪之谋,及电发觉,尚不信赵之出此,赵亦力白其事,非己所发。予力劝先公通电自辩,先公曰:‘予代人受过多矣,从未一辩。我虽不杀遯初,遯初已由我而见杀,更何辩焉?彼明察者必自知之……’”

《辛丙秘苑》,发表于《晶报》,当时叶楚伧看了,大不以为然,说:“一派胡言”,邵力子也斥为“颠倒是非”。某次宴会,遇到寒云,竟冷漠不与交谈。当寒云撰文委罪于陈英士,亦有所借因。原来宋教仁北上,陈英士竭力阻之,恐他受袁世凯的羁縻,而失其计划。奈宋自信力很强,曰:“皓皓之白,而蒙世之混浊,岂得为大丈夫哉!”不应竟去。陈没有办法,只得任之。陈固有醇酒妇人之癖,一天,和诸狎友宴于妓女花雪南家,正酣饮间,忽有人来报宋被刺于北火车站,陈初闻之愕然,既而却举杯问诸狎友说:“可干此一杯。”人们便误会陈闻宋死,而藉杯酒庆功。实则陈之所以如此,无非有憾宋生前不听劝告,结果遭此毒手而死于非命。至于洪述祖衔袁世凯使命,在刺宋案中更有显著的表现。友人方重审和常州陶兰泉很交好,兰泉告诉重审说,有一天,兰泉在上海,忽有一电话自新惠中旅馆打来,兰泉一问,是同乡洪述祖。他素恶洪经常告贷,然又不能不去应酬一下。到了旅馆,见洪穿了海龙袍子,雍容华贵,且于巨镜前,频频照着,大有顾影自怜之概;洪见兰泉来了,便大谈乡情及朋踪往还事。兰泉深讶洪一下如此阔绰,但又不便探问。不数日,宋被刺案轰动社会。陶再访洪,他已北上作丑表功了。

《辛丙秘苑》撰时,寒云一再涂乙,然后请人清,再加修润,交给《晶报》主编者余大雄。由于这时寒云文名大震,且《秘苑》确多外间所未知的珍闻,大雄大为兴奋,排日刊载报端,居然销数激增。不料登至十六续,稿忽截然而止,大雄恐影响报纸的销数,甚为惶急,登门求索,寒云却奇货可居,提出条件,欲得张丹斧的匋瓶为酬报,否则没有兴趣续写。原来丹斧在民国三年(一九一四年),参陕督戎幕,曾在西安市上,获得匋瓶三个,寒云欲得之心蓄已久,可是不好意思向丹斧启齿,丹斧为《晶报》的台柱,大雄和丹斧关系是很密切的,直到这时,寒云才向大雄倾吐,大雄立即和丹斧相商,丹斧愿意割爱,便三面谈判,约法数章,匋瓶归寒云,寒云撰《秘苑》十万言,大雄不但特许以最厚稿费为丹斧报,且以三代玉盏,汉曹整印,宋苏轼石鼓砚、汉玉核桃串,存丹斧处为质押,期以一百天完稿,逾期拟罚。以上这几件古玩,都是寒云平素很喜爱的,那么他想把爱物早日归还,《秘苑》势必早日交卷,无非含有督促的意思。寒云获得了匋瓶,很高兴,在他的《斝斋杂诗》及《易瓶记》中纪述其事。《易瓶记》所叙尤详。如云:“文新华侍奉,六易草木,政事野闻,多窥秘邃。先公殂后,遂放江湖,朋侣座中,辄述往昔,闻者骇诧,属记以永之。文诺而耽逸,久未属草。今秋游西湖归,神思多爽,日记一二事,命曰《辛丙秘苑》,冀传知见,用矫诞虚,先公遭诬,庶有以白,非故构言孽,实有未忍已于言者。若文荒辞陋,曷敢自饰,但以纪实,胡事藻华哉。为恩为怨,亦非所计也。随记随付《晶报》刊之,有惊叹者,有骇怪者,或谓有憎怒者,将不利焉,咸一笑置之。惟张丹翁嗜痂谬许,谓可与洛阳纸争贵,欲椠而市也。文诚惶诚怍,载陈载辞,既祸铅已,复灾梨耶!是非昭示,下愿乃遂,苟厕宛委,徒贻后讥,高谊足戴,厥议可罢,翁固不许,且出所储汉熹平元年朱书匋瓶,乞易厥作,后市之赢绌,咸翁负焉。瓶高强及尺,丹漆书文,凡一百又一,乃道家言,为陈初敬志冢墓者,书作草隶,飞腾具龙虎象,文韵而古,简而趣,汉人手迹,诚大宝也。文欢喜赞叹,载拜受之。书约以《秘苑》报翁,期以十万言,庶副翁之望尔。文慕厥瓶久矣,兹翁竟以下贶,感于翁,爱于瓶,复何有顾虑耶!作《易瓶记》,永志斯缘”,丹斧附识云:“古人题其鬻文之稿本曰利市,雄于文者,其志固不在利,然欲信文之声价,非利何属。予曩客西安,于无意中得匋瓶三,皆有汉人手迹。五年前,间关携瓶南归,时上虞罗叔言有宋塌汉碑四种,知予之必欲得之也,即索三瓶中熹平年者为报,予不忍割爱,乃以永和年朱书瓶及无年号之墨书瓶相易,叔言已大乐。此熹平年之瓶,书法奇肆,毫无漫灭之点画,故藏之吴门,不轻以示人。今年秋季,寒云草《辛丙秘苑》示我,骇为不朽之作。读《晶报》者,咸知脱稿必纸贵,觊觎版权者众矣。奈寒云习懒,既久,赓续往往中断,知予有是瓶,谓非得此,不足以鼓兴,予乐信史之成也,遂不能自守,甫与成约,《晶报》主人余大雄果以重金购版权去,他日之利市,惟大雄专之。予自愧不能为文,而假他人之文以获利市,则又巧于古人矣。”这样三方面谈好,总认为千妥万当,顺利进行了。岂知寒云至二十八续又告停辍,原因以志君(寒云如夫人)的妹妹志英逝世,寒云助理丧事,事极纷繁,无暇执笔,而志君却要收回三代玉盏,斟酒来奠她的妹妹,寒云向丹斧索取,丹斧不答应。寒云认为《秘苑》前后已写万余言,在许多质物中,取回一件,于约并不违背,玉盏当归。丹斧认为《秘苑》仅交万言,才及十分之一,玉盏不当归。彼此各趋极端,无法调解。寒云发了脾气,索性辍笔,看丹斧有什么方法使出来。这样延搁着,到了约期将满,玉盏既不归,《秘苑》稿也不续,丹斧致书催问,寒云怒,写了一篇《山塘坠李记》,揭发丹斧的阴私,丹斧写了一篇《韩狗传》回骂寒云,寒云又用洹上村人署名,写《裸体跳舞》,谈霜月家丑事,以霜月隐射丹斧,丹斧立致寒云书:“……小说妙绝,仆之逸事,得椽笔写生,且感且快,仆颜之厚,不减先生,而逸事之多,恐先生亦不减仆也。一笑。草草布颂洹上村人撰安,霜月顿首。”寒云覆之:“不佞以道听途说,偶衍成篇,但觉事之有趣,而不论所指为谁,假拈霜月二字以名之,竟有自承者,奇矣!而自承者又为我好友丹斧,尤奇!迷离惝恍,吾知罪矣。寒。”这样一来,急坏了大雄,亟谋打开僵局,双方奔走,费了许多唇舌,说了许多好话,向双方道歉,好不容易,总算有个转圜余地,寒云愿意续写,惟以必得玉盏为言,且不愿受期限的束缚。在丹斧方面,愿得匋瓶的代价以息事。大雄商诸某巨商,贷金以偿匋瓶之值,并毁前约,赎取诸质物于丹斧之手。诸物品中,玉盏归寒云,余则质押于某巨商处,俟有力时再谋赎取。《秘苑》视寒云兴之所至,陆续撰写,“笔战”才告一段落。大约过了半年,寒云又续写《秘苑》,记徐世昌断送东三省,又袁世凯有迁都洛阳之意,命唐在礼督造洛阳官舍,又朱启钤主大典,及孙中山之女秘书等,写了数则,又复停笔,从此不再续写。而寒云、丹斧两人的交谊,久久不复。后来丹斧获得了汉赵飞燕玉环,寒云艳羡的了不得,结果丹斧与之交换古物,乃言归于好。

