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
谢老二在帐外急得抓耳挠腮,推嚷宋惜之:“你倒是想想法子。”宋惜之斜他一眼,径自不语,谢老二瘪鳖嘴,嘟囔道:“真不该把老三老四留在那里,三个臭皮匠还顶一个诸葛亮呢……”宋惜之听得更加烦躁,狠狠瞪他一眼。
只闻夜色深处放夜哨的乞丐警惕询问:“是谁?”宋惜之倏地握拳,直直盯着前方,谢老二也有些紧张起来,道:“咱们过去看看。”
一个黑衣人骑一头黑色骏马停在那里,谢老二见罢嘻嘻笑道:“大水冲了龙王庙,这不是黑羽嘛。”黑羽看到匆匆赶来的谢老二二人,唇角微扬,从怀中掏出信来甩手扔给谢老二,道:“公子给帮主的信。”
谢老二有些踌躇:“又是信,袁副官那封可是差点要了老大的命,这封……”他粗糙的手捏着细腻精致的封纸簌簌轻响,有些拿不定主意。黑羽坐在马上道:“你只管交给帮主。”谢老二指着他瞪眼:“这可是你说的。”
黑羽点点头,向两人抱拳:“信已送到,告辞了。”宋惜之也向他抱拳:“多谢。”谢老二还在认低头研究那封信,他皱眉用手肘顶他,只闻马蹄声声,再抬起头来,黑羽已经策马离去。宋惜之有些看不惯,拿眼横谢老二:“没礼数。”
谢老二轻哼:“老子是乞丐,有礼数就不是乞丐了。”宋玉气结,谢老二也不看他,穿过人群将信悄悄放进帐子里,轻声道:“老大,蔺公子送了信来。”帐内无声,唯见一只袖子伸过来,将那信封拿走,他忐忑立在帐外,拢着袖子看着脚下出神,宋惜之远远的离着帐子坐了,以剑稍支着胳膊,时不时向这里看一眼。
似是受到两人影响,其他乞丐也是默默不语,一声也不敢出,近千人的队伍里,竟是沉寂的让人害怕。
谢老二忍不住,朝宋惜之努嘴:“咱们进去看看!”
宋惜之有些动摇,看看帐子,蹙眉道:“再等等。”谢老二火了:“你等着罢,我可没你沉住气。”掳袖子梗着脖子就要掀帐子,帐门却已经掀开来,小弥捂着伤口缓步走出来,眼也不抬得清晰开口:“谢老二你领着兄弟们原地驻守,惜之和我回宫。”
两人都是吃了一惊,谢老二嚷嚷道:“老大,公子写了什么让你回去送死!”宋惜之还是沉着些,转头斥他:“帮主受了伤,不便多说,她这样做自有她的道理,再说这么多兄弟等着,帮主怎么能做傻事!”
这也是变着法子提醒她了,小弥微微弯唇,道:“蔺公子说他能保我没事,这点我还是信他的。”宋惜之和谢老二对蔺暻竟是及其信任,听她这样说,便不再说,宋惜之道:“那事不宜迟。”小弥看看他,轻轻点头。
啼声乱响,一骑轻尘奔向皇宫。
一路有人引领,目的地却是皇后的金琉宫。
宫门洞开,层层垂幕打起,殿内幽深,廊道漫长,连枝莲花灯照的亮如明昼,映着柱上祥云飞腾、龙凤呈祥,离得内室近了,一股浓重药味扑鼻,常听说皇后体弱,原竟这样厉害,宋惜之自顾止了步子,内殿的宫女才打起珠帘,小弥一人入了内殿,灯光柔和变暗,氤氲成雾,药味却是越发浓重,最后一道鸾凤烟帐内人影幢幢,隐隐映着纤细的身影,捧着药物汗巾的宫女鱼贯而入,凌乱的影子斑驳的一地,许久才听细微的一声,众宫女才徐徐退下。
一个青衣宫女掩帐出来,轻声道:“皇后请娘娘进去。”
小弥道了声谢才掀开烟罗帐,灯光晦暗低柔,唯见填漆戗金凤纹四柱架子床上罗帐掩映,一青衣男子背身立在一旁,轻盈如烟,飘诀如云。
她历时怔在原地,低呼出声:“蔺……”
果见那人转过脸来,眉目如玉,若瘦菊弱柳,果是蔺暻。此景此时此地,让她脑中混乱不已,想过蔺暻身份不俗,却不想与这皇后有关,想起曾经他曾力劝她进京与冷烈会和……他到底是怎样的心思?
