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三遍了还是没法把自己拉到梦里去,只好披衣到院子里望天。刚踩上门口的地面,头顶一阵冰凉,脚底板的筋猛一抽:这是大清国的天了!
天上有半圆的月亮一枚,白云两抹,木在蓝分分的空中,似乎对新换的天地颇不习惯,手脚不知放哪儿好。
屋顶,地面,院内那棵直挺挺的桂树,洒了一层薄霜,白花花的。风从院外挤进来,一地的树影子活了,晃得我头一下晕了,眼皮重起来,骨头如汆在冰水里。赶紧排门而入蜷进被窝,睡死过去。
一觉醒来,厅堂里亮堂堂,日光如刀,撩在脚面上,忍不住倒吸一口寒气。就着日光,娘子帮我梳头,因为手不熟,梳了几次,拆了几次,费了大半个时辰才算梳顺溜了。由于太使劲,娘子满脸都是汗珠子,比黄豆还大。娘子想了想,摸出我以前戴的方巾在我的辫梢扎了个蝴蝶结。
娘子说,到我爹那里避两天吧。你骑大灰去吧。
大灰是头驴,丈人送过来的,丈人说,常回家看看。
娘子塞给我一根嫩竹竿,杆头挂了一条胡萝卜。娘子说,别抽它,它认得路的,你把萝卜提溜在它眼前,它自己会往前走,你别抽它。
娘子说的是桃源话,桃源和我们清河县只隔了两排山,可桃源话跟清河话完全不在一个腔上。娘子说,我不偷不抢,凭什么不能讲桃源话?!
我娘也是桃源人,可我娘就一口的清河话,我娘说,入乡随俗,你在这里活着,你不能说不同腔调的话,否则,不好活!
我走出院门的时候,暖暖还在被窝里吸口水。暖暖五虚岁了,暖暖是我儿子。
昨天上午院门一开,希贤的小厮一路小跑进来,说,主人请陈老爷到文庙去,有要紧事。
我和克己踩着雨水来到文庙时,大堂里香烟缭绕,正在开坛扶鸾请笔仙。全县有功名的读书人都在,众人表情虔诚严肃,如对严师,如临大祀,一个个腰板挺直,垂眉拱手,大气不敢喘。两个常年在关帝庙里泡茶的神棍闭着眼,一人捏着丫字形的桃枝的一叉,干垂下来,在沙盘上乱走。希贤一边看一边大声把沙上的字迹读出来:鼎革之际,各安天命……
希贤是我的大学兄,其头如龟,秃硬且尖,充满着异样的智慧。希贤大我二十岁,但他不是叫我老爷,就是叫我陈兄,因为我是前朝进士,他却一直是个秀才。
竟然没人发现我进来了。克己冲我挤挤眼,回头放声大笑: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希贤兄妖言惑众!
众人一齐侧过脸来:嘘!不得喧哗,真仙在此。
站在最外边的一个大圆脸把垂到胸前的辫子轻轻拎到背后,说:你要不信,可以写张字条包起来,问真仙啊。要是真仙能看出来,你却待如何?
克己说:先别说那么多。你们请的是哪路神仙?
众人齐了声:麻姑啊,麻姑最灵验了都不知晓,真是少不更事!
克己吐了吐舌头,躲到大柱的背后。一眨眼,又出来了。他把一个纸团丢到乩坛上:请判!
希贤看也不看他一眼,嘴里一声喊:疾!
桃枝在沙盘上一阵狂走。一会儿,停了。克己笑:哈,不行了吧?
希贤瞄了沙盘一眼,突然换了女声:调寄《耍孩儿》——立似沙弥合掌,坐如莲瓣微开,无知小儿休弄乖,是你出身所在!
克己大惊失色:哎呀!望庙门外飞奔。门槛太高,轻轻绊了他一脚,摔得他在庙外的地上滚成了一团泥。
希贤把纸团拆开,拎到众人的面前,哇,好大的一个“屄”字!
众人低声惊呼,伏身便拜。
我无法在孔圣人面前对“屄”产生兴致,抽身要走。
陈兄!希贤叫住了我。他打胸口掏出了一封信,双手递给我:这是钱先生给你的信。钱先生明天就到了。
钱先生在信里说:我和洪先生一道向新朝圣皇帝举荐了你,圣皇帝着我此次回乡,定要带你回京面圣。
钱先生似乎还有很要紧的话,可他在信上说,余言面叙。我拿着信就像拿着一个大冰块,冷,一点一点地扎进骨子里。
钱先生是我的恩师。克己是钱先生的儿子,克己年少刁顽,正是对女人两腿之间感兴趣的年纪。
丁字岭太长,长得我不好意思坐在大灰的背上,只好下来陪它走。大灰见我把萝卜收到背后,很是不满,驴了我一眼。我低下眼来望地面,地上有两道影子,我的和大灰的,清楚得像印上去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