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十余日,李穆然被李擎涛带着去逐一拜访巢湖的官绅贤士。有苻秦的财势和李擎涛的人脉支持,李穆然长袖善舞,很快便在巢湖当地传得小有名气。
他仪态潇洒,风度翩翩,兼且言谈风趣,举止可亲,每个人与他打交道都觉如沐春风,尤其各位庶族子弟,见他同样出身庶族,但举止不卑不亢,清谈颇有妙言,连官府中人对他也颇为礼遇,登觉他是为庶族挣回了面子,对他大增亲近之心。
与此同时,冬儿在李府之中,开始熟悉苻秦细作传讯所用的密文。
李穆然不是全然信任旁人,冬儿深居闺阁,屋中向无外人,便将此事交待给她。苻秦细作传讯多用汉字,每个字又按笔画拆解,一条讯息往往能拆成四五张纸,每张纸上粗看只是一些不知所谓的点点画画,但是几张纸拼在一起,便是完整的句子。
冬儿喜静恶动,又不适合勾心斗角,此事倒是大对她的胃口,每天除了吃饭练功外,其余时候都把自己关在屋内练习,学得不亦乐乎。
然而并非所有事都一帆风顺。“李达”风头正劲,自然也会抢去原本庶族公子的风头。巢湖当地本有一位出名的才子,姓刘名风清,是乡绅刘日隆的独生儿子,素以玄学著称。那位刘日隆与李擎涛一样是当地的望户,然而他的生意做不过李擎涛不说,学说也不及李擎涛,几次当地乡绅会长会选,他都在李擎涛之后,因此俩家宿怨已久。他本想自己有儿子继承家业,李擎涛除了二十几年前有个病死的女儿外,断子绝孙,没想到忽然凭空冒出来这么一个儿子,且处处无懈可击。
苻坚的密旨上要李穆然速与晋国庶族名士联络,扰动朝野。李穆然看刘风清是可造之材,本想与他接近,慢慢拉拢,孰料刘风清一见面就把自己当成了敌手,处处针对,每逢见面,便极尽刁难。
在李穆然眼中,刘风清的伎俩太过小儿科,但若任由他一直给自己捣乱,自己只知一味退让,那也显得太过窝囊,只怕还会耽误大事。
俗语曰“二月二,龙抬头;三月三,生轩辕”,三月初三为“上巳节”,是汉人祭祀轩辕黄帝的日子,更是相约踏青之时。杨柳依依,烟笼巢湖,此地民风质朴,到这一日,周围的年轻人们都相约乘船同游湖景,而这也是“佟朔寒”佟姑娘来到巢湖之后,第一次露面。冬儿着一件杏黄百福纹纱裙,随在李穆然身边,在众少女火辣辣的妒忌眼光中,她一张素脸早红得如同桃花一般,白中透红,甚是娇羞。
她并不如众人想象之中具绝色之姿,但是清雅纯净,衣袂飘飘,便如凌波仙子一般。李穆然和冬儿与另外十四个巢湖的年轻人同在大船上,在巢湖之中游玩。那十四名年轻人中,半数男子,半数女子,刘风清也在其中。
冬儿见几个女孩子都围在李穆然身边,你一言我一语的,觉得有些吵,便默然笑笑,独自走到船头看风景。
那大船分为两层,李穆然和曲家的三兄弟和六位姑娘在船舱之中品茶闲谈,其余几人有在船顶远眺的,也有在船舷旁赏湖景的。
冬儿站在船头静看远方,在她旁边不远的,是郑家二兄弟。
她在冬水谷中,见惯了山中的四季景致,这时看的是水景,只觉处处新鲜,处处好看。船头有些新折的柳枝,上边长着嫩嫩的绿芽,她随手捡起一枝来,拿在手中,轻轻敲打着湖面,看涟漪散开,水下鱼儿游来游去,煞是开心,“咯咯”地笑了起来。
船行一程,已到巢湖中心。冬儿见湖面上飘着很多小木筏子,木筏子空无一人,只是装着酒坛,正有些不明所以,就见身边一人拿长杆勾了一个木筏到近处,用长勺舀了一勺酒,分两个小杯子装了,其中一杯递到了自己面前:“佟姑娘以前没来巢湖过上巳节,不知道我们这儿的风俗。这叫做‘流觞’,是京中的‘曲径流觞’传来的,大家把自家酿的酒放在巢湖中,谁碰到了,就喝一口。到了晚上,拿回自家的坛子,酒如果喝光了,这一年都万事如意。”
那是个身着湖蓝长衫的男子,长得很清秀,说话声音也好听,只是身子瘦得很,有些弱不禁风。冬儿识得他姓郑名轩客,方才李穆然介绍,说他是郑世伯的二儿子,这些天来,郑家兄弟二人对李穆然也很友善。她对他一笑,接过酒杯来,浅饮而尽,微笑道:“多谢郑世兄。这真是很有趣的风俗呢,怎么瞧得出酒坛是谁家的?”
