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唇很烫,可是这一吻却如蜻蜓点水,冬儿能感觉得到,李穆然很紧张。然而冬儿却比他更紧张。她万没想到他胆子这么大,一时整个人都怔住,这一分神,登时将晕船之事抛在了九霄云外。
李穆然见她木木地对着自己,随后眸中淌出两行清泪,不由头中“嗡”的一声,心中一阵酸楚。他不明白冬儿怎么哭了出来,难道她不喜欢自己么?怎么可能?他心神俱慌,有些手足无措,愣了愣,才涩声道:“对不起。”说完这三字后,他一阵黯然,手也收了回来,整个人靠坐在船舱一侧,垂头默然不语。
看他忽地满脸难过,冬儿才知他会错了意,一擦眼泪,伸手拉他胳膊,道:“我我不是生你的气。只是想起那次在山屋,你你”
李穆然这才知道她是在伤痛过往,那次也是一吻之后,又过一年,他离谷,她留下,两人苦守相思。这次一吻之后,不知再过一年到了约满之期,她会不会留下。可是这些日子的磨砺,他已不再像当年那般急脾气。他淡淡一笑,握着她一双素手,只觉她的骨节硌在自己手心,有些生疼:“冬儿,我爱你。”
冬儿略一低头:“我也一样。在巢湖的时候,我很开心。我总想着,如果有一天,只有我们俩人在一起游湖,那该多好。”
李穆然温然笑道:“这个简单。我答应你,等闲下来,我一定陪着你一起泛舟湖上,到风平浪静的地方,就我们两个。不止如此,以后闲暇时,我都会陪着你游山玩水。天下之大,无奇不有,那么多美景,总比只在谷中要好。”
冬儿涩然一笑,两个人在一起什么都好,她也知道如果嫁给他,他会一生宠着自己、爱着自己,可是说到底,总归是要回到“离不离谷”这个老话题上。她看他笑得如此幸福,不忍这时又让他想起两人之间不可逾越的沟壑,一咬牙,想着二人终究还有一年时间,就用这一年时间,好好和他在一起,不到最后一天,就不提那件事吧。
冬儿没再说话,只是将头抵在了他的肩上。她知道这就如同饮鸩止渴,可是经历了离别,那时她真的以为他不会再回来,那种刻骨铭心的痛,她总想晚一些再承受。
李穆然听着舱外的动静,雅淑似乎在舱后的雨棚中重新烧着水,看来还有一会儿才会进舱。雨这时更大了些,风吹得雨点打在舱上,发出“嗒嗒”的声音,不少雨水顺着窗缝潲了进来。李穆然回手关上窗户,看着怀中的冬儿,只觉心几乎要跳出喉咙。他低下头去,深吻着她。
为等这一吻,他已等得太久。他感觉得到冬儿的回应,那像是点燃了他心中久藏的一把火,可是这船上毕竟不是只有他们俩人,他深吸口气,听雅淑在倒水,只得依依不舍地放开冬儿。
冬儿的脸颊早红得艳如晚霞,她轻咬着唇,一双清眸静静看着李穆然,她见他看着舱门,便在他额上轻吻一下,随即蜷身靠在船舱另一侧,怔怔地盯着面前的灯火出神。这时雅淑一掀船帘,已端着碗热水进来。李穆然怕她又打翻,忙起身接了过来,随后俯身到冬儿身边,道:“表妹。”
冬儿这时满心想的都是方才那一吻,一别开心思,再加上李穆然方才帮她用真气抚脉,晕船的难受也就淡去了许多。她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水,温然一笑,道:“表哥,我没事了。”她将手伸向雅淑,道:“过来。”
雅淑贴着船舱,努力绕过李穆然,缩在冬儿身边,道:“小姐,方才我不是故意的。”
冬儿看她身上淋湿了大半,也甚觉不忍,从怀中掏出手帕,擦干她脸上的雨水,又瞥了一眼李穆然,道:“表哥,都怪你方才凶她。”
李穆然这时心情大好,便笑着向雅淑一躬身,道:“方才是我不好,瞧在你家小姐面上,你多包涵。”
雅淑哪敢受他的礼,忙摆手道:“少爷,少爷,您要折杀我了。”
正在这时,船速渐渐放缓,李顺的声音从舱外传入:“少爷,能看见南渡口了。”
“好。”李穆然神情一凛,起身整整衣服,又回头看了冬儿一眼,出了船舱。
