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国英是个精神矍铄的中年男子。他微微有些发福,国字脸,一字眉,相貌平常。他的身材不是太高,和大多数江南男子差不多,可是一眼看过去,会给人一种错觉,觉得他是个昂扬八尺的壮汉,威风凛凛,不怒自威。
严国英的气势先声夺人,看他笑容可掬地走来,双眸却如电一般盯来,李穆然有些想往后退,但想到这是对方在给自己下马威,便暗运真气,微微一笑,右脚一抬,想要往前迈一步。可是他看似轻松,实则甚是艰难,他几乎有些不敢看对方的眼睛,只觉自己身上顶着的压力很大,大到几乎喘不过气来,浑身上下,都在痛。可是这是两人的暗斗,谁退后一步,便会一败涂地。自己如果要当这个领头人,便必须要冲过这一关。
似乎能听到身上的骨节在咯咯作响,李穆然背上不知淌了多少汗,只觉整个后背都凉飕飕的。可是看着对方,见严国英也并不轻松。一张国字脸红得发紫,眼睛几乎能流出血来。
“奇怪,严国英是个城府深沉的人,怎么会在府门口便和我斗起来?”李穆然心中奇怪,不过看到严国英已是强弩之末,一咬牙,右脚终于缓缓落下。他总觉得严国英的内力有些蹊跷,毕竟对方比自己年长二十余载,内功修为应该远胜过自己才是,怎么会和自己斗了个旗鼓相当,甚至略于下风。可是瞧他的样子,又不像在刻意示弱。
“嗒”的一声,李穆然往前迈了一步。严国英身形不动,但那股无形的压力已经消失。两人僵持之时,觉得时光甚久,可是放在周围人眼中,却不过稍稍一瞬。李穆然身上陡轻,不由轻吁一口气,而后施礼道:“通远见过严世伯。”
“通远贤侄,快起来。”严国英忙回礼笑道,“早听说李兄老来得子,一直无缘得见。今天总算见着了,真是、哈哈,真是青年才俊。”
雅淑此刻也扶着冬儿上前见礼。严夫人乔氏这时亦莲步依依走了过来,她见了李穆然,眸中竟落下两道泪:“通远世侄,令堂如今还好么?我与她许久不见,实在想念。”
她是巢湖李夫人的师妹,今年也已过了四十岁。她比李夫人小二十余岁,拜师学艺时,倒是多由这位大师姐教授机关之术,故而视她如师如母,此刻真情流露,倒不全是作伪。
李穆然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交到严夫人手上,道:“家慈也甚想念夫人。这是她亲笔书信,嘱托通远一定要交到夫人手上。家慈身体不是太好,不能长途前来建康,实在遗憾。”
“是么?她她身体不好?本该是我去巢湖瞧她。”严夫人眸光闪烁,严国英却上前一拦,道:“唉,李世侄大老远地过来,咱们早些进去让他们先安顿。你在门口哭哭啼啼的,岂不是叫李世侄跟着也难受。”
“老爷说的是。”严夫人拿手帕擦了擦眼角,随后拉过冬儿,带着几人一起进了严府。
女眷在前,李穆然和严国英走在后边,两人口中闲谈家常,严国英一脸和气,笑道:“今日风雨交加,总觉得你们要找个好天气再过江。”
他是在向自己解释闭门之事么?虽然理由不算充分,但也总算是一番心意。李穆然笑笑:“是通远想着能早些拜见世伯,因此急着过江。”
几人说笑着,已入大厅,这时严公两位妾侍也迎了出来。古氏淡雅如菊,着一身湖绿的旧襦裙,这时腹部高高隆起,看样子已有了六个月的身孕;石氏则是妖妖娆娆,花枝招展,说是二十六岁,但看上去不过二十岁出头。她是个绝代风华的美貌女子,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一笑起来,更是明艳不可方物。她煞是活泼,好说好动,为李穆然和冬儿二人接风洗尘,酒桌之上,倒是她的话最多。
然而让李穆然一直不解的是,严国英已经年过四十,和严夫人成亲也过了二十多年,怎么家中竟没子嗣。原本他看人名单中没有,以为严家之子并不是细作,所以李擎涛未列入内。他曾问过李擎涛为何如此,可是那位李老却神秘莫测地说他到严家便知。可是没想到,到了严家,才发现,他家中除了古氏肚子里那位,竟然真的是没有孩子。
难不成当了细作,便不能生儿育女么?李穆然微感错愕,随即不觉暗暗失笑,又不是入宫做中人,哪里有这等规矩。更何况李家之前夭折的女儿,眼下古氏身怀的六甲,都足以说明并非如此。
饭罢,严国英的一妻二妾带着冬儿去院子里闲逛,李穆然则和严国英同到严府书房议事。两人入了书房之后,严府的管家严墨和李顺二人守在门口,两人相视一笑,彼此觉得心照不宣,你一句我一语,也就聊了起来。
李穆然进了书房,略一四顾,见这书房布局果然和李擎涛给自己的严府机关图一模一样。他心中一定,刻意踏上一块下布机关的方砖,脚尖轻点,觉出底下果然是空的,便更加踏实了几分。
他以为严国英会如李擎涛一样,私下间对自己行礼,却没想到严国英见书房门关上了,随手翻了翻书案上的书,随后忽地一摔,竟然一回身,斥道:“你是头一次做细作吗?”
