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手起得很晚,太阳把房子晒热了,他才爬了起来,懒洋洋地一边穿衣服,一边喝老婆来凤离早已经烧好的奶茶。一把手不是懒得起不了床,而是他晚上又喝多了酒,酒劲使他睡过了头。要是晚上不喝酒,他会起得早些,在凉爽的早晨去遛他的马。马是站着睡觉的,站了一夜,早上不出去跑跑,就像人早上起来不活动活动一样,一天里都没有精神。一把手的马是匹好马,高大壮实,一身的红毛,火焰似地燃烧着,如果一天不遛一下它,它就会显得萎靡不振,身上的毛软塌塌的,像烧败了的毛草,没有一点好马的雄壮威风的样子。而且萎靡不振的马一天里都会不听他的使唤。
来凤离不在房子里,奶茶却是热乎乎的。来凤离总会在一把手头天晚上喝了酒后,第二天早上烧一壶奶茶,用羊毛毡包裹好茶壶,让茶一直热乎着,等着一把手醒来喝。这样的奶茶喝了暖胃,还解酒。一把手喝完了一壶奶茶,觉得神清气爽,有了精神。这时候,来凤离已经替一把手溜了一圈马回来,看到一把手起来了,才叮叮当当地收拾屋里屋外,一切收拾利利索索了,见一把手还磨蹭着走来走去的,就说了句,羊在圈里叫呢。
一把手这才长长地伸了伸懒腰,说,急啥,天长着呢。
来凤离说,你吃饱喝足了,羊还饿着呢。
一把手不急不缓地说,急啥呀?这会儿有露水,草正在攒着劲往上长哩,呆会太阳红透了,草不长了,长不动了,羊去吃,才能吃出滋味来,还能吃得多些。
天一直旱着,草旱得都打不起精神了,一把手一想到牧场上蔫不叽叽的草,就像被传染了一样,整个人也蔫了,一下子没了精神。
自从开春以来,天旱得没了章法,没下过一滴雨,牧场上的草凭着土地里的一点湿气,硬是发着狠发了芽,长到一寸高的时候,就被太阳烤得快死了。一把手在整个春天和夏天里心情一直不好,干什么都没有精神。
刚才的那壶热奶茶白喝了,一提到草和干旱,一把手、来凤离就是在奶茶里泡着,也提不起劲来了。
羊还得放,百十来头呢,挤在一起狂叫起来,能把脾气再好的人,吵得烦躁,总想发火。何况一把手脾气还一向不太好,尤其是天旱得地快裂口子了,他的脾气也像地一样裂了口子,心里的火像地下酝酿翻滚了千万年的泥浆,似要拥挤着从那裂开的口子喷涌而出,将这外面的世界淹没掉。为了控制自己随时都有可能迸发的脾气,他这阵子就拼命地喝酒,喝多了酒,最多就是动手将来凤离打上一顿,然后再迷迷糊糊地睡觉,一觉睡过去,一般的火气也都给睡没了。一觉起来,又得忙碌一天的放牧,不管多大的火气,也得生活,生活对他们来说是最真实也是最重要的。一把手尽量压制自己发火。
来凤离已经把羊圈的门打开了,羊群像决了堤的渠水,急不可耐地从羊圈里往外涌动,差点把来凤离掀翻在地,她生气地用手拍打着身边的羊,她的拍打是对待孩子淘气时的那种嗔怒,手轻轻地落在已显稀蔬却依然满身柔软的羊毛上。羊们也没有把来凤离的拍打当一回事,继续急躁地往外挤。
一把手牵过马,拍了拍马的脖子,正要上马去放羊,来凤离却说,得留下一只羊,昨天他们来说了,这次祭天,该咱们家出一只羊了。
他们是谁?一把手来气了,恶狠狠地说,你就说是瘸子马前龙那个坏种不就行了,他断了一条腿,还嫌不够呀,又装神弄鬼地当神汉了,我可没有羊给这样的坏种。
祭天祈雨是神汉瞎子牵的头,你扯上马前龙干啥。来凤离这样说着,已经把一只走在后面的羊拦在圈里了,听一把手这么说,并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反而把圈门关上。羊圈里关住了一只羊。
一把手一看来凤离不听自己的话,就扔掉马缰绳,咚咚咚几步冲到羊圈跟前,伸手就要打开羊圈的门。来凤离紧抓着圈门上的绳子,不让一把手打开。
