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一把手那天从羊贩子白化成手里接过卖羊的钱时,他已经后悔了。羊卖得太便宜了,辛辛苦苦四五年时间才发展到百数来头的羊群,就换了这么点钱。接过装钱的那个纸袋子时,他的心像被刀子一片一片切割了似的,那种痛是无法形容的。他捏着钱的手一直在发抖,整个人就像被架空了一样,轻飘飘地毫无知觉。他想把钱退回去,不卖羊了,可一想到天旱成这样,草场里一片枯黄败落的景象,羊群散落在草场里中四处寻觅时的烦躁,他要把羊群赶回去的念头就像烈日下的蒸汽,瞬间便无影无踪。他看看被白化成聚拢的羊群,眼泪慢慢地渗了出来,咬咬牙,狠狠心捏紧了装钱的纸袋子,转身走了。
一把手不是为了和来凤离赌气,也不仅仅是为了不出那一只送去祭天的羊,才要去卖羊,主要还是考虑到羊的生存问题。天旱下去,没有让羊群生存下去的条件了,他用什么来养活这群羊,他怎样让这群羊度过它们生命中的非常时期?天旱得草都快死光了,羊也一只只比着瘦下去,塔尔拉的人都在卖羊,不要说让羊能够肥硕健壮起来,他有什么能耐让他的羊在这恶劣的环境中生存下去呢?在他正焦虑地思考着这个问题时,来凤离提到祭天求雨的事,他其实对此事和牧场的其他人一样,是持宁可信而不疑的态度,问题是操办祭天的这些人让他反感。尤其是马前龙这个人在操办祭天的事,一把手心里就不舒服了,马前龙有什么本事去操办祭天这样的事?凭什么自己要把羊送给马前龙这样的坏种去祭天呢,他这样丧尽天良的人不遭天谴就很不错了。
一把手才不理马前龙呢。他只是后悔自己太冲动,不该把羊卖给白化成这个羊贩子,白化成真不是个好东西,乘机压价,那么一群羊,就给那么点钱,如果卖给别的羊贩子,可能会得的钱多点。第二酒醒后,一把手越想越后悔,他来到羊圈旁边,羊圈空荡荡的,一把手摸着羊圈的栅栏,似乎看到一群洁白的羊云层一般拥挤着,在他的视线中幸福而舒缓地向草地上流淌,淌向遥远的满是芳草翠绿的地方。一把手走进羊圈转了几圈,偌大的羊圈里没有落下一声羊的叫唤,只有羊群的气味还浓烈地存着,给一把手回想的感觉。就在一把手正满心的责备和痛苦反省的时候,他忽然听到了羊的声音,是真实的羊叫的声音。一把手忽地转过头来,看到来凤离赶着一群羊由远而近地向他走了过来。
一把手看到自己家的羊又回来了,竟激动地冲了过去,紧紧抱住最前面的一只羊不松手了。半天,他才回过头来惊喜地问来凤离,你把咱们的羊都赎回来了?
来凤离没有回答一把手的话,躲开一把手亮亮的目光,赶紧走开了。她怕一把手的目光。其实一把手的目光里,只有对羊群失而复得的惊喜,但来凤离连这点惊喜都怕。来凤离抹了一把汗,到屋子里去喝了口水,镇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又走出屋子,来到羊群跟前,看着一把手痴情地一只一只抚摸着他的羊,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对一把手说,今天我去放羊!还没等一把手反应过来,来凤离已经牵过马,一跃身上了马背。
平时羊都是男人放的,草原上很少有女人去放羊的。一把手站起身来,对来凤离说,还是我去放吧。
来凤离抽了马一鞭子,马走出几步了,才回过头来,很坚定地对一手把说,我说我去放,就我去放,你去,我还不放心呢。说完,她对着羊群甩了几个响鞭,羊儿像听到号令似的,相随着来凤离走了。
留下孤伶伶的一把手,站在羊群踩踏起来的土尘里,半天没有回过神来,直到看不见羊群的影子了,一把手才收回目光,毫无目的地踢了一脚地上厚厚的一层浮土,心想,这个女人变了。
来凤离是变了,昨天晚上去找羊贩子白化成没有赎回自家的羊,她恨死了白化成,也恨一把手,气恨恨地回了娘家,半夜都没有睡着觉,她一直在想着自己要不要变。这个问题折腾得她实在难以入睡,最后她终于想通了,她也做出了决定,她得变了,再不变都不行了,不变她的羊群就没了。来凤离本来是想着没赎回羊,赌气回娘家住几天的,可一想到那群羊,就没心思住了,并且连一个夜晚都住不下去了。她半夜爬起来,给娘打了个招呼,说她突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没办好,得回去,她娘迷迷糊糊地不知是什么事,来凤离已经穿上衣服轻轻地走了。
来凤离毫不犹豫地,目标坚定地去了白化成的家。
