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张氏不同,稍后的王念孙则纯粹站在考据学的立场上整理《墨子》一书。在其名著《读书杂志》(1831)中,王氏专辟《读墨子杂志》6卷,对墨书摘条进行校注。由于王氏为清代考据学巨子,所以他的成就尤在毕、张诸人之上。近人陈柱称其书有四大特色:一曰改正错简;二曰发明古义;三曰因传写之伪以考见古字;四曰阐明同声通假之字。这些均非溢美之言。其他不说,单是改正错简一条,王氏就更正了《尚贤下》等篇近十处,字数少则十余字,多则三百余字。而前此卢文弨所改者,仅《辞过》篇一条而已。由此就足以见出王氏学问之精卓了。
乾嘉年间是考据学鼎盛时期,有这么多著名的学者参与对《墨子》一书的考校,对墨学来说实是幸事。尽管墨家的思想仍然没有受到公正的对待(除了个别人外),尽管学者们的立场尚未脱出援墨注儒的樊篱,但和过去的沉埋终古相比,《墨子》一书总算有了差强人意的版本,语言文字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梳理,历史上遗留下来的某些问题(如旁行句读)大致恢复了旧观,这为后来墨学的复兴奠定了基础。要是没有乾嘉时期这些汉学家们的努力,墨学能不能引起19世纪后半期知识界的广泛注意以及20世纪前半期的空前热潮,这都是令人十分怀疑的事。
二、同光时期
在近代墨学史上,同光时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时期。乾嘉年间汉学家们之所以从事《墨子》书的校注,主要是出于援墨注儒、以子证经的目的。到了同治、光绪年间,人们谈论或研究墨学,多是由于墨学本身的价值。这一时期,除了注解和研究《墨子》书的人越来越多之外,人们对墨学的评价日趋公允,墨家精神亦开始有人提倡。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墨学在衰微之后近两千年才第一次实现了真正的复兴。
1. 墨学的复兴
同、光年间,墨学之所以能够重新引起思想界和学术界的广泛注意,大概有以下两个方面的原因:
第一,御侮自强的需要。1840年中英鸦片战争的爆发,标志着中国历史进入了一个新的时期。从此帝国主义的侵略和中国人民的反抗构成了历史发展的主旋律。由于列强的侵略,中国始终潜伏着亡国灭种的危险。如果说在第一次鸦片战争时期人们还没有充分意识到这一点的话,那么,进入19世纪60年代以后,许多知识分子和官僚都逐渐意识到了日渐逼近的危险。在这种危机意识的支配下,他们试图从传统中寻求有助于御侮自强的资源,而墨家在反抗侵略和舍身救世两个方面刚好可以满足人们的需求。在中国历史上,墨家是最具有献身精神的学派之一: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是墨者追求的目标,赴火蹈刃、死不旋踵则是墨者的行为准则。这种精神和风范在中国近代那种民族危亡时期是最最亟须的。另外,墨家崇尚非攻、自卫,也为近代知识分子提供了处理国际关系的根据。
第二,回应“西学”的需要。“西学”是随着西方的坚船利炮而来的,起初,“西学”的内涵比较狭窄,只是指西方的科学和一些实用技术,随着中西交往的逐步增多,“西学”的内涵扩展到包括宗教、文化、政治经济制度等十分广泛的内容。由于中西文化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异质文化,人们对西学的理解需要有一个“格义”的过程,亦即借助自己原有的知识去比附和沟通它。而墨家,由于其重视科学、鼓吹无差别的爱等独特性格,成了近代知识分子理解西学的一个重要的参照系。当时广泛盛行的“西学墨源”说便是这种思路的产物,尽管这种说法在事实上是站不住脚的,但它却有助于引发人们对墨学的兴趣。
