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凤离是第一次在一把手喝了酒后,没有动手打她,却自己哭了起来。
来凤离被一把手每次打了后,心里恨死了一把手,越想越绝望,她一个人默默地垂泪,叹自己命苦。一把手打完后,睡着了,打起了呼噜,来凤离心里又慢慢地平静了,和一把手结婚四年多了,她没有为一把手生出个一男半女来,她知道这不是她的问题,她被马前龙骗过,肚子里装过马前龙的种,这证明她是有生育能力的。问题是出在一把手身上,她试探着劝一把手去治治,一把手碍着面子,坚决不去。来凤离知道一把手心里憋屈,自己老婆失过身,打过胎,全塔尔拉人都知道一把手娶了个破女人,这种事搁哪个男人身上不觉得压抑呢。
一把手虽然从来没有在来凤离面前说过这些事,来凤离知道这是因为一把手的心地善良,害怕刺激和伤害到她,一把手在竭力表现他对此事的不在意,可他的行动上又往往泄露出他压抑着的不满来。一把手因为不能生育,慢慢和别人交往的很少,不是出去放羊,就是在家喝闷酒,酒喝多了,心里堵得慌,就动手打她。她心里有愧,因为自己和马前龙的事,觉得对不住一把手,在一把手面前,有一种愧疚,所以每次一把手打她时,她都默默地忍受着,心甘情愿地接受着一把手的暴虐行为,作为对自己的惩罚。一把手不是多出色多优秀的好男人,但他善良勤劳,在外面放羊,风吹日晒,操心这操心那的,还不都是为了把这个家营造好,让她过得舒心?生活嘛,怎么会那么完美呢?自己这样一个女人,也该知足了。便想通了一切,第二天又平心静气地给一把手烧好解酒的奶茶。
日头落下去时,来凤离才止住了哭泣,她看着已经睡得像死过去一样的一把手,冲过去,从一把手身下的毡子底下抽出那一袋卖羊的钱,提上就出门了。来凤离想把羊再赎回来。来凤离不是为了和一把手较劲,她是个能真实生活着的女人,她想就是为了不出那只祭天的羊,也不能把羊这么便宜卖了,那群羊无论对于她还是一把手来说,都是生活的希望,就算是上天不让他们的希望在草原上蓬蓬勃勃,他们也不能这样草率地将自己的希望如此低贱地卖给羊贩子。还是白化成那样的羊贩子。
再有,来凤离心里一直埋藏着一个想法,一个一把手还没有探到的想法,那就是她要积攒够一定的钱,到城里去给一把手治不育症。说到一把手的不育症,来凤离比丈夫还苦恼,自己原来被马前龙骗失了身,还受人嘲笑地未婚先孕,和一把手结婚后,可以正大光明合理合法地怀孕生育了,没想到男人却有问题。明明是一把手有问题吧,流言蜚语却是冲着她来凤离来的,说什么的都有,而最多的还是说她和马前龙胡搞得太多了,把“机器”搞坏了,不能生育。来凤离含着泪水,像做贼似的私下到处给男人找治病的偏方,每次按找来的偏方吃药,丈夫吃了后都没有见效果。一把手后来干脆不吃了,来凤离也没有办法,就存下心要攒下一笔钱,然后让一把手到大地方去治。她已经打听到了,在城里有专治男人的这种不育症的,但得需要一大笔钱。
于是来凤离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这群羊身上,在草原,牧人的希望不在羊群上又能在哪儿呢?可天旱成这样,眼看着原本肥硕的羊一天比一天瘦了,来凤离心急啊。不管怎么说,羊瘦了还可以补过来,只要有了雨水,草能活过来,长得葱郁茂盛,羊就有救,就可以再次长得膘肥体壮。但天旱的没有一点章法,来凤离只有相信人虔诚的祈盼能让上天感动,所以她才寄望于瞎子神出鬼没汉和马前龙那样的骗子祈求上天播雨的做法,其实她又何尝不知道马前龙那个骗子的能耐呢,可病急乱投医,在这样的时候,她只有相信人与神在某个境界里的共通,不为别的,只为了求雨,为了她的羊群有鲜嫩的草吃,最终为了能够有钱治丈夫的病。可丈夫一点也不理解她的愿望,甚至不愿出一只祭羊,还赌气把羊全卖了。卖了这么低的价钱,把她来凤离的计划和愿望粉碎得几乎成了粉沫,她的心里怎么能接受呢。
来凤离要去找羊贩子白化成。
天已经黑了,草原上的夜一黑下来,只要没有烈日的烘烤,马上就会变得凉爽起来。这种凉爽使烦躁不安的来凤离心里微微静了一些,她在白化成家门前站了一小会,在夜色中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才走了进去。
正在吃晚饭的白化成一看是来凤离,一个女人在晚上来到了他家,他当即明白了来凤离来的目的,他没有表现出一点惊喜来,表情很淡然地对来凤离说,还没吃饭吧,要不要在我这吃点?