走出这一步,来凤离觉得自己似乎不全是为了赎回自家的羊,但却是为了赎回自家的羊才做出返回白化成家的决定。做出决定去白化成家的那一刻,来凤离突然觉得自己已经远离了和一把手安心生活的那个来凤离,而在一步一步向以前的那个来凤离靠拢。以前的来凤离其实是很勇敢的,有一股为了追求美好的生活而不管不顾的劲头,比如她主动委身于马前龙,她是想勇敢地追求到自己的幸福,她那时以为能得到马前龙,和马前龙结婚便是幸福,可没想到最后结局却那么惨,惨得她对自己一下子失去了信心,对生活丧失了描绘的勇气。但她还是在嫁一把手还是白化成的问题上,已经不勇敢了但还固执着自己的意愿。嫁给一把手后,她想唤回自己的勇敢,可底气不足啊。她像一团脏了的破抹布,被一把手抓在手里,刚开始还揉搓了几下,后来就扔来扔去的,她被扔了四年,四年呐,在这四年里,她是怎样寂寞地打发着自己的日子,她就像一朵被风雨摧毁过的山花,凋零着花瓣,萎靡地数着岁月从她身边走过的每一个脚步。
她曾想过,如果能有个孩子,她心里还可以有点寄托,她的日子或许会变得生动和鲜亮一些,可一把手有问题,她生不了啊,她的苦只有她自己的心能一点一点地品出。她一直是用一种愧疚的心态对待一把手的,她觉得作为一个女人没有给自己的男人最动人的东西,和男人没有得到自己的女人最让他心动的东西都是遗憾,来凤离把这遗憾都算到了自己身上,所以她才对一把手忍气吞声,逆来顺受。
其实来凤离知道,一把手也挺不容易的,虽然经常打她,却骨子里是疼她的,从来不拿以前的事情来打击和伤害她,只是她的以前让他不能没有一点芥蒂,这才有他用酒来麻痹自己,借酒意来发泄内心的痛苦。无论他们之间的关系是以什么样的方式表现出来,来凤离知道,一把手都还是很顾这个家的。可自从一把手知道自己有问题后,越来越不像个男人了,几乎把打她当成了夫妻之间的愉悦形式,尤其是在这个旱年里,一把手表现得越来越古怪了,半年多了,没有要过她一次,来凤离是个正常的女人呵,但她既使守着这样的活寡,也毫无怨言,默默地忍受近乎变态了的一把手。来凤离可以忍受一把手的一切,但她忍受不了一把手在大事上的胡作非为,比如卖羊的事,她就忍无可忍了。于是,她大胆地第一次和一把手开始正面冲突了。
来凤离不让一把手去放羊,是怕一把手数羊时,会发现多出一只羊来,这只她忍辱含垢用自己的身体换来的羊,她是一定要把这只羊交给那个瞎子神汉去祭天的,而不是交给马前龙,她这一辈子最恨的就是马前龙了,如果是马前龙一个人搞什么祭天祈雨的事,她绝对不会送羊给那个坏种的。但祭天主要是那个瞎子神汉做法,大家都出了一头羊,她家不出,说不过去,而且还会让人看扁的。
现在羊有了,可怎么才能躲过一把手,把羊送过去呢?来凤离不可能在放羊时,赶着一群羊去找瞎子神汉,也不能叫一把手去放羊,自己把那只羊留下来。来凤离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只好每天坚持去放羊,不让一把手沾羊的边,想着再找机会。
这样过了几天,来凤离一直没有找到送羊的机会,却突然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出了问题。她的下身隐隐发痒。开始她以为是个人卫生没有搞好或蚊虫之类叮咬的,没有在意,可却一天比一天历害。这天,来凤离趁在外面的一个山谷里放羊时,躲在羊群里脱了裤子一看,发现自己的下体长了不少红癍,红得吓人。来凤离惊坏了,赶紧提上裤子,不敢再看了。这时的来凤离还没有往别处想,只当是天气炎热,她又骑马,捂成这样子的。当她痒得受不了,再次察看自己的下身时,发现那里的有些红斑已经破了,正流着黄水,肮脏得让她不敢细看。这下来凤离吓坏了,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发起了呆。她这才怀疑起自己是患上了男女之间的那种不洁的病了。
来凤离一下子就想到了病的来源,肯定是白化成传染给她的,她早就听说白化成到外面胡搞女人哩。她恨死了白化成。可她能把白化成怎么样呢?她还能去找白化成理论?白化成不把这事搞得大家都知道才怪呢。她还能承担一次和男人胡搞的罪名吗?
来凤离在干枯的草地上打着滚,嚎叫着,撕挖着自己的下身,哭得死去活来,她张开巴掌,使劲扇着自己的嘴巴,骂自己下贱,想把自己咬碎撕烂,可解决不了实际问题。她也曾想到了死,但这个念头一出来,她就打消了,想想自己够不幸的了,为了追求属于自己的幸福却遭遇了被人抛弃;好不容易生活得平静了,却要在寻找另外一种幸福时付出自己,结果又被染上这种肮脏的病。为什么她有追求美好生活的信念,却总要被生活击倒?为什么世界之大,不幸却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降落到她的身上?
来凤离哭着、嚎着、滚着,内心却是十二万分的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