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爸1951年清明,服从政府分配到海澄县人民银行工作,他背着棉被、草席一路从云霄走到漳州,走了两天,走得两脚板都是水泡。那年他20岁,头经常仰得高高的,喜欢看远处的云。
有了工作就有钱。爸爸把工资的近一半寄回了家,因为有了这眼泉水,所以家里生活不至于比贫下中农们困难太多。二伯上南大后,爸爸又把剩下的钱分了一半寄到南京去。那段时间,爸爸是根比较粗大的柱子,很有成就感。
幸福这种东西从来都恍如昙花,刚刚开出模样就凋谢了。1957年春夏之交,在反右运动的热身活动整风运动中,我爸就因为是地主的儿子,而且在领导的诱导下对其不合常理的行为提出了异议,理所当然地被解除了公职,赶到海澄乡下由贫下中农监督劳动。隔年,陈中凡先生卖尽老脸才把他留在南京身边的二伯再次掉进了漩涡,被以“纯清革命队伍”的名义开除公职送到南京石佛寺农场劳动教养。
天终于塌下来。
良禽择木而栖。趋利避害是生物的本能,恶劣的生活条件会让人变得极端的现实。家里的地主太多了,连墙壁都是黑的,让人无法承受,大婶的觉悟空前提高,坚决要求分家。大伯虽然是最主要的劳动力,但作为一个地主兼原犯人已经再无抵挡的能耐,只好同意。于是他们一家,姑婆和二婶一老一少两个地主婆一家。她们共用一个厨房,共用一个饭锅,共用一张饭桌,可他们各吃各的饭了。姑婆是个从没迈出过家门的老人,二婶是个姑娘,都算不上劳动力,只好看天的脸色吃饭。二婶完全可以向大婶学习,放弃姑婆让她自生自灭,可是她不肯,她开始拼命出工,她干最重最累的活,她把自己当作了最粗壮的男人,她以为自己可以把屋顶扛在肩膀上。姑婆要她回自己母亲身边去,二伯要她找个好人家,可她说,不。我不敢想像大伯当年面对姑婆、二婶时的心情。
为什么二婶会说不呢?这得从我姑婆说起。姑婆是方家的小女儿,她上面还有三个姐姐两个哥哥,遵照门当户对的原则,三个姐姐全部嫁给了有钱人。可上天是公平的,当年全国世道飘摇民生多艰军阀遍地乱走,我们的家人也不能例外,她的三个姐姐全部家道败落不肯在人间多呆,大哥也被逼死在佛齐国,也就是今天的苏门答腊。她们的孩子全部由姑婆一手抚养。看着围在身边的一大群孩子,姑婆发誓终身不嫁,一心抚养孩子们。可孩子们病死的病死,没有病死的两位也在壮年因为革命被国民政府枪杀。后来我爷爷出走后,我奶奶一急,也撒手不管人间的是非了,姑婆又开始抚养二伯和我爸爸,这时,二婶来了,很自然地就成了她贴心的小棉袄。姑婆虽然从没出过家门,但她在我家大院里见过了太多的血腥,腰上也吃过国民政府的子弹。可不管世道怎么变化,姑婆总不改变做人的标准,她受她父亲的影响太深,一辈子尽心尽力帮助别人,所以乡人们不分男女老少都叫她“姑”,在基本人伦常理尚未被伟大领袖彻底颠覆之前,“姑”是一个中国妇女能获得的最尊敬的称呼。难怪我当年打家里那见了底的米缸里舀了满满一筒白米送给蹲在门口的老乞丐时,爸爸只是苦笑着摸了摸我的头:“大呆呀,大呆呀。”
可是在生活压力面前,道德的力量绝对比不上连母鸡都捆不住的文弱书生。大婶小时候穷怕了,当她发现分家也不能解决根本问题,并且姑婆的存在还影响到了她胃肠的正常工作时,她决定采取更进一步的行动:离婚。树挪死,人挪活,这道理傻瓜都懂。
下家已经找好了,在她老家,当然不是地主,而且人家是华侨,会不时有钱从海外飞进来,甚至,会寄来吃的,穿的。在那个年代,她还能找到比这更理想的去处吗?不可能。孩子当然是不带的,人家要的是老婆,不是孩子。大婶毅然决然,把大堂哥二堂哥留给了大伯。那时二堂哥年纪尚小,还处在善于跟踪母亲乳房的阶段。大伯一时手忙脚乱,自然而然就把孩子们交给了姑婆她们,从此一窝大大小小的地主又紧密地团结在了姑婆的周围,在同一口锅里喝起了清晰得可以游泳的稀饭。二婶肩膀上那屋顶的重量自然又增加了不少。
烟霞的著名老头乌枝公摇着头说,香稻啄余鹦鹉粒,梧桐栖老凤凰枝,凤凰没走,梧桐树倒是飞了。
很快,三年困难时期来了,连稀饭都没得喝了。要想活下去,当然得吃东西,还好山里还有一些亲戚和不少让我姑婆帮过忙的贫下中农,她们都不希望我姑婆一家人被饿死,她们偷偷省下一些吃食来,要送给姑婆。可是每个路口都站着民兵,民兵手里有枪,子弹是不长眼的,只能悄悄叫二婶去带回来。为什么不叫大伯去?民兵有点心吃,都是很讲原则的,大伯这种名人肯定过不了关卡,说不定还得被剥光衣物来场彻底检查。而二婶是个姑娘,额头上又没写着“地主”两个字,目标小,光天化日之下民兵们动作不至于太大。后来二婶谈起这事总是摇头,她说,看着蓝幽幽的刺刀,心都跳到了嗓门眼,不过见的次数多了,也觉着民兵背上的长枪和自己肩上的扁担差别不是很大。
虽然家里人没有饿得主动搬入天堂,但灾难是不会放过孩子的――大堂哥在该长身体的时候,整条脊柱软了,撑不住胸膛了,大人们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一点一点地长成驼背。这么一条弯曲的脊梁,当然无法承担起家族的重担。爸爸每次说起这事,总是痛心不已。
大堂哥成了驼背,只能侧卧或者趴着睡。当他趴在床上时背部圆圆的鼓鼓的,远远望去,仿佛日本的富士山就在眼前。我们家的孩子都有外号,他的外号叫“阿扁”,因为他的背是圆的,一点也不扁。我爸说,在非常的日子里,反着取外号有利于少年儿童身心的健康成长,我的外号叫“大呆”当然也是遵守了这一原则。
大人有了经验,所以二堂哥的情况好了不少,一条脊柱直直的没一个柔软的地方,只是因为营养不良,一口牙长烂了,仿若火山地质公园,没有两颗牙是一样齐的,不是黄的就是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