“嗯?”李穆然被他训得一愣,全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严国英怒哼一声,一字眉几乎立了起来:“圣上糊涂了,怎么会派你这么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过来!你还不懂什么是细作呢!像你这么做事,迟早晋国的盘子,全都要毁在你手里!”
李穆然被他骂得整个人怔在了原地,不知所措。回想一路行事,已是万分谨慎,难不成真有什么地方做错了,竟惹他勃然大怒。李穆然自记事起,无论是学文习武,抑或后来从兵入伍,从没有一天懈怠过,在谷中师父对他也不曾这般痛骂,更何况后来得到大将军赏识,更是一路坦途,何曾被人骂得这般狗血喷头,且无语反驳过。他强抑怒气,盯着严国英道:“严公,不知你所说何事?我实在不明白,还望不吝赐教。”
“哼,画蛇添足,自作聪明!”严国英右手两指一并,直指着他,道,“你说,你是怎么敲门的?”
李穆然斜迈了一步,闪开严国英的手,回道:“三重三轻,有何不妥?”
严国英冷笑:“三重三轻?你是生怕别人不知道我们有暗号是不是?慕容垂怎么会有你这么愚蠢的亲信?开门的暗号是什么时候用的?是你不知道对方是敌是友,才用来试探的!你倒好,拜访父亲故交,就用上了暗号!”说到激动处,他随手拿起书桌上一卷书,用力摔向李穆然。
李穆然一惊,但却没有躲,任那卷书砸在了自己胸口。这一刹那间,他仿佛全然没了知觉,只是懵然站着,一动也不动。刹那之间,他便听明白了严国英担心什么,不由面如死灰,本来满脑子反驳的话,瞬息之间,全化乌有。
严国英说得没错,的确是自己太过做作,假如敲门之时,有心人在旁注意到,那么顺藤摸瓜,整个严府都会被人怀疑。
“是我错了。”李穆然沉声道,随后他俯身捡起那卷书,手却不由自主地颤了起来。虽说这件事是自己错了,但严国英有这么大的反应,很难判断是真的生气还是借题发挥。不过毕竟从他身上,自己又学会一件事,总算是个收获。他努力调匀气息,将那卷书递回给严国英,微笑道:“严公,多谢提醒。不过请您别忘了我的身份。”
严国英嗤笑道:“你只会用身份来压人了?年轻人,你也别忘了我的身份!你是圣上定的领头人不错,但如果我不认可,你就算不上真的领头人。想不想赌一赌?”
“不必了。”李穆然心中一沉,严国英在晋国悉心经营二十余年,这边的细作早就习惯对他惟命是从,李穆然相信他有这个能力控制住这些人。只要他不承认自己是领头人,那么自己此后行事,必然处处受人制肘。李穆然并不是一个好勇斗狠的鲁莽汉子,越到此时,他就越是冷静,心知决不能真的生气,否则当真被严国英牵着鼻子走了:“严公,我敬你是前辈。您的阅历远胜于晚辈,还望以后您能多多指教。”
语罢,李穆然一顿,又莞尔道:“严公还有其他话么?”
严国英看他不急不躁,仍是谦和有礼,满腔憋着的火登时无处发泄。他想不到这个年轻人这般能忍,微微一愕之后,国字脸上又带了笑意:“没有了。你远来辛苦,先去休息。明天我们再说别的。”
李穆然一拱手,道:“好。就依严公所言。”他折身走到书房门口,刚要开门,就听严国英道:“年轻人,细作这行有句话,叫做‘大象无形’。你且记着。”
“是。”李穆然后背一绷,推门而出。
门口守着的李顺和严墨忙满面带笑地迎上前。看着他两人的笑容,几乎让李穆然产生了错觉,觉得自己和严国英在书房之中,一直是友善相处,和风细雨。但书房的门虽然隔音,可是这两人就守在门口,而且功夫底子都不弱,哪有听不到书房内又是骂又是打的声响。好在这两人细作出身,早就练出了泰山崩而色不改的本事,这时守在书房门口,更变成了一对天聋地哑,不需担心他们出去乱说。
李顺凑到他跟前,看他面色无常,哈着脸笑道:“少爷,今天有什么打算?”