郑轩客拿手中长杆点了点木筏,道:“木筏上绑的绳子是有讲究的。这个打了三个结,那应该是曲家的。他们家酿的酒每年都偏甜,更合女孩子的口味。”边说着,他拿长杆一放一推,随即又到船舷另一侧勾来一个新的木筏,道:“你瞧,这个木筏的绳子绑了两条横纹,是邱家的。他们家的厨子最好,酿的酒也好。每年谁先找着,谁就走了好运!哈哈,这一坛子都是我的了!”边说着,他边探出身子去够那酒坛。
那酒坛很大,也很沉。船舷的栏杆虽然低,但也只容郑轩客探出半个身子。他一手扒住酒坛口,用力提坛子,可是想着美女在侧,总希望姿势清逸潇洒些,故而微笑着一抖手腕,那酒坛子竟然纹丝没动。
“哈哈。”他回头看冬儿睁着一双妙目瞧自己,脸上的笑容有些僵。多用了些力气,又提了一下,酒坛子是动了,他自己也试了平衡,“哎呦”一声,险些从船舷上翻下去。
他急得连喘气声也粗了起来,感觉冬儿一直在瞧着自己,不觉面红耳赤,又回头对冬儿笑了笑,道:“我呵呵”
冬儿却是瞧他傻得有些可爱,不由掩口一笑,道:“不如我帮你?”
“别,别。”郑轩客仰头见船舱上层的几个同行兄弟也往这边看了过来,心想拿个酒坛子要是还让这么柔弱的姑娘家帮手,自己这张脸就真的没地方放了。他的哥哥郑文杰本是在看景,这时见弟弟遇到了难处,便走了过来,“呵呵”一笑,拿了根长杆勾住了木筏,另只手拽住了弟弟的腰带,让他能够两只手同时用力去拿酒坛。
“多谢。”郑轩客头上的汗珠几乎都要流下来,有哥哥在身旁,心中底气也足了些,两只手都扒住了酒坛,一用力,终于拿上了船。
“哈哈,郑小囝,怎么贪酒要贪到湖里去吗?”船顶的一个男子摇着折扇翩然走了下来。那男子满面狂傲气,几乎将鼻孔冲到天上去。他的相貌在这些男子之中算是最出众,只是两道眉毛长得近了些,显得整个人都恶狠狠的。他的印堂有些发黑,双眼深陷,整个人虽然也算仪态潇洒,但更显得纵欲过分,身子发虚。
“刘风清?”冬儿听李穆然提起过这个人和他结怨,对他自然也没什么好感,便冷哼了一声,转过头去,将酒杯递给郑轩客,道:“郑世兄,你帮我舀一杯酒尝尝。”
郑轩客听刘风清当着“佟姑娘”的面喊自己小名,不觉勃然大怒,可是想着风度紧要,又不能在她面前真跟刘风清翻脸,只能强忍怒意。然而他见佟姑娘不理刘风清,反而对自己展颜轻笑,登觉心神一荡,几乎不知身在何处,忙手忙脚乱地给她舀了杯酒,笑道:“他们家的酒真的很好,我不骗你的!”
瞧他的神情紧张得像个酒保,冬儿暗觉好笑,接过来轻缀一口,随后就听李穆然的声音响了起来:“表妹,原来你在这儿。”不知何时,他已从船舱之中走了出来,他见冬儿手上拿着个酒杯,温然一笑,道:“小心别喝醉了。”
冬儿笑道:“才不会呢。”她素手纤纤,拿个干净杯子给他舀了酒,端到面前,道:“表哥,你尝尝,真的不错。”
李穆然没接杯子,反是略一探头,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众人知他们从小一起长大,早知他二人举止亲密,可这般亲热,还是让许多人红了眼睛。
刘风清却眼中一亮,似乎看到了自己努力的方向。李穆然一出现,许多女子将原本青睐自己的目光转了向,可是这位“佟姑娘”却是跟着他一起来的。倘若自己能获得这女子注意,那也算扳回一局。他不指望一定要娶“佟姑娘”,但是能够传出些风雅韵事,获得姑娘的青眼有加,也不失自己风流才子的本色。他好玄学,最推崇的是江左张湛的一套,然而他嘴上不离的是“群有以至虚为宗﹐万品以终灭为验”,心中深信的则是“肆情任性”,得过且过,纵欲为乐。
他存心想让李穆然难堪,瞧他一脸书卷气,心中有了主意,便走到冬儿身边,道:“佟姑娘,我们巢湖过上巳节,还有别的风俗,你想不想听听?”