这个《秘苑》,经过许多曲折,先后成二万言左右,始终没有刊印单本,内容除偏袒袁世凯有所讳言外,其他尚多史实资料,如:吴禄贞被刺,天津、北京、保定三处兵变,王治馨之狱,张振武之死,江朝宗之悖谬,袁克定之招卫兵及坠马受伤,筹安会宣言,洪宪改元之称谓,吴廷燮草女官制,刺郑汝成,袁世凯之蓑笠垂钓图,陆建章延刘喜奎于别院,荣禄故园之游艺会,易顺鼎作艳诗失参政,段祺瑞治围棋,熊希龄都统热河,徐世昌不谙金石,曲阜诣衍圣宫观宣圣遗物等,涉及的人物有:靳云鹏、冯国璋、江亢虎、杨度、梁鸿志、雷震春、袁乃宽、郭葆昌、杨千里、何震彝、步林屋、沈祖宪、徐树铮、陈其美、汪笑侬等不下数十人,饶有掌故价值。我的学生周庭梧,偶于上海图书馆见到《秘苑》的抄本,他很感兴趣,每逢星期余暇,辄往录,出以见示,我纠其误字,过录一份。恰巧这时香港友人高伯雨办《大华杂志》,注重文史,我即把这过录本,寄给伯雨,在《大华》上按期发表,颇博得读者的欢迎。同时我又撰《袁寒云的一生》,(当时化名陶拙安)凡三万言,由伯雨把两者合印一单行本,作为我八秩诞辰的寿礼。书中且附有插图,一寒云遗像,这是摄于苏州周瘦鹃的紫兰小筑的。又寒云写给圣婉女士的词屏。寒云遗印,这是常州杨静安所得而钤以见贻者。

古人说得好:“不以人废言。”这是很公允的话。袁寒云其人,才气横溢,早年刊有诗集,为宣南七子之一,即以人论,亦有不可废者在。当袁世凯帝制自为,他作了一首题为《分明》的诗:“乍著微棉强自胜,阴晴向晚未分明。南回寒雁淹孤月,东去骄风黯九城(指与日本交涉)。驹隙留身争一瞬,蛩声催梦欲三更。绝怜高处多风雨,莫到琼楼最上层。”这末二句,明明说皇帝是做不得的。当时有孙伯兰其人,根据这首诗,说:“项城的次子也不赞成帝制,何况别人。”又毕倚虹力称这诗:“将来历史上有位置。”他的长兄克定是帝制派,他与克定始终不合作。一九二二年,潮汕大风灾,他鬻书助赈。五九国耻纪念,他有《五月九日放歌》:“炎炎江海间,骄阳良可畏,安得鲁阳戈,挥日日教坠。五月九日感当年,曜灵下逼山为碎,泪化为血中心摧。哀黎啼断吁天时,天胡梦梦不相语。中宵拔剑为起舞,誓捣黄龙一醉呼,会有谈笑吞骄奴,壮士奋起兮毋踌躇。”有人请他写扇,他必录着这首诗,以示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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