一把手火了。昨天晚上喝了酒压下去的火还是冲了出来。
我说不给就不给!一把手怒目圆睁,已经在喷着火在说话了。
来凤离手抖了一下,但还是紧紧抓住绳子不放。
一把手没有更多的话,用劲推了来凤离一把,来凤离不及防,一下子摔倒在地上,但手里却还是牢牢地抓着羊圈门上的绳子。
你放不放?一把手瞪着眼睛,凶凶地。
来凤离也不示弱,从地上爬起来,顾不得拍一下身上的土沫,与一把手对视着说,你打吧,昨天晚上打了的不算,今天就是把我打死了,我也得留下这只羊,这次我可不能迁就了你。来凤离说得异常坚决。
一把手愣了一下。昨天晚上喝了酒后,一把手动手打了来凤离。一把手心里不顺的时候,就喝酒,一喝了酒,就爱打来凤离,经常打得来凤离只有躲避,没有还手的余地。一把手打完了,心里更烦躁,火气也更大,但此时酒劲也上来了,便倒头睡觉,再大的火气,睡一觉就全消了。来凤离习惯了被一把手打的日子,这次为了坚持留下做祭品的羊,她做好了挨打的准备。一把手愣了,不知道来凤离这次是中了什么邪,看着来凤离一付无所畏惧的样子,倒下不了手了。
一把手没有打来凤离,却用讥讽的口气对来凤离说,你倒是对马前龙还念旧情,就是对他骗人的把戏也言听计从啊。
来凤离身子抖了一下,被一把手的这句话击得没有勇气了,抓着羊圈门上的手松开了。
一把手恶狠狠地说,说到你的疼处了,你手软了吧。
来凤离气得身子一抖一抖地,却说不出一句话来,低头拍了拍身上的草屑,瞪了一把手一眼,走了。
一把手见来凤离不和他对抗了,突然觉得很没意思。自从干旱以来,一把手经常觉得很没意思,干什么都没意思。这会他解恨似地朝地上吐了口痰,一脚把羊圈的门踹开,把那只在羊圈里急得乱转的羊放了出来,看着羊欢快地跑进了羊群里。一把挥手打了个响指,对自己也是对走远了的来凤离说,我就不信,马前龙这样的坏种能把天感动得下雨。至于那个戴墨镜的瞎子神汉,一把手还不敢说什么,在塔尔拉,谁也不敢说瞎子装神弄鬼。一把手也摸不准瞎子,到底有多神。
说完,见来凤离已经进了屋子,一把手突然觉得没了一点意思,抬头看了看天,天上是越来越红的太阳,正可着劲儿往地上倾泄热量呢,他收回被干旱晃得难受的眼睛,骂了句“这狗日的天,你还不让我活了”。就跨上马,要赶着羊群走了。刚走了几步,一把手又把马勒住,跳下马背,扔了马缰绳,故意把脚步踩得很响地回到房子里,看也不看来凤离,就从炕头上抓了一瓶子酒,往怀里一揣,在来凤离低着头的余光中,走了。
牧场上的草都枯黄了,有了秋天的衰草苍凉的气息,也有夏天热辣辣的呛人味道,一把手的目光掠过这一切,心里很不是个味,把羊群随便往草场上一赶,从马背上就滚了下来,卧在了毒日头下气息奄奄的草地上,掏出怀里的酒瓶子,咯嘣一声就咬开了酒瓶盖子,和谁赌气一般猛往嘴里灌了一大口酒。酒液像一条火蛇,哧溜一下钻进了他的体内,将他的五脏六腑都点燃了起来,火焰旺旺地窜着,烧得他忍不住张开嘴,大口喘着气,但外面的空气同样是燃烧着的,他满心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照这样的天气下去,没有一滴雨水,过不了一个月,太阳就会榨干草身上残剩的最后一丝水份,把草全晒死的,到那时,干草都不够羊吃几天的,就别说到秋天,储备冬草了。这些可怜的羊也许都过不了这个夏天的,眼见着这羊身上的膘掉的,前阵子都还膘肥体壮的,如今却一只只一天一个样地瘦下去,唉,也是“犹见可怜”呢。一把手想出这样一个词来,想着,心里的愁苦越聚越多,就一口一口地喝酒。