小弥看他的看重不经意已带了警觉。
蔺暻却似没有察觉她目光异样,只朝帐内温声道:“皇后,夫人到了。”语气温柔,缠绵眷恋似是与情人低喃。
小弥难掩心中震惊,竟忘了行礼,帐内隐约的人影,轻咳一声如弱柳扶风:“夫人请坐。”虽在病重,声音依旧柔软好听。小弥这才回神,就着身旁的锦凳坐了,目光掠过蔺暻,又看向帐内皇后。
皇后又咳一声,微微抬眸,蔺暻默契微笑点头,对小弥道:“请夫人来的理由,暻在信中已经说得明白,皇上受伤昏迷,太后病重,太子年幼,虽有禄王玉统领帮衬,但群龙无首,如今南宫珏率兵对抗,连个拿主意的人也没有,按理皇后该安抚人心,扶持太子把持政务,但皇后体弱……”他语气稍柔,随即道:“夫人将皇上刺伤难逃责任,所以就请夫人代皇后尽责。”
她本听蔺暻唤她夫人,如此疏离的称呼让她倍感陌生,后来听到冷烈受伤,心中复杂难辨,到最后……她抬起头来蹙眉开口:“信中并未说这个,况此事唯有皇后可行,我……已是弑君罪人,如何能完成此任。”
皇后闻言轻笑,道:“把帐子挑起来吧。”语气亲昵,虽不唤称呼,缠绵已出,小弥不由侧目,蔺暻将帐子轻轻挑在一旁,用金钩勾住。
刹那只觉室内陡然一亮,小弥微微闭目,睁眸才见皇后拥被而卧,黑发如墨莲披泄肩头,映着略白脸色,清眸流盼,质傲清霜色,香含秋露华,粉黛未施,仍难掩绝色。
小弥目不转睛的盯着她。
蔺暻问道:“可是发现什么?”语气已柔。
小弥自觉失态,忙别过头去,尴尬道:“皇后貌美,让……”才想起已经被南宫珏休妻,一时之下不知如何自称,索性不说,道:“失礼了。”
皇后和蔺暻互看一眼,都是好笑,皇后婉转开口:“夫人再仔细看看。”
小弥诧异看她,仍是绝色的美貌……仔细看来,那眉眼倒和自己有些像……心中念头转过,已惊诧站起身来:“皇后难道是打算……”
皇后朝她点头微笑。
她立即摔袖:“不成,我虽有幸和皇后几分相像,但身姿气韵如何能及。”皇后听她拒绝,急得捂唇轻咳,蔺暻柔声安抚:“莫急,夫人一向通情达理,定会答应的。”
小弥被堵得一口气没上来,合着她不答应就是蛮不讲理了,忍不住瞪了蔺暻一眼,蔺暻只顾安慰皇后,并未看她,小弥莫名讪讪。
安抚皇后躺下,蔺暻才敛眸道:“这件事情你必须答应。”他向来待人温和,鲜少这般毋庸置疑的语气,小弥竟是一愣,若不答应倒显矫情,况冷烈……她心里也放心不下,还有浅月……她心头蓦然恶气上涌,只觉将她千刀万剐犹不解恨,便道:“我答应就是,若是穿帮可不好收场。”
蔺暻和皇后相视一笑,蔺暻并不说话,抬修长双手轻轻一击,殿外宫女捧着妆奁盈盈而入,蔺暻微笑:“请皇后梳妆。”
一声“成了。”宫女扶她至穿衣大镜旁,她紧张的不敢睁眼,只听宫女捂唇窃笑,蔺暻在耳畔低低的一声:“看看吧。”如春风暖心,将她紧张情绪扫去大半,她缓缓睁目。
金银珠宝镶饰的龙凤花钗冠,大小珠花二十四株在发间颤颤巍巍,一张脸在璀璨光晕下美如皎月,描的是远山眉,皇后盛装才画的鸾凤妆,眼角微挑,媚眼如丝,红唇胭脂一点,红若朱砂,配着郁金香染得金秋色十二翟纹鸾凤绣袍,襟口是绯红底织金游龙加流云纹,腰束红锦大带,衬得纤腰如束,并穿绯红底游龙纹裙、大红底裙,衣裾拖曳,无声滑过砖面。
贵气美艳,不可方物。
她不由微微瞪目。
蔺暻笑若熏风,微微眯眼看她,难掩眸中热切惊艳。
她微微一笑,镜中人姣若月华,半晌才笑道:“如此装扮才及皇后一分,不知若是皇后盛装是怎样的倾城之美。”