由于以上两种原因,近代思想界和学术界出现了一种相当奇特的现象,即无论是激进的改革家还是顽固的保守派,都几乎众口一词地推崇起墨学来了。这对推动墨学的复兴无疑是一种不小的助力。
纵观19世纪最后40年间的思想界,墨学的发展呈现出了许多不同于乾嘉时期的新动向:
第一,在儒墨关系上,评价趋于和缓。乾嘉时期的汪中因为替墨子辩护,竟被目为名教之罪人,而19世纪晚期的学者们大都能够承认墨家亦有儒学所不可替代的优点。如曾出使欧西的黎庶昌就认为:“墨道,夏道也。今泰西各国耶稣天主教盛行尊天明鬼兼爱尚同,其术碻然本诸墨子而立国且数千百年不败,以此见天地之道之大,非执儒之一涂所能尽。昌黎韩愈称孔墨相为用,孔必用墨,墨必用孔,岂虚语哉?”陈澧亦云:“墨翟兼爱非攻,人来攻则我坚守,何以为守?蕃其人民,积其货财,精其器械,而又志在必死,则可以守矣。此墨翟之长也。”晚清经学大师俞樾声称:“墨子则达于天人之理,熟于事物之情,又深察春秋战国百余年间时势之变,欲补弊扶偏,以复之于古,郑重其意,反复其言,以冀世主之一听,虽若有稍诡于正者,而实千古之有心人也。”而替孙诒让《墨子间诂》作序的黄绍箕则干脆抱怨说:“今西书,官私译润,研览日众,况于中国二千年绝学,强本节用,百家不能废之书,知言君子,其恶可过而废之乎?”由这些引文可以看出,当时的社会舆论正在朝有利于墨学的方向发展。
第二,治墨者的范围有所扩展。乾嘉时期,校注《墨子》者为清一色的古文经学家,到了同光时期,治墨者的阵营中就新增加了今文经学家、桐城派的传人以及许多其他不守家法的学者。这一时期治墨的学者中比较有名的是苏时学、俞樾、孙诒让、戴望、吴汝伦、王闿运等。其中,俞、孙二人为晚清古文经的大师,吴汝伦为桐城派方苞的传人,而戴望和王闿运则属今文经学派。治墨者范围的这种扩展表明墨学在晚清知识界的影响正在逐步扩大。
第三,墨经中的科学内容开始受到注意。乾嘉时期,《墨经》四篇旁行之文虽然初还旧观,但其中蕴涵的思想尚未得到挖掘。到了19世纪后半期,在西学的参照下,一些学者才发现《墨经》四篇中原来还包含着许多数学、光学和力学的内容。广东学者邹伯奇首先发现这个事实,邹氏云:
《墨子·经上》:“圆,一中同长也。”即几何言圆面惟一心,圆界距心皆等之意。又云:“同,重、体、合、类”、“异,二、(不)体、不合、不类”、“同异而俱之于一也”、“同异交得放有无”。此比例规更体更面之意了。又云:“日中,正南也。”又《经下》云:“景之大小,说在地。”亦即表度说测影之理也。此《墨子》俱西洋数学也。西人精于制器,其所恃以为巧者,数学之外有重学、视学。重学者能举重若轻,见邓玉函《奇器图说》及南怀仁所纂《灵台仪象图志》,说最详悉。然其大旨亦见《墨子·经说下》:“招负衡木”一段,升重法也;“两轮高”一段,转重法也。视学者转微为著,视远为近,详汤若望《远镜说》,然其机要亦《墨子·经下》“临鉴而立”、“一小而易一大而正”数语,及《经说下》“景光”至“远近临正鉴”二段。
邹氏把墨经中关于同异的分类解释为“比例规更体更面之意”,虽不无比附之嫌,但他总算揭示了《墨经》中有数学、力学和光学等科学内容这个事实,所以在他之后,从科学角度治墨亦成为墨学研究中的一条新路,较早的代表就有殷家俊、张自牧、王仁俊和冯涵初等人。