来凤离从白化成的表情和口气上,听出了他的冷漠,便说,我吃过了,你快吃吧。
白化成这才嘿嘿地干笑了两声,用一副知情知底的口气说,你吃了什么呀,今天你是吃不下饭的。
来凤离强忍着自己的厌恶和怒气,平和地说,不管我,你吃吧,吃完了,我有事找你。
没事,你还能到我这里来?白化成冷笑了一下,得意地说,现在看到我的钱重要了,来求我了,你还真能拉下脸呀。
来凤离再也忍不住了:谁说我要求你来?我凭什么要求你?我只是要赎回我家的羊!
说着,来凤离把装钱的那个布袋子往白化成面前的桌子上一扔,气得全身都在发抖。
白化成想着来凤离只是来和他理论羊价的,没想到她却是来跟他说要赎回她家的羊。他愣了一下,便说,你这是干什么?
我这是干什么?来凤离说,你说我来干什么?你也太欺负人了,趁着天旱来赚昧良心的钱,用这么低的价钱来收我们家的羊,那是一群羊,是我们起早贪黑、辛辛苦苦才积攒起来的一群羊,你一只羊只五十块钱就把它们全拿走了,你以为是买羊骨头呢。
白化成这回听明白了来凤离的意思,不客气了:唉,我说来凤离,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谁欺负你了?羊是你家的一把手送上门卖给我的,钱多钱少,是眼下的行情,我怎么就赚昧良心的钱呢?你也知道天旱羊不好养?这时的羊瘦得只有骨头,我这不跟买羊骨头差不多?你现在不卖,过上一段时间,行情会更低,你说我有什么办法?我是个商人,我只能根据行情来收购羊。别的我不管。
好了,我不跟你说了。来凤离说,你根据行情来收购羊,你有你的道理,我的羊只能值这么多钱,好了吧?但现在我的羊不卖了,我把钱还给你,你把羊还给我行了。
白化成冷笑了一下,说,来凤离,我说你还没糊涂到这个份上吧,你拉出来的东西还能吃进去吗?
来凤离觉得眼前一黑,差点气晕过去,没想到白化成真是无赖到这种地步了,这样的话都能说出来,但她是来赎回自己家那群羊的,不想和这样的无赖闹得太僵,闹僵了只有自己吃亏。她伸手扶在墙上撑住自己,声音很轻地对白化成说,就算我求你了,把羊还给我,好吗?那群羊对我来说有很大的用处。
白化成听着,哈哈地大笑道,来凤离呀来凤离,你还是求我了,嘴不要硬,人一辈子求人的时候多了,我还以为你一辈子不求人呢,尤其是求我这样让你看不上眼的人,你心里一定很难受是吧。难受着就对了,你想想,四年前我被你拒绝了,你骂我有几个臭钱就想娶你时,我心里是什么滋味,你现在应该感受到一些了吧。
来凤离被白化成这样羞辱着,心里的怒火早已被浇灭了,只剩下一阵阵的疼痛。她忍受着白化成的羞辱,有气无力地说,好,当初算我有眼无珠,现在你说够了吧,说够了就把羊还给我吧。
什么叫说够了?白化成说,我说这些,只是叫你尝尝什么是难受的滋味,你刚尝到一点点,就想叫我不说了,你这么一说,我就把羊还给你了?
