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争气的鼻子,偏偏在这个时候,对肉味儿特别敏感。每次大杂院里的街坊一做肉,我的鼻子准能在第一时间闻到飘出的第一缕气息。我能分出是哪种肉,鸡肉还是猪肉,煮了大概有多久。是谁家在煮,放了什么佐料。每当此时,我的肚子就在咕噜咕噜响,我要好言好语地哄着它,不让它闹意见。
晚上睡觉,梦见自己回到了少林,和一帮师兄弟一起下山吃烩羊肉。热气腾腾的一锅肉啊,刚要端上来,忽然有人"啊"地大叫。惊醒一看,一张怒气冲冲的脸,睡在我旁边的六儿愤怒地说:"你属狗的?做梦还咬人啊!"
其实,那阵子大家的眼睛到了晚上都冒绿光。
六个人住在一起,但运气却各个不同。大哥来自山东,个子大,毛发浓密,两撇小胡须颇具威严,又有表演经验,经常接到演古装片群众演员的活儿。据说,他出演过山东本地一部颇有影响力的古装武侠剧,饰演其中一集的男二号手下八大家丁中的一名,镜头多达十几个,且有一句台词:"谁敢踏进山庄一步,小的就把他劈了!"
可惜,那部电视剧成了大哥演艺事业的最高峰。后来,大哥在山东就再也接不到什么角色了。大哥坚持认为,山东太闭塞,没有伯乐赏识到他的演艺才华,一气之下,挥别了老婆孩子,来到北京。
在北沙滩住着的时候,大哥经常为我们免费表演那句台词,同时跨出一大步,挺胸四顾,手按腰间并不存在的刀柄,中气十足,威风凛凛。不知有多少正在觅食的老鼠被他惊得再不敢出洞一步。说来奇怪,我们从来没买过耗子药,但那屋确实不闹老鼠。大哥一直坚持说是因为我们这屋太穷,连老鼠都不屑来。然而我们坚持认为,是大哥的表演气场太强了。
老二,老四,老五,都是场工。帮人家铺轨、推摄影机,给剧组的人打下手儿。我们六个之中,倒是他们最常接到活儿,时不时能给我们改善一下生活。所谓的改善生活,就是买了茄子、白菜、豆角,一锅熬了,再买半袋白米,或者下锅面条。每当此时,就是我们的节日。
六子,他很怪。据说他之前曾是山西某文工团的台柱子,帅哥,白马王子,在各乡镇巡演时,不少纯朴少女都想跟着他走天涯。有一次,六子遇见一个北京来的导演,那导演跟六子谈了一夜,天明时分,六子就义无反顾地离开了文工团,立志来北京拍电影。
六子说,他的梦想是当导演。做群众演员,跑龙套,只不过是权宜之计。
"等我攒够了钱,我就去上学。电影学院、中戏,哪个都行。我一定会成为大导演,比张艺谋还牛。"六子经常描述他的雄心壮志。后来,我们只要一听到他开始说:"等我攒够了钱……"就会全体帮他接下去:"就去上学。电影学院、中戏,哪个都行……"
六子很受伤,后来就变成一个人的喃喃自语。
我们之中六子的装扮,是最出"色儿"的,他总是戴一顶黑色圆顶有沿儿的,像军帽又不太是军帽的帽子。他说,他觉得戴上了这顶帽子,就很有导演的感觉。
六个人谁都知道,拿六子别的东西,没事儿。拿了他这顶帽子,他准跟你拼命。六子知道好多外国导演的名字,什么什么司机啊,什么什么夫啊,什么什么格啊……一有时间,六子就趴在床头写啊写啊,他说他在写剧本,这剧本,要送给斯皮尔伯格看的。
六子也曾经把他辛苦写就的故事给过负责群众演员的人,甚至有一回亲手交给了某位导演,但可惜,全都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可是,六子不灰心。六子坚信,那些人都有眼无珠,迟早有一天,他会让他们后悔。
这六个人里,就我最弱了……
接到角色的那天,我照例去得很早,照例在有人出来叫"有活儿"时一跃而出,照例做好了"不是我"的心理准备。然而没想到,我入选了。
我愣愣地看着那个选角色的人的嘴巴,别人都跟着他走了,我还愣在原地。有人推了我一把:"发什么呆啊,还不快走!"
我跟在那个人身后,终于,走进了北影厂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