第四,“西学墨源”说广为流行。“西学中源”并非19世纪的产物,早在17世纪耶稣会士东来时,就有人认为西学只是中学的变种。到了近代,随着中西接触的增多,主张“西学中源”的人越来越多。由于墨家的主张和精神与儒家传统差别比较大,与西学反而有一点表面上的相似,所以人们谈论最多的是“西学墨源”。谈“西学墨源”的人来自各个不同的阶层,有政治家,有外交官,也有学者和文人,有改革家,有洋务派,也有极端的保守分子。出身不同,政治立场不同,谈“西学墨源”的目的也就不同,激进的思想家声称“西学墨源”是为了替西学的传播张目,因为中国人笃信古已有之的教训,极端的保守分子爱说“西学墨源”则是为了寻求对抗西学的工具。
最早提出西学墨源说的人依旧是那位发现《墨经》内包含有科学内容的邹特夫。在简单罗列了《墨经》中的算学、光学和重学之后,邹氏接着说:
至若泰西之奉上帝、佛氏之明因果,则尊天明鬼之旨同源异流耳。《墨子·经上》云:“此书旁行,正无非”。西国书皆旁行,亦祖其遗法,故谓西学源于墨子可也。
从科学到宗教再到书写规则,西学与墨子有那么多相同之处,所以西学自然是源于墨子了。这种逻辑听上去非常“奇妙”,但在当时却有许多人深信不疑:王闿运的《墨子校注序》曾记载:“颇闻同时注《墨子》者数学,而吾友曹耀湘尤神解深通,及殷家俊等并言《经说》中有光重诸法,悉泰西所本。目为巨子者,矩子,十字架也。所谓南方之墨由南洋而通诸岛,为制器之先师。顾竟未见诸家成书。”而王氏本人亦认为:“十世之后,九州之外,释迦耶稣皆无位而奉为圣师,本墨家也。……墨尤工制器,西海传其学,去其节用明鬼不便己者。……同治以来,西学盛行,徒袭墨之粗迹,不知其出于墨。”其他像黎庶昌认为:“泰西各国耶稣天主教盛行尊天、明鬼、兼爱、尚同,其术碻然本诸《墨子》”,宋育仁认为“墨氏之教,秦以后微于中邦,而流于西土”等等类似言论不一而足。甚至连维新派人士黄遵宪亦坚持认为:“泰西之学,其源流皆出于《墨子》。其谓人有自主之权,则《墨子》之尚同也;其谓爱邻如己,则《墨子》之尊天明鬼也。至于机器之精,攻守之能,则《墨子》备攻备突、削鸢能飞之绪余也。而格致之学,无不引其端于《墨子》经上下篇。”
从思想史的角度看,“西学墨源”说是知识贫乏的产物,随着对西方了解的逐步增加,这种说法也就渐渐失去了市场,到20世纪初期它就基本上不再见于学者之口。但在当时,“西学墨源”说的确有助于公正地对待墨、西两学。既然墨学西传导致了西方的繁荣,那么墨学在本国自然也应当受到重视;同样,既然西学本来源于中国,那么学习西学也就不存在什么华夷的界限了。
第五,墨家精神得到提倡。在这方面,有两个人值得特别提出来:一个是曾国藩,一个是谭嗣同。曾氏是清朝的“中兴名臣”,镇压过太平天国运动,主持过洋务运动;谭嗣同则是激进的思想家,戊戌变法的参与者之一,并为维新变法献出了年轻的生命。曾、谭二人均极赞赏墨家精神,只不过,曾国藩看中的是墨家的勤俭、节约和务实,谭嗣同喜爱的则是墨家的大公无私、勇敢侠义和献身精神。
在1861年的日记中,曾国藩写道:“吾学以老庄为体,以禹墨为用”,这里所谓“禹墨”大概就是指上面所说的勤俭、节约和务实精神。按照《庄子·天下》的记载,墨子继承的是“禹道”,而“禹道”的标准是:“日夜不休,自苦为极”、“生勤死薄,沐雨栉风”。所以后人多用“禹墨”来指代一种自我约束极严而又富于献身精神的行为风范。曾国藩之所以用“禹墨”精神相标榜,大概与他当时的处境有关。为了镇压太平天国运动,曾国藩呕尽心血,但却经常陷于四面楚歌的境地。在这种困顿危急的情况下,曾国藩自然不得不励精图治,摒弃虚华,从实入手,这当是他欣赏墨子的主要原因。另外,在曾氏的幕府中,先后有过好几位治墨的学者,如俞樾、王闿运、吴汝伦、戴望和曹耀湘等。曾氏之喜爱墨子,也可能受到这些幕僚的影响。