外边的雨小了一些,李顺见他出来,忙撑了把伞遮在他头顶。隔着重重雨幕,李穆然极目远眺,见庾清的大船将近靠岸,刘风清的小舟离岸边尚有一箭之隔,而自己的小舟距离刘风清的船,也还有十几丈远。
刘风清站在船尾,看李穆然站了出来,远远地跟他打着招呼。李穆然也对他挥手致意,这些天相处下来,他觉得刘风清并不算是坏人,反而由于冬儿的缘故,他倒是展现了友善儒雅的一面。巢湖的第一公子,自然还是有独到之处的,更何况他见解独特,毕竟远胜那些只知一味追风的庸人。然而,李穆然每次见冬儿对他笑,虽然明知冬儿是为了自己勉强为之,但还是看他不顺眼。
南渡口上这时站着很多人,形形色色,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这么多人中,李穆然一眼便认出了那个相熟的身影。庾渊一身黑白相间的长衫,站在渡口众人之中,鹤立鸡群,卓尔不凡。他身后备着两台软轿,十几个家人围在轿旁,其中一个青衣小厮为他打着伞。这时庾清的船业已靠岸,那个花衣男子从船上大咧咧地下到岸上,见了庾渊,似乎还跳了一下。庾渊不知说了一句什么,手向后一指,庾清立刻如同霜打的茄子,老老实实钻进了轿子里,但庾渊仍站在岸上,并没有离开。
过了一会儿,庾渊看刘风清的船也到了岸边,便折扇一摆,走到刘风清身前,微一拱手,不知说了什么。刘风清先是连连摆手,后来似乎受不过他的诚恳,便又向江上指了指,庾渊略点了点头,与刘风清候在一旁。
李穆然一凛:庾渊是要代弟道歉?他一惊,忙回身一掀船舱门帘,刚要开口,见冬儿和雅淑正在聊天,他硬生生将已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转成传音入密:“庾渊在岸上,一会儿别出声。”
“嗯?”冬儿一惊,随后对他微一点头。雅淑在旁什么也听不到,只是见他俩人对视了一眼,随后小姐点了点头,少爷回身出舱,一切便如同打哑谜一般。
少顷,小舟靠岸,李穆然带着李顺几人先下了船,冬儿和雅淑互相扶着摇摇晃晃也踏上了岸。冬儿头还有些晕,踩在地上,仍觉得脚下踩得如同棉花,身子软软的使不上力气。雅淑扶着她有些费力,李穆然见了,微微托着她另一边的胳膊。
刘风清在岸上早等得心急,见两人上岸,忙跑了过来,道:“来,李兄,我给你介绍,这位是庾家大公子庾渊。是方才方才那位庾二公子的兄长。”他满脸都是受宠若惊,万万没想到对方是大名鼎鼎的士族公子,竟然全无架子。
庾渊也往前走了两步,道:“李公子,佟姑娘,真是对不住,都怪我这个做哥哥的没有管教好,让你们临时腾船出来,实在是过意不去。”
李穆然忙回礼道:“庾公子太客气了。只是一件小事罢了,不需挂怀。不过你在南渡口,怎么知道庾二公子是抢了船呢?”
庾渊道:“李公子是外地来的吧,这也难怪。建康城中的大渡船向来供不应求,如果不是提前订了,哪里能坐得到。我这兄弟从来不管这些事,他坐大船,不是强买,就是强占。”说着,又是歉然一笑:“真是叫几位见笑了,实在抱歉。”
李穆然又忙客气几句,冬儿则因声音被庾渊听到过,这时正好借着晕船之由,不开口回话,只是淡淡对他一笑。
刘风清这时也注意到了冬儿面色苍白,整个人甚是虚弱,忙问道:“佟姑娘怎么了?不舒服么?”
李穆然道:“没什么,不过是晕船。”
“晕船?”庾渊忙转身对小厮吩咐了几声,随后躬身道:“从这儿进城还要有一段路。虽然能雇轿子,但要等。姑娘既然不舒服,不如坐我的软轿走,你们要去哪儿,我送你们一程。”
李穆然还未答话,刘风清已率先说道:“多谢庾公子,那是最好不过的。”
庾渊折扇一并,颇有玩味地笑看了刘风清一眼,又对李穆然笑笑,道:“刘公子是个痛快人,李公子也请莫要踌躇了。毕竟佟姑娘晕船,说实在的也是我那兄弟惹出来的祸,倘若再要推脱,在下就更愧疚了。软轿就在后边,两位去哪儿?”