不一会,一瓶子酒见底了,酒使一把手更加火烧火燎了起来,想着来时来凤离提到祭天的事,他就想到了马前龙这个坏种,觉得气不打一处来,尤其是来凤离那个犟劲,叫他越想越气,他喝完一瓶子酒后,那种想动手的欲望一下就越发变得强烈起来,但此时来凤离不在这里,就是在这里,他也不好大白天的动手打来凤离。虽然他脾气暴躁,可他还是很顾面子的。但这时的一把手实在是想在哪儿发泄一下,也好扑灭心中燃烧的大火。他从草地上爬起来,啊啊地喊起来,朝着枯瘦的干草猛跺,干草没有力气在他的贱踏之后挺起身子来,就那样毫无抵抗力地趴着,趴出一片萧杀索然的气息来。一把手喊完了,却并没有觉得身上的火气熄灭了多少,他放弃了跺草,顶着炎炎烈日,在草地上狂跑起来,热汗像溪水一样在一把手的身上淌着,淌出一片粘糊糊的烦躁来。一把手停止了奔跑,看到自己的马低着头悠闲地吃着草,就庆幸终于找着了发泄的目标,他冲过去把马缰绳抓紧了,用鞭子对着马狠劲地抽打了起来。
马不是来凤离,没有那么温顺,也不懂得善解人意,虽然它不知道主人为什么莫明其妙地冲它发脾气,却也不愿无缘无故挨打,一鞭子下去,就嘶嘶咧咧地跳了起来。一把手想来凤离不听他的话了,怎么连马也这样跟他作对,于是更生气,接着抽打。马发起了脾气,梗着头,拖着一把手在草地上打起转来。一把手被马拖得没法动手打它了,倒被折腾得筋疲力尽,这时酒劲上来了,一把手一阵困乏,松开了抓着马缰绳的手,身子一歪倒在草地上,不一会就沉睡了过去。
一把手醒来时,太阳已经没了,天色暗了下来,他还以为是天变阴了,心头一喜,天阴了就会下雨了。往天上瞅了一阵,看到天空蓝得发亮,有几颗星星已经迫不及待地挂在了那里,他才知道原来是天快黑了,空欢喜了一场,心情很沮丧,昏头昏脑地爬起来,望着四下散得很开的羊群,赶紧跑到马跟前跨上去,四处去拢羊。
把羊群拢到一起时,天已经黑了,幸亏羊是白色的,一把手在夜色下数了羊数,这荒草野地,羊倒没有丢,一把手心里才踏实了些,赶着羊群踏着夜色往回走了。
远远地看到了自己的家,一把手看到自家屋子的窗户是黑的,他心里格噔了一下,平时不管他回来得有多晚,那让他其实很挂念也很需要的家,总有温暖的灯光在指引着他,等候着他。这就是来凤离,他的妻子,无论他怎样对待她,她却从不计嫌,依旧给他一片温馨的灯光,一份真心等候他的家的感觉。难道今天来凤离不在家里,她能去哪里呢,不会回娘家吧?一想到来凤离不在屋子里,一把手心里倒一下又踏实了下来,来凤离不在家还好,她在了还不知和她怎么开口呢,一把手这时候还觉得自己没留羊是对的。
他把羊赶到圈里圈好,在外面的夜色里站了一阵,才进了屋子。屋子里黑得很彻底,一把手在黑暗里抽了一支烟,才摸黑找到电灯开关,把灯打开。灯一亮,一把手吓得差点叫出声来,原来来凤离就躺在炕上,侧着身子,脸朝里,一动不动地,一把手一看就知道来凤离并没有睡着。一把手火气“噌”地就上来了,赌什么气,还不是为没给那个骗子马前龙留下一只羊?一把手心想着,我就是不愿把羊送给马前龙那样的人,你赌气也没有办法。一把手故意干咳了两声,想引起来凤离的注意,没想到来凤离还是没理他,一把手就不管那么多了,走到炕前,恶狠狠地对来凤离说,你倒享清闲呢,我放一天羊了,还没有吃一口饭呢。
来凤离动了一下,没有应答一把手。一把手更来气,又说,你是活着还是挺尸呢?
来凤离这回说话了,我要是挺尸了才好呢。
这是什么话?一把手闻到了一股气味,吸了吸鼻子,点上一根烟,说,你还没死呀,没死都得吃饭呀。
这回来凤离转过了身子,对一把手说,你想吃自己做去,你也长着手呢。
一把手还是第一次听来凤离用这样的口气对他说话,他不认识似的打量了一下来凤离,才发现来凤离是有点不对劲,来凤离脸上红红的,像刚打斗过的公鸡,一把手更强烈地闻到了那股气味,他又吸了吸鼻子,说,你喝酒了?