冬儿不想和他说话,微转头看着李穆然,见李穆然也侧过了身去,自顾自舀酒喝,摆明了是要自己看着办。她不能失礼于人前,便强对刘风清莞尔道:“愿闻其详。”
刘风清笑笑,道:“弋射。取系着丝线的箭射野雁,所有射下的野雁,都会作为祭品献给轩辕黄帝,此后与众乡亲分飨。谁的猎物最多,谁便是巢湖的头名,县丞还会亲自道贺的。”他顿了一顿,扇子一并,在胸前敲了两敲,道:“区区不才,已经蝉联了六年的头名。”
“哦?”冬儿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随后对李穆然道,“表哥,你听到没有?射野雁,你会不会?”
李穆然暗暗好笑,一口酒喝到半途,险些呛着。刘风清想跟自己比射箭?没听错吧。想不到这么巢湖如此安逸,竟也有这么彪悍的武风习俗。他几乎要掩不住笑,轻咳两声,转过身来,对刘风清道:“刘兄有此雅兴,小弟自然奉陪。不过小弟在乡间长大,弓马并不娴熟,恐怕会令众位失望。”
他此话一出,同行的几个女孩子登时又小声议论起来,不少女孩子瞧着他的眼神不复初始热烈,更有几位和刘风清原本关系亲密的,言辞也尖刻了起来。
刘风清极大度地摆手道:“这有什么,大家都是文人,总是打打杀杀的,也显得没有风度不是?不过作为男子,还是应当健壮些,不然手无缚鸡之力,岂不是叫人瞧不起。”说到后一句,他瞥了郑轩客一眼,神情极是鄙夷。
李穆然虽对他没什么好感,但也觉这后一句话颇有道理,眼下晋国的所谓读书人,缺的就是阳刚之气。他点头道:“刘兄说得正合我意。不过不知巢湖何处有野雁?”
刘风清道:“过了姥山岛,再有一箭之地,就是凫雁湾。”他回身对侯家公子侯云天道,“烦劳侯兄把我备着的弓都拿来。”
那位侯公子似是被他欺负得怕了,众人都没带着书童上船,他便充了刘风清的书童地位,对他唯唯诺诺,听他一句吩咐,忙钻入船舱。
冬儿见那侯云天如此软弱,不由轻叹一声,对李穆然小声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真是半分不假。”她声音甚低,只有李穆然听得清楚,但刘风清听到她说话,不觉笑问道:“佟姑娘在说什么?不妨讲给我们大家听听看。莫不是在担心李兄出丑?你放心,我让他十箭。”
冬儿俏脸一板,李穆然忙暗中传音道:“别恼,一会儿看我收拾他。”她听了,才展颜笑道:“这么说,多谢刘世兄了。”
看她笑靥如花,刘风清的七魄登时丢了一大半,正想说笑几句,就听“哎呦”、“哎呦”几声叫,正是侯云天背着七八杆弓,手里捧着个大箭袋,走到船舱门口,被一跤绊倒。
李穆然离船舱甚近,见侯云天摔了过来,连忙伸臂一拦,扶住了他:“侯兄没事吧。”
侯云天只觉一股大力迎面而来,自己前扑之势立时被止住,不由抬头看了李穆然一眼,心中暗自惊讶:这人好大的力气。借二人错位之际,他低声说了一句:“李兄,刘兄弋射很厉害。你若赢不了,早些认输,别叫他多说话嘲讽你。”
李穆然对他的悄言提醒微一点头,随后接过一把弓,道:“多谢。”
侯云天把弓发到每位男子手中。刘风清意在显摆,特意摆了个拉满弓的姿势,高声道:“诸位,这次我备的是一石弓。众位要是用不惯,那也没法子。”
郑轩客急得满头大汗,也只拉了个半开,他微微摇头,看向兄长郑文杰,道:“哥,今年今年我还是算了。去年用半石弓,我也就射中了一只野雁。”
郑文杰拍拍他的肩膀,道:“没关系。我们反正也是看客。你就喝你的酒吧。”
几个女孩子也兴致勃勃了起来,有几人更是看向了李穆然。听了刘风清的话后,李穆然只觉哭笑不得:一石弓,自己的确是用不惯。苻秦军中弓兵配的都是二石弓,寻常百将用的则到了三石,自己是习武之人,虽比不得石涛用顶级的九石铁胎弓,但平时用的也是五石左右。彼时新兵演练,他为了增远射程,则用了两把四石弓射火箭,合力已到了八石。
“一石弓冬儿用着都嫌轻。”他见几双如水清眸看向自己,有些无奈,便随随便便一拉弓,生怕把那弓拉坏了,只马马虎虎拉了个满怀。
刘