这时庾清在轿中已等得不耐烦,掀开帘子叫道:“哥,还不走?再晚了,桓表姐的桃花诗会就赶不上了!”
庾渊一皱眉,继而对李穆然三人歉然一笑,道:“对不住几位,在下有急事,不能久陪。两位想去哪儿,直接吩咐轿夫便是。建康城中有间酒楼叫做‘玉宇阁’,是在下开的,三位等安顿妥当了,不妨到酒楼来,也算我们交个朋友。”
“好!”刘风清忙笑着应声。他初入建康,能够攀上庾渊这个士族公子,自然再好不过。
李穆然和冬儿两人见庾渊走到软轿旁,问下人要了匹马,便催马前行。他骑上马后,再没人为他打伞,烟雨飘飘,顷刻间他身上便罩了一层水雾,庾清从轿子里探头道:“哥,你也进轿子里来吧,咱俩挤一起!”
庾渊侧目瞪了他一眼,喝道:“你坐得住,轿夫也抬不动!别多话!”
庾清被他一声怒斥,却没半分脾气,只是笑道:“哥,我最近手头紧,没钱给桓表姐备礼物,你备了吗?也算我一份啊!”
庾渊哼了一声,强压着怒气,低声道:“我每天许你从账上支五十两银子,你都用到哪儿去了?”
庾清讪讪笑道:“我去江北玩,请朋友喝酒,大家也是图个高兴。八天只花了五百两银子,稍稍多了一些,也不算什么啊!你不也说过,交朋友最重要么?”
庾渊嗤笑道:“朋友?哼,你那些都是什么狐朋狗友?以后还是少跟他们在一块。”
庾清笑道:“哥,你又不差这几两银子,跟我计较什么。当我不知道吗?你去一趟北边,回来公中就入账了二十几万两银子。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花又花不完。”
“你最近胆子大了?学会查公中的帐了?”庾渊冷笑一声,快马加鞭,不等庾清回话,已驾马行得远了。
李穆然和冬儿这时已跟在后边,他二人都有内功,因此将庾家兄弟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李穆然不由轻轻摇头,第一次对庾渊起了几分同情,心想庾清永远都不知道,他哥哥那二十几万两银子可是靠卖命才拿回来的,有弟如此,当真难为庾渊了。不过这么多银子,也的确邪门。李穆然暗忖凭琼玉阁的规模,仅仅半年时间,那酒楼决计赚不了这么多的钱。如此看来,二十万两银子之中,恐怕有一多半买的是庾渊得来的消息。花十几万两银子只为了一个消息,庾渊从姚苌那里得来的东西,究竟是该何等骇人听闻?
走了大半个时辰,李穆然和冬儿两人来到城北的严府。软轿轿夫向二人辞别离去,朱红大门前,只剩他们一行七人。李穆然见严府大门紧锁,便叫李顺上去敲门。
李顺到门前,敲了三大声后又敲了三小声,少顷,门板上有块木板被撤了下来,一个独眼门房满脸戒备地瞄了李顺一眼,问道:“什么人?”
李顺一愣,心想这不是约好的敲门暗号么,怎么还要问。他回头看了李穆然一眼,李穆然对他微一点头,他回首道:“回你家老爷,就说巢湖李家来人,恭贺严老爷四十五岁寿诞。”
“李家”那个独眼门房有些痴傻,想了半天,才忽地“哦”了一声,“你们等着,我去叫老爷!”语罢,“咔”的一声,把门板又合上了。
李穆然远远地瞧了,心中有些不快,按理说,他现在是严国英的上级,就算他们不在渡口接,总也该开门迎候,没想到初来建康,他就叫自己吃这么一个闭门羹。他回头看去,见骄阳之下,冬儿的脸色仍是泛白,便问道:“表妹,你还站得住么?”
冬儿淡然一笑,道:“我还挺得住。严世伯怎么还不开门,我怕雅淑是真的累了。”那小丫头方才走了一路,这时说是扶着冬儿,实则全靠在冬儿身上,满脸筋疲力尽,若不是碍于规矩,只怕早就一坐在地上。
李穆然却甚是瞧不惯雅淑娇柔不胜的样子,心想冬儿太宠这个丫头,总要找个机会好好和她说说才是。正在出神,就听严府中传来一阵杂声,继而大门洞开,一个中年男子在前走出,双手前伸,满面笑容迎了过来:“贤侄,贤侄!可想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