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前,春花烂漫人心慌张,日光斜在文庙门前的石阶上,慵懒,放肆。钱先生蟒袍玉带皂靴乌纱帽,胸前一只孔雀胸后一只孔雀,红彤彤的宛如一支火把,率领着一大班人在文庙里祭孔誓师,要北上勤王。蟒袍玉带这东西很好使,一套上,前几天还扶着拐杖时不时咳上一声的钱先生立马昂首挺胸走起路来像一只大肥鹅,动不动就用下巴颔支使人。
钱先生声音响亮,震得屋顶往下下沙子:吾皇圣明,不弃微臣于草莽之间,臣虽力薄,惟愿为吾皇鞠躬尽瘁肝脑涂地死而后已!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钱先生话音未落,大风忽起,卷草席一般把大殿的瓦片卷走了一大半,大殿里猛然亮堂起来。瓦片噗噗噗噗拍入庙前的半月池,拍出一池锦鲤,红光一片。一忽儿,鱼儿约齐了似的,肚皮翻上来,水面银光闪烁,腥气呛人。
钱先生要我留下来,理由是我母病儿幼,而且还得为本地留下一条文脉。克己也留下了,因为他年纪小了那么一点点,不够匹夫,无法有责。钱先生要我顺便照看一下克己。
其实我也分到了一套和钱先生一般颜色的衣服,只不过我那件胸前胸后没有孔雀,而是两只云雁,胖嘟嘟的像要掉到地上来。我把那套衣服交给了钱先生——我才不愿意为一头刚登基就整天搜集民间美女供自己骑幸的公猪去白白送死!
希贤和钱先生一齐走了,钱先生出庙门前仔细把身上的泥沙拍打干净了才抬腿迈过齐膝高的门槛。希贤跟在钱先生的背后,也走出了肥鹅一般的步子。走在希贤背后的是百来个光棍,扛着拖着关帝庙里卸下来的各式兵器,铁制木制的都有。这些光棍平日里散在城中的各个角落,把他们拉扯在一起,很是花了钱先生一些银两。
第二第三天,天压根就没亮过,满天乌云,墨汁似的,浓得要掉下来。第四天,大水从天而降,仿佛一座海打天上塌下来,雷吼不止,整座城浮在了水上。
……
一个多月后,希贤回来了,骑着大白马,衣着光鲜闪眼,看人只用下巴颔,如果不是项上人头长得不好,完全可以让宋玉和潘安掩面躲进屋后的旮旯里去。
钱先生没有回来,那一百多个光棍也没有回来。
希贤说,出发后的第四天,刚刚攀上杀风口,满军突然出现在面前,眼睛一下红了,口干舌燥血脉贲张,呐一声喊冲上前去。眼看就要短兵相接,天忽大雷,三界伏魔大神威远震天尊关圣帝君现身空中,大喝一声:满汉本是一家,两军速速退下!
然后,然后天上所有的水都摔下来了,雨大啊,对面不见人。雨停了之后,所有的人都不见了,整个山谷就我一个人,静得让人无法承受,我听得见自己的喘气声,还有,还有一只蟋蟀长一声短一声地叫着,长一声,短一声……说这些话时希贤和我一同站在文庙前的石埕上,文庙正在修理屋顶,我望着希贤的眼睛,希贤却瞟着屋檐那只孤零零的风马,他双手抱怀,似心中有数。
希贤的脑后拖着一条筷子粗细的辫子。所有男人的脑后都长出了一条辫子。干粗活的人还好,头顶上一盘一扎,还有点人样,有闲的人就不一样了,拖在背后甩来甩去,如果屁股肥大一些的,打后面看起来跟母猪没啥两样。
男人们都把前半个脑门刮成了秃瓢,刚开始几天,头皮青青的,风一吹凉飕飕,很不习惯,见了面不敢看对方的眼睛,都垂了眼皮紧走几步,好像对面来的是一阵风。可是十来天后,大家就习惯了,该吃就吃该睡就睡,仿佛只是做了一场梦,仿佛天生头顶天生如此,不这样反而极刺眼,不着调。
最容易习惯的应该是希贤,他只不过是把发髻解了,往下一拉一编就成了。惟一遗憾的是他的头发丝太少,编成的辫子太细,虽然他时不时地要把脑袋摇上一摇以证明它的存在,可我还是无法确定他的脑后是否拖着一条辫子,总感觉恍惚,迷离,没有把握。
剃不剃头是个严肃的问题。我不喜欢这个问题,我的头,凭什么要别人来管?!希贤跑到我家里,说,剃了头,至少可以安心地当奴才,不剃头,你的脑袋别想保得住,连奴才都当不成,你不想自己,可你得想想暖暖,想想伯母啊!
我说,请你出去。
希贤一边往外走一边侧着脸冲里屋喊:伯母,劝劝他!
我娘喘着粗气:孩儿,把头剃了,不然,我走了也不安心。
我剃完头披着剩下的头发回到家门口时,屋里都是娘子的哭声,她喊:娘!娘!
我的娘啊!我飞了进去。
看到我,娘子的眼睛大起来,大得像挨了雷劈的牛犊,眼眶里都是白的。娘子尖叫一声:呀!飘了出去。
娘子整整十来天不说话,整天垂着眼皮,仿佛我只是一件与她全不相干的东西。大家说,夫人孝心笃厚,悲伤过度,需要静养。
后来,娘子说话了,她把我的方巾洗了,收了,她说,唉,用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