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观内,冷师傅拿出茶具,把路上摘的茶花投到壶中,注进沸水。
那茶汤色澄黄,香气扑鼻。我喝着茶,心里绷紧的东西松散了,我有些感慨,这些感慨究竟也不知是因为那块满是水晶的石头,是半山腰上的风景,是冷师傅,还是在这儿呆了三十年的老陈带给我的。都不是,又都有一点。我想自己是被触动了,尤其这种黄昏就要到来的时分,适合吐露一点“疳积”的话,发育不好的小孩吃多了会得“疳积”,人想多了也会得“疳积”,所以有些人要吃饭喝酒,有些人要去唱歌跳舞,有些人要去到处旅行,有些人要拼命地谈恋爱。我呢,干脆搬到了稻镇。我告诉冷师傅很多年前我在一座寺庙里求过签,解签的和尚说我“救人无功”,我还说了我很想归依,却不知道归依到哪里去。
“那是因为你的心还不能降伏,你降伏了心,才不会浮在虚空中。”
“那怎么才能降伏了心?”
“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该洗碗就洗碗。该吃饭就吃饭。”
冷师傅这几句话听着朴实,细想又有些玄妙。我正想着,冷师傅又说,“你身上还有前世的东西没有摆脱,所以今生到哪都格格不入。”
噢,我说,讶异人真有前世吗?就算有,我的前世又在哪里?我究竟带着什么,到了今生仍然放脱不下?我就像独自坐在一个黑屋子里,恍惚地看见门微微开了,透过飘动地黑灰色的云雾,仿佛看见一点光了,云雾浓上来,看不见了,门也关上了。
本来还想再问问冷师傅,冷师傅说她要做晚课了,我便也回了房。坐在床沿上还在想着方才的话,音乐骤然响了,有饶,有锣,铂,有铃当,有了这音乐,就像有了路,我从房里出来,缩起手脚,坐到舍院的门槛上。只这一会,黄昏浓稠的金光隐去了,外面已是深冬般寒风瑟索。
几只鸟绕着树枝盘旋着。还有鸟正往这儿飞来,我从来没有见过鸦雀这般齐飞过,绕着树枝翩翩盘旋,一圈又一圈。
黑狗又来了,乌云一样降临在我身边,我不再害怕它,静静地听着,我的魂灵仿佛也成了一只鸟,从身体里飞出去,伸开翅膀,绕树飞着,一圈又一圈。我还在观里,又像走远了。
天黑透了。
乐曲停了。
鸟飞走了。
“去吧。”我对黑狗说。
黑狗小跑着走了。
吃完晚饭,观内亮起一盏昏暗的路灯,天上并没有月亮,我等了许久,还是没等到。我从树下走出来,回到舍院,钻到被窝里。被窝里很暖,我看了会书,朦朦胧胧地感觉到这山里的东西正在活转过来,石龟活了,树活了,刻着五梅观的石碑活了,菜园里的菜活了,所有活了的东西全都轻轻地说起话来。在我听不懂的说话声里,睡着的我做了个令醒后的我觉得不可思议的动作:我探手摸到扔在一边的红布垫子盖在被上。山里这样黑呢,我只是这样软弱的一个身体,这么深的夜里,我需要这块红布垫子保护。有这布红布垫子,我一觉睡到了天亮。
早上拉开门,寒冷和黑夜一起走了。太阳很暖。树边架起了三层的梯子,老陈爬在树上,一个女工在下面接应他。地上已经打下一片金黄的白果。
我顿然想起错过了夜半时分去看那棵月光下的银杏树。在我睡着以后,月亮升起来了没呢?惦记着再去重阳洞试一试,我悄悄地出了门,走到对面的山头,找到那块带伤的石头,走到石头尽头,朝四周看了看,岩石和松林把我遮掩得很好,没有人会看到我。我爬到石洞里坐好,闭上眼睛。我的耳朵里又涌进来两股风声。睁开眼睛,眼前依旧是碧蓝的天,高耸的山头。
我闭上眼睛。睁开。再闭上。再睁开。
忽然,对面一个男人大声喝道:“快出来!”
又是一声:“快出来!”带着回声,竟是冲着我大喝一样。
难道有人看见我了?我跳到地上,逃一样地回到观里。老陈不在树上了,地下的白果尽已扫去,只剩不多的几粒,是漏网之鱼。
我问冷师傅老陈呢,冷师傅说风太大,老陈在树上都站不住,今天不打了。
刚才喊“快出来”的是老陈吗?这山上除了老陈还有人吗?我胡思乱想着。冷师傅在梳头发,她束起的头发打散了竟有那么长,快垂到脚弯那儿了,赞道:“冷师傅,你的头发真漂亮。”
“你的也很好啊!”冷师傅扬起脸说。
“我的哪有你的好啊。”我忙说。
冷师傅看着我。这是一双懂得掩藏住锐利锋芒的眼睛,她只给人看见锋芒的清澈明亮。对视的霎那,我忽儿感觉到自己的尴尬:我既不适应山下虚与委蛇的世界,又不能像冷师傅这样纯真。我一直以为自己是纯真的,可是冷师傅的纯真只照出了我的不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