谭嗣同欣赏墨子,其着眼点和曾国藩大不相同。据谭自己说,他对墨学的兴趣集中在两方面,一为格致之学,一为任侠思想。考虑到谭氏个人的性格特征,可以说后一方面才是他最钟情之处:“吾自少至壮,遍遭纲伦之厄,涵泳其苦,殆非生人所能忍受,濒死累矣,而卒不死,由是益轻其生命,以为块然躯壳,除利人之外,复何足惜,深念高望,私怀墨子摩顶放踵之志矣。”另外,在《仁学》中,谭嗣同曾把孔子的仁、大乘佛学的慈悲和西方的博爱融合到一起,而其中,墨家的兼爱就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粗略地讲,谭嗣同实际上是通过墨家的兼爱来理解西方之博爱的,所以他才会发挥墨家的兼爱一语以攻击旧礼。就此而言,谭氏实际上已经开启了20世纪初知识分子以墨批儒的先声。
以上五点是19世纪后半期墨学研究不同于乾嘉时期的新动向。它们处处反映了社会评价标准向墨学的倾斜——并且这种倾斜最终导致了20世纪初的墨学热潮。
2.孙诒让的贡献
在近代墨学史上,孙诒让是一位承先启后的关键人物。他的贡献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继承了乾嘉诸老的精神,熟练地运用汉学的研究方法,对《墨子》全书进行了系统的考辨和校释;二是以同情的态度赞扬墨家的主张,为后来公正地评价墨学奠定了基础。
在孙氏之前,治墨者虽众,但除毕沅之外,大都或是专解经说诸篇,或是摘条进行校注,所以多不成系统。只有到了孙诒让手中,才广泛搜求诸家的见解,录入《墨子》本文之下,然后根据自己精湛的考据功夫予以辨正补阙,著成《墨子间诂》一书。这本书成了当时最完备的《墨子》读本,对20世纪初的墨学热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根据其自序,孙氏之所以用“间诂”二字作书名,意在模仿许慎:
昔许叔重注淮南王书,题曰鸿烈间诂。间者发其疑牾,诂者正其训释。今于字义多遵许学,故遂用题署。亦以两汉经儒,本说经家法,笺释诸子,固后学所睎慕,而不能逮者也。
许慎为东汉古文经大师,孙氏模仿许慎,说明他对墨书的注解主要集中在对字义的校勘、训诂上。但是,墨家久成绝学,《墨子》书因长期无人过问,错简讹字极多,整理起来非常困难。为了著成《间诂》一书,孙诒让真正是做到了心力交瘁、费时良多的地步:
研核有年,用思略尽,谨依经谊字例,为之诠释。至于订补经说上下篇旁行句读,正兵法诸篇之伪文错简,尤私心所窃自喜以为不谬者,辄就毕本,更为增定,用遗来学。
《间诂》最初写定于1892~1893年之间,1895年以聚珍版发行。但孙氏自己并不以此为满足,除了反复续勘之外,还继续搜求有关墨学的著作以相考校,到1907年又完成了《间诂》定本。前后算起来,孙氏仅在墨子的考证一项上就用了二十余年。另外,孙氏治墨还有一条别人不具备的优势,就是他可以借《周礼》来疏证《墨子》。从经学史的角度看,孙诒让的最卓越成就是《周礼正义》,而《周礼》这部书的成书年代和《墨子》差不多,所以两相比勘,许多难题就会涣然冰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