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没打住,老白马被杀掉吃肉了,莫米尔不用到山下上学,他也不像其他孩娃,得去远处的山坡放羊,他家的羊由花菇子放着。有花菇子在,莫米尔很清闲,他啥心都不用操。这个季节野果子树才开花,还没果子摘,那次受恶狼惊吓,他一个人也不敢往山里去了。面前的吉里格郎河水太凉,不能跳下去摸虾,莫米尔很无聊,每天睡到日上三竿,爬起来吃点花菇子留的早饭,就走出家门,四处转悠,没找见能和他一起玩耍的孩娃,他一个人站在坡坎上往上看一会,又往下看一会。山上坡下不是果树花就是各种颜色的野草野花,满山遍野都被花填满了,连明亮的太阳光都染上了花的色彩,散发着花的芬芳。
花丛中飞来飞去的金黄色蜜蜂,吸引了莫米尔的好奇心。以前,莫乎沟的花丛中也有蜜蜂飞来飞去,可那都是野蜂,不知采不采蜜。现在的这些,肯定是河对岸戴家养的蜂,忙忙碌碌专门采蜜的。不知蜜蜂是怎样把花粉变成蜜汁的。莫米尔跑下缓坡,越过吉里格郎河上的木桥,到蜂箱跟前要看蜂蜜是咋采出来的。
老戴到山上树林里采地软去了。前几天,那个年轻货郎来送货时,带来一个大喜讯:地软在山下城里大受欢迎。货郎托人找专家问过,说地软的营养比木耳更丰富,现在的木耳大都是人工培育出来的,自然失去了野生木耳的新鲜,其营养价值也大打折扣。地软则不同了,味道鲜美,源自山野,本色纯正自然,是真正的绿色食品。货郎动了贩卖的心思,他叫莫乎沟人去山上采,既然地软像木耳,那就采回来晒干,他上山来收,有多少要多少。并且价格不菲。
莫乎沟又多了一条挣钱的路子,大多数人利用放牧时,到山上林子里去采地软。这事是老戴最先干的,他当然不甘人后,除过照料蜜蜂,其他时间全去山上采地软。养蜂比较清闲,蜜要蜂去采,忙碌的是蜜蜂,不是人。只要按时给蜜蜂喷洒糖水,十天半月清理一次蜂箱,防止一些小爬虫钻进蜂箱祸害蜜蜂,剩下的就等着摇蜜了。春天的蜜蜂幼虫多,采蜜量不大,所以,十天半月才摇一次蜜,有的是闲时间,老戴刚好去采地软。
采地软是磨人的活,浪费时间,还采不了多少,但积少成多,额外能挣几个钱算几个吧。这样一来,采地软竟成了老戴的主要工作,蜂箱基本由儿子照看。
小戴每天早晨照样睡懒觉,老戴上山前已经打开蜂箱的门,蜜蜂们该进的进,该出的出,有秩有序,不用小戴操心。更不用担心有人来捣乱,谁不怕蜂蜇!
偏偏这天上午,莫米尔叫蜜蜂给蜇了。莫米尔其实很怕蜂蜇,可上学时老师说,蜜蜂一般轻易不蜇人,它屁股上的刺连接着肠子,蜇人会把肠子带出来。也就是说,蜜蜂蜇人会搭上它的性命。莫米尔想,他只不过想看看蜜蜂是怎么酿蜜的,不想伤害它们,蜜蜂那么聪明,不能看不出他没歹意吧,更不会轻意牺牲自己的性命来蜇他,互相伤害,没必要嘛。
莫米尔很坦然地来到蜂箱跟前,蹲在那儿,盯着窄窄的蜂箱口密密一层爬进爬出的蜜蜂。采蜜的全是生殖器官发育不全的雌性工蜂,它们忙忙碌碌,根本顾不上搭理莫米尔这个闲人。莫米尔看了一会儿,没看出啥名堂,像一个站在屋外的人,怎么也看不清屋内的情形。想到老师说的蜜蜂不主动攻击人,他的胆子增加了一分。前些日子,莫米尔远远看见小戴打开蜂箱清理蜂巢,那些蜜蜂都兀自忙着,根本不理会小戴。莫米尔的胆子又大了一些,毫不犹豫地打开一个蜂箱盖子,他要看看蜂蜜究竟是怎么叫这些小蜜蜂酿造出来的。
轰地一声,莫米尔刚把蜂箱揭开一半,没来得及看清蜂巢是啥样子,一群工蜂黑压压地冲出来把他包围住。紧接着,他的脸、手,凡是没被衣服遮挡的地方,全被蜜蜂袭击了。
莫米尔发出尖锐的惨叫声。