蔺暻闻言若有所思,目光灼灼黏在她脸上:“的确是倾城之美。”小弥觉察他目光,璀然笑道:“我是说皇后,你看我做什么。”蔺暻捏着一个绿色药丸递给她:“服下去能使声音变化。”她默默接过,只见他凝神不语,许久才道:“伤不要紧么?”小弥敛眉:“我撑得住。”蔺暻从身后握住她双肩,紧紧一捏,才轻轻一推:“去吧。”
凤撵早已备下,她在袖中暗暗捏拳,挺直了脊梁,决然夸出去。
宋惜之侯在外殿许久,余光瞥见艳极的身影,忙跪下身去:“草民见过皇后娘娘。”小弥低头看他,不由一笑。只觉芳香沁鼻,让人不觉一滞,宋惜之触目只见她绯红的裙裾矗立不动,顿觉诧异,又不敢抬头,只得原地不动,半晌才听她笑道:“真是傻子,竟认不出来么。”
那声音听着耳熟,宋惜之猛然抬起头来,只觉炫目难以直视,声音已激动出声:“你是……”小弥抬指示意他噤声,低声道:“你只需跟在我身后。”宋惜之觉出事情不寻常,不再说话,起身默然立在她身后。
小弥眺目远处,黎明已到,朦胧中可见灯火淡淡,红墙朱檐隐隐,猛然吸了口气,清新中夹杂着丝丝血腥味道,她毅然服下那颗药丸,声音平淡而娇美:“走吧。”
殿廊下的金钟、玉馨、笙、箫、琴齐鸣,群臣跪于丹犀之上,高呼面圣,禄王和玉宇在殿内急得来回走动,龙床上寂静一片,御医们垂首跪于一旁,一声不敢喘。禄王气得大骂:“一群庸医,皇上怎么还不醒?”
御医抖成一团:“回王爷,伤口离心脏不到半分,元气大伤,况今日圣上龙体时好时坏,伤了根基,如此昏迷不醒,也……也是常理……”
“胡说!”禄王大步抓起他衣领低吼:“什么常理,常理就是你们这些御医无能!”临了尚觉无法撒气,将御医推到在地,御医抬袖擦汗,爬起身来半声不敢言语。
玉宇道:“让太子出去抵挡,不知能不能凑效。”
禄王蹙眉:“太子虽是老成,到底是个小孩子,本来太后还可帮衬一场,谁知她竟真病了,本王也不便出去,瓜田李下的。”浅月侧身再给冷烈上药,闻言微微低头,凝神盯着地面红金交错的锦毯出神,禄王看她神情,以为冷烈有异样,忙过去询问:“怎样了?”
浅月一怔,回过神来面红:“本宫失态。”冷烈依旧昏迷不醒,失了血色的薄唇一直紧紧抿着,剑眉微皱,禄王见罢叹气,却听浅月道:“本宫有个粗鄙的想法,不知能否帮上忙。”
禄王才觉自己与她一步之隔,忙退开身来:“充华请说。”
浅月道:“皇后病重,后宫姐妹们无故身亡,只余了本宫一人,本宫虽小小以为充华,也想出一份力,不知……”她抬眸看了禄王一眼。
禄王眸光一亮:“充华提醒了本王,若有充华伴在太子身侧,兴许可以说服群臣……”旋即蹙眉:“可充华到底位低。”
浅月黯然垂眸。
玉宇听闻他们说话,不由侧头看过来,却见禄王面上一喜,待要开口阻止,已经来不及,只听禄王道:“不如去请太后懿旨,升充华为贵妃,辅佐太子左右。”浅月闻声低泣:“浅月何德何能,能得王爷如此眷顾。”
禄王神色倒是平常:“娘娘莫要妄自菲薄,娘娘一直侍奉圣驾,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况情急之下决定,等四哥醒来,还要请他定夺。”
浅月身子不易察觉的一怔,缓缓起身道谢。
玉宇将禄王拉到一旁,蹙眉道:“王爷,皇后还在,如此怕是不成吧。”
禄王低吼:“这都什么时候了,若让百官知道皇上昏迷,如今南宫珏叛变,群龙无首,只怕要变天了,这一烂摊子无人收拾,总不能让太子一人扛着。”
玉宇默然,禄王见他也不语,拍拍袖子:“我去请懿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