来凤离说,喝了,咋地?
怪不得呢?一把手干笑了两声,你也敢和我这样说话了,原来你是有酒壮胆了。
来凤离听一把手这样说,从炕上爬了起来,说,我干什么要酒壮胆?你是人,我也是人,你能喝,我就不能喝了?酒又不是给你一个人酿的。
来凤离虽然说得很有气慨,一把手还是从来凤离的表情上看出了她的胆怯,一把手觉得有意思了,心头的火气在来凤离强硬的语言中却底气不足的外表下也褪下去了不少。来凤离毕竟还是惧怕他的。男人能让自己的女人从骨子里惧怕是很让男人徒生许多自豪的。
我没说你不能喝呀,一把手说,但你喝了酒,总不能光这样躺下,什么也不干呀?
来凤离从一把手语气里听到他降了不少温,反倒气壮了起来,便从床上跳了下来,冲着一把手说,你要我干什么,像你一样喝了酒打自己的老婆?你还把打老婆当成一种能耐呢。
一把手从来没有把打老婆当成一种能耐,他只是心里窝着一大团火,喝多了酒越想心里越气,自己没本事娶了个别人搞过不要了的女人,这也罢了,结婚四年了,才知道是自己的种子是瞎种,来凤离没有生下一个孩子来。一个男人不能使女人生孩子,还算个什么男人?一把手心里很窝火,但这种苦恼又不能像唠家常话一样和别人说,只有捂在自己的心里面发酵,只有打老婆出气。一把手觉得自己好歹也是个男人,是个男人又怎么会以打老婆为能耐呢,在草原上打老婆是最没本事的,别人都看不起,可一把手确是觉得自己心里苦啊。这会听来凤离这么说,一把手觉得很没面子,试了几次,想要揭来凤离的老底,捅一捅她的痛处,让她也感受一下他的苦衷,可张张口,却又深怕把来凤离伤害得深了,不管怎么说,来凤离也是他老婆,给了他一个做丈夫的幸福,也给了他一个家的温暖。一把手半天没有说出话来,而来凤离喝了酒后,胆子大得历害,一点也不惧怕他,眼看着还说不过她呢,一把手就找到酒瓶子,咕咚咚一口气就灌完了一瓶子,然后把酒瓶一扔,才说,你以为你喝了酒,就有胆了,就敢这样给我说话了,这下我也喝酒了,看我不收拾你。
说着,一把手就冲到来凤离跟前,揪住来凤离就要打。来凤离可能是喝了酒的缘故,一点也没有以前的逆来顺受,反倒是一把手的野蛮激怒了她,她和一把手撕扯了起来。一把手酒喝的太猛,酒劲上来的快,站都站不稳,来凤离这次又是带着强烈的反抗性质的,一把手这回没有打成来凤离,却叫来凤离把他几次推翻在地上。
一把手和来凤离自结婚后,第一次对打了一次架,第二天酒醒了,一把手回想一下,觉得自己吃亏了,想找来凤离的碴,来凤离却不在家了,只给他留了个条子,这回是真正回娘家了。来凤离走时,照样给一把手烧好了一壶奶茶,用毡子包着,热乎乎地放在那里,等着一把手喝了醒酒呢。
过了两天,来凤离才从娘家回来。一回来,来凤离就挑衅似地对一把手说,人家都出了祭天的羊,就剩下我们家没出了,别人都在骂呢。
一把手本来就没有好气,听来凤离一回来又提到祭天的事,气不打一处来:原来你没回娘家,是去会你的老情人马前龙了,马前龙那个王八蛋,我就不给他羊,让他骗不成人。如果你再和他有来往,哪天我非把他像宰羊一样宰了不可。
来凤离却不屑地说,你爱怎么摆弄马前龙,那是你的事,我管不着,但这祭羊我得出,你不怕天旱,我还怕天把我旱死呢。
一把手说,有我在,你就别想拿走一根羊毛。
来凤离冷笑道,我看你还不打个盹睡觉了,你喝了马尿睡死了,我就把羊赶走。
来凤离和一把手干了一次架后,似乎找着了强有力支撑似的,一点都不怕一把手了。
一把手气得全身乱抖,试了几次,差点动手,可没有喝酒的他,却是特别清醒和理智,尽管心里恼怒至极,但就是对来凤离动不了手。而且他看到来凤离也不像以前那么怕他了,肯定会干出他不愿干的事来。一把手为了防备来凤离,好几天晚上都不敢睡觉,酒也没喝。他知道,一旦喝了酒,迷糊过去了,他就失去主动了,来凤离一定会乘此机会把羊赶去给了马前龙,自己就更没面子了。