李穆然道:“没什么,你也累了,早些和李财他们一起去休息。我回房自己呆一会儿,有什么话明天再说。”语罢,他自顾自向西厢房走去,口中微微念叨着的,则是“大象无形”四字。
这四个字他并不陌生。此言出自《道德经》,原是在讲这世上最恢弘盛大的境界,往往不拘于形势格局。这话说来玄乎其玄,可是反复品味,自有其理。然而严国英那句提醒,绝不是在跟他打清谈的哑谜,他话中的重点,应该在“无形”二字。
“他是在说我现在当细作还是‘有形’。”李穆然暗忖。他渐渐平静下来,细细回想这一路的所作所为,自己步步为营,有些时候的确显得太过于敏锐。更何况前一阵子和庾渊同行,每天都在担心自己和冬儿会行藏,没有一刻放松,处处提防着,现在想来,自己全然不像一个生意人,更像是把“细作”两个字写在了脸上。庾渊之所以没有发觉,只因为两人都绝顶聪明,彼此都想赢,反而都陷在斗智的紧张之中,浑没觉察出其中的蹊跷。
“唉,一塌糊涂。若非我争强好胜,怎会露出这么大破绽,犹未觉察。”李穆然微微摇头,沉浸在自责之中,竟连晚饭也不记得吃。中间李顺来他屋门处喊了一声,但见屋内一团漆黑,而李穆然又不回应,只以为他是在睡觉,便又离去。
到了戌时三刻,冬儿挂念着李穆然,便拿了食盒到他门前。门没锁,她一推,屋门应声而开。她向里看了看,见李穆然坐在长案旁,便关了门,点了灯,走到他身边,道:“表哥,你在想什么呢?”
李穆然看屋中忽然亮了,才回过神来,看向冬儿,道:“你怎么来了?”
冬儿温然笑道:“给你送吃的。”一边说着,一边将食盒中的酒菜一一摆到长案上。
李穆然看了看窗外,道:“天都黑了。”他又看向冬儿,道:“下午你和她们几位聊得怎么样?”
冬儿笑道:“聊得很好啊。难道还能像你一样,被骂一顿吗?”她“咯咯”娇笑,李穆然看她打趣自己,便也笑了起来:“李顺告诉你的?”
冬儿道:“嗯。他说看你的样子,平静得有些可怕,就让我来劝劝你。”
李穆然见她的目光中透着淡淡的怜悯,忙别过脸去,柔声道:“别这么看我。我还没这么可怜。更何况,严公骂我也是应当,我确实做错了事。”
冬儿垂头道:“都怪我笨,当不好细作。在巢湖,李夫人就说过我不机灵,帮不上你的忙,我总也做不好。今天跟她们说话时,我觉得她们每个人都比我聪明”
李穆然忙道:“傻瓜,他骂我是因为我自己做错事情,跟你没有关系,你别怪自己。”他轻轻握着她的双手,见她珠泪暗垂,又听她话中比较的是李、严二府的夫人,忽地心中一亮:冬儿是希望以后也能像她们一样,帮着丈夫。
“冬儿想嫁给我!”李穆然只觉自己的心漏跳了好几拍,继而跳得越来越快。他想着白天二人在船舱相拥相吻,这时左右无人,不觉按捺不住,一把将她抱起。
冬儿轻呼一声,还没说话,便觉唇上一烫,已被他拥吻着,随后身子一轻,不知被他抱起来,要到何处。她有些惊慌,只觉紧紧抱着自己的他有些陌生,他的呼吸很急促,连带着自己的脸上也发了烫,觉得天旋地转的,什么也看不清。恍惚间,他的唇离开了自己的唇,在耳边说着什么,可是她全然听不进去,只是失措,轻推着他,却觉他的胳膊如同铁箍一般,挣也挣不开。
正在这时,屋门底下,“噌”的一声,多了一物。
李穆然微微一惊,想着屋外有人,登时清醒了许多,忙放开冬儿,随后走到屋门,见那赫然是封信。
他深吸两口气,俯身取信,借着灯光看,只见信上字迹整整齐齐,一横一划都规规矩矩,虽然不难看,但也谈不上好看,更瞧不出这写信人是男是女。
信上只有两行字:“欲知严府,子时浊浪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