窝棚里的小戴听到惊叫声,跳起来光着脚跳到门口往外一看,心说糟糕,赶紧趿上鞋子,几步冲到莫米尔跟前,将他扑倒在草地上,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在头顶挥动,赶开蜜蜂。
正像老师说的,蜜蜂不会轻易蜇人,莫米尔脸上手上只蜇了七八个蜂刺,不算多,要是一箱蜂全刺一下,他早就没命了。
就这,莫米尔的脸和手像发起的面,迅速肿胀起来,他疼得大哭大叫。闻讯赶来的人们七嘴八舌,出各种主意的都有,说在肿胀处找到蜂刺,挑刺挤出毒液;还有人建议拧点青鼻涕抹上,说可以止疼。以前,莫乎沟也有人被野蜂蜇过,但具体是咋止疼消肿的,没人说得清楚。
小戴刚养蜂不久,还没经历过被蜂蜇成这样的,慌了手脚,取来清凉油给莫米尔涂抹。清凉油刺激性大,一时没止住疼,却将莫米尔的眼睛熏得睁不开,他哭得更厉害,挨了刀子似的。
莫须有跑来了,他差点没认出宝贝儿子来,要不是莫米尔边哭边喊他爹,他真不敢相信,儿子被蜜蜂蜇得这么惨。
有了爹这个支撑,莫米尔底气更足,哭得越发凶。
莫须有束手无策,儿子身上哪儿都不能碰,一碰就锐利地尖叫,他只好把气撒在小戴身上,怪他没看好蜂,蜇了莫家的命根子。这怎么得了,莫米尔可是他莫家唯一的全乎人了,全靠他给莫家传宗接代呢。莫须有大发雷霆。
小戴有口难辩,气得呼哧哧喘粗气,还想与莫须有理论,他哪儿是莫须有的对手。幸亏老戴采地软回来,把儿子扯到一边,忙给莫须有陪不是。
老戴话越软,莫须有心越硬,他不好当面对陪不是的老戴下手,气没处撒,竟然一脚踢翻了跟前的蜂箱,差点把蜂箱摔破。真要是蜂箱破了,蜜蜂不是好惹的,周围的人都得挨蜇。
老戴没想到莫须有会这么过分,他愣怔了,也不问问蜜蜂蜇莫米尔的原因,就将蜂箱踢翻,太过分了。老戴瞪圆双眼,看着怒气冲冲的莫须有,心想自己从到莫乎沟的那天起,说话做事小心翼翼,你莫须有要打狼,我陪你去受罪,并且陪到最后只剩下一人,难道你一点脸面都不给?老戴气得胸部一鼓一鼓地。可是,他咬紧牙还是把火气压住了。说啥也是自己的蜂把人家的孩娃蜇成这样,再有理由,也是人家孩娃受了疼痛,真要吵起来,他恐怕占不了上风,反而会把莫乎沟的人都得罪尽。
老戴尽量装作语气平和地说,看这事弄的,没想到么。别的事咱先不追究,还是赶快想法弄点尿泥给孩娃涂上,尿能解毒……
莫须有吼叫道,扯蛋,尿泥多腌脏,能涂在脸上!
老戴说,那就……弄点奶给孩娃涂上,奶也能止疼消肿,只是没尿泥来得快,牛奶、羊奶都成,当然,人奶最好……
花菇子放牧归来,闻迅赶来,从人缝钻进去,一把扯住哭叫的莫米尔就走。莫米尔跺着脚不愿走。花菇子说,快走,带你去涂羊奶!
莫米尔这才哭哭啼啼地被花菇子扯走了。莫须有嘴里骂骂咧咧地也跟着走了。大家一看,没戏看了,三三两两地散去。
老戴望着走远的莫须有背影,听着他越来越微小的骂声,一个人在蜂箱前站了很久。
对面坡坎人家的屋顶上,中午的炊烟升起、落下。慢慢地,有人骑马赶着羊牛从山坡上放牧回来了。
老戴感觉腿脚麻木,头顶的日头不是春天的,倒像是夏天,烫得他头皮灼疼。他这才转身,走向窝棚。
小戴一直愣怔地望着父亲,等待着一场斥责。他发现父亲的眼里起了大雾,像一层苍老的浮云,将父亲慢慢地淹没了。
突然,父亲打了个冷颤,猛然转身,没瞅儿子一眼,也没丢下一句责怪的话,径自走进窝棚。小戴抬头看看天,太阳的光芒白晃晃地刺他的眼目,他觉得眼前白花花一片,一瞬间,变成一片闪耀着星星的黑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