一把手这样过了几天,实在熬不住了,眼看着草场旱得一天比一天历害,连草根都快要被羊揪出来了,再这样下去,羊很快就会没东西吃了,到那时,他失去的可就不只是一只羊了。一把手不想看到有这样的一天。一把手思前想后,决定卖掉这群羊。一把手没有征求来凤离的意见,就把羊赶到农场里,一只不剩地全卖给了羊贩子白化成。白化成把价钱压得很低,一把手讨价还价半天,白化成就是不松口,一把手气得和白化成吵了起来,白化成却一点都不生气,对一把手说,你来就这个价钱,不卖你可以赶回去等着羊饿死呀。在塔尔拉,谁不知道白化成心黑?一把手气得要把羊赶走时,白化成却一脸坏笑着说,我这收羊的价钱,一天一个样,错过了今个,明天想卖这个价,除非你老婆来了才能卖今天的价了,当然得搭上你老婆才行……
行了!一把手断喝了一声,如果不是天旱成这样,他宁愿把这些羊群养到老,也不愿意把羊卖给羊贩子白化成呢。一提白化成这个人,一把手气就不打一处来,当年在娶来凤离这件事上,死了老婆的白化成硬是仗着有几个钱,和他竞争过。一把手小时候玩时,往生产队的粉碎机里塞草时,叫粉碎机给铡掉了一只手上的四根指头,只下了一只好手,残手倒没有影响他和正常人一样干活,但影响了他找媳妇,三十来岁了,还是个光棍。来凤离被马前龙骗失身,打了肚子里的胎后,身体也算残疾了,有人就给一把手撮合。一把手家里穷,来凤离的老爹财迷心窍,一心想把女儿嫁给白化成。来凤离吃过一次亏了,对有钱的羊贩子白化成没有好感,却看中了一把手的朴实和善良,坚持着嫁给了一把手,如果不是来凤离坚决,一把手恐怕难击败白化成呢。虽然胜了白化成,但一提到这个人,他心里十分的不舒服,总觉得这个人靠着有几个破钱,就神气活显的。
但现在的情形容不得一把手生白化成的气了,羊价一天比一天低了,这个他知道。他犹豫再三,还是把羊卖给了白化成,这样总比把羊白送给马前龙那样的坏种强吧。
一把手卖了羊,拿上钱,买了几瓶子好酒,刚过了中午就回到了家里。来凤离奇怪一把手今天这么早就回来了,一看是他一个人回来的,羊群却不见了,心里有了些预感,便问他把羊放到哪里了。一把手不理会来凤离,把一个布袋子往炕上的毡子底下一压,用嘴咬开酒瓶盖子,就往嘴里灌酒。来凤离问得急了,一把手才轻描淡写地说了句:羊卖了。
全卖了?
全卖了!
一只没留?
一只没留!
卖给谁了?
白化成。
你怎么能卖给那个羊贩子呢,来凤离顿着脚说,他的良心早叫狼吃了,他能给什么价钱?
大羊八十块,小羊五十,像白送一样。一把手喷着酒气,解恨似地说。
天呐,来凤离叫了一声,你这个……都干了些什么呀?来凤离本来想说一把手是败家子的,但没有说出口。
一把手又住嘴里灌了一口酒,才说,我是败家子,卖这么点钱,是我没本事,你去,你去了,白化成说能给高价呢。
来凤离已经不计较一把手挖苦她了,她只是心疼那些羊,要不是天旱,在水丰草肥的时候,一只羊羔都要卖将近二百块钱呢。来凤离心疼得呲着牙,嘴里不停地抽着冷气,想和一把手大闹一场,可一把手已经喝得有点高了,歪在炕上快迷糊过去了。一把手有好几天没有喝酒了,正谗着酒,多喝了不少。
来凤离看着已经睡过去的一把手,先是泪水涌了出来,接着是在一把手的呼噜当中,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她放声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