你还要怎么样?
我不能怎么样,我只是不能把羊如数还给你。白化成说,一把手上午卖的羊,是上午的价钱,现在是晚上,价钱已经跌了,你拿来上午卖羊的钱就想把你家的羊一只不少地赶回去,这怎么行?我这买卖不是做跌了吗?
白化成,你……
我怎么了?你可以说我心太黑,可这些天的羊价就是这个样,如果你不来赎你家的羊,我连夜就倒手卖了,你这一搅和,今晚出不了手,明天就要少卖不少,明天的价和今天的价不一样你知道吗?
你怎么能这样?你……
我怎么不能这样?你别忘记我可是羊贩子!我不这样,还能叫羊贩子还能赚到钱吗?当初你嫌我的钱,今天又何必为了这点钱来找我?
这个恶毒的家伙!来凤离的心疼得一突一突地跳着,整个人都快虚脱,胸中的怒火在白化成阴险的笑容里几乎就要喷涌而出了,可为了她的那群羊,为了她不被一把手知晓和理解的愿望,无论如何,她也要咬紧牙关也不能在白化成面前发作。谁让她的羊被一把手愚蠢地卖给了白化成这样的小人呢,说到底,谁让当初她与白化成之间有过那样一段恩怨呢?对白化成这样的人,来凤离又不能硬来。来凤离深深地吐了口气,让自己从那种浑沌的快虚脱的状态中走出来,换上平和的口气说,我都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你难道就不能仁慈一点把羊还给我吗?以前——我说话是自傲了些,不好听,你就原谅了我吧……
白化成往地上吐了一口痰,声音很响底气很足地说,来凤离,你还真把你看高了,你以为你是谁呀,你不要和我说以前,以前怎么了,你现在不照样求着我了吗?就算我不把你的羊赎还给你,你又能怎么样?我反正也没做错什么。
你……真做得出来?
这有什么做不出来,要都像你这样,卖了羊再赎回去,我还能当羊贩子,还能赚成钱?白化成冷笑着说,想要赎羊,就只有按我刚才说的价钱了,你要不赎,过了今晚,还得往下压,你自己看着办。说着,他拿起筷子又要吃饭了,一副带理不理的样子。
来凤离站在那里,一手扶着墙,快软塌了似的,浑身一点劲都没有了,她用另一只手搓揉着自己的两个突突跳动着的太阳穴,一副不知该何去何从、茫然无助的样子。
白化成嚼完一口饭菜,回过头来,对来凤离说,不过……你也挺不容易的,嫁给一把手,没有钱不说,还不能生育——你要靠这群羊给一把手治病呢,是不是?
来凤离一听白化成口气变了,还以为他良心末泯,自己赎回羊群还有希望,就把身子挺了挺,听着白化成再说下去。
白化成却不说了,见来凤离不吭气,依然吃他的饭了。来凤离愣了一阵,才试探着问白化成,你是说可以把羊群原价还给我了?
白化成头都没抬地说道,我的意思你还不明白,你别忘了我是羊贩子呢,赔钱的买卖怎么能做呢,除非你——留下来叫我睡一觉。
白化成!来凤离终于按捺不住心头的怒火,骂道,你真不是个人了,看来当初我没跟了你是对的。你这个狗杂种!
骂完,来凤离被一股怒气支撑着,上去抓起桌子上的钱袋,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冲出了白化成的家门。出了门,来凤离整个人却一下子虚空了,像醉酒的人一样头重脚轻,还没等她找着可以扶持她的东西,就瘫在了地上。白化成还跟了出来,嘻笑着对坐在地上的来凤离说,干什么脾气这么大呀,我又没逼着你,这是双方自愿的事,你不愿意可以当我这句话没说。要走呢,也走得利索些,坐在我家门口多不好,要是走不动了,我可以送你。说着,他伸出手来,要拉来凤离起来。来凤离一甩手,打开了白化成的手,硬撑着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