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回到家后,娘子见我坐在厅堂里不想动弹,赶忙过来扶住我的肩。我不想瞒她,我把信上的事跟她说了个大概,我没跟她说信背后可能会发生的事。娘子说,相公不想做官就不做官,总不能拿着刀子逼人做官吧,哪里会有那么不讲道理的朝廷。
娘子痴憨憨的,我抓过她的手,笑了一下,只是脸木木的,没能笑出一个完整的笑容。我把脸埋在她的手心里,眯了一小会。
我磨墨,放笔,倒茶,在书桌上铺开一笺信纸。娘子要帮忙,我不让,我说,我自己来。
我举起笔来,在纸头写下“恩师”两字,却再也下不了笔,满脑子都是嵇康的《与山巨源绝交书》。只得放下笔,到院子里绕着桂树转圈,娘子不放心,也跟了出来。天灰蒙蒙的。
书房里传来一阵笑声,是暖暖。暖暖喊,阿爹阿娘!我画了一只乌龟!
三步两步跑进书房里。暖暖正跪在椅子上,手里握着我的溧水紫毫,仰着小脸笑。我的龙尾砚翻扣在桌上,一点也不像龙尾,倒像是一只乌龟。墨汁流了一桌一地,暖暖的胸口漆黑一片。信纸上趴着一只乌龟,简直就要从纸里爬出来,“恩师”两个字,正好是龟头。暖暖说,我和阿爹一起画乌龟!娘!你看像不像?
娘子大了眼睛看我,看我举得高高的大巴掌,我的巴掌绷得紧紧的,像铁板。
我的巴掌在批向暖暖脸颊的途中突然变软,到达暖暖的脸颊时,化批为抚,轻轻地贴在他的因为惊吓而硬住了的笑容上:乖,阿爹陪你画乌龟,许许多多的乌龟。
月芽不知何时攀上了桂树,月光轻轻地抹在屋檐下,窗纸窸窣作响。暖暖睡熟了,正在梦里吃吃笑着。夜已三更,我还大着眼睛望床顶,数山羊,床顶漆黑一团,那里,画有一双七彩鸳鸯,还有飞溅的水珠。我看不见鸳鸯,只好侧脸看身边的娘子,娘子正在月光的余晕里望我。我把脸沉进她的长发里:我在你的里面呆一会儿行吗?
娘子把自己打开了,把我轻轻放了进去。
可是我在娘子的里面只待了一小会就滑了出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早已飞到几千里之外,不在这里。娘子叹了一口气,她的声音咸咸的,湿湿的。
丁字岭和风柜斗岭之间,是一片平原,房舍左一间右一间,人烟时有时无,人脸和房舍一般,大多颓丧走神,仿佛尸体在练习行走。官道上的亭子,没有了顶。天悄悄合上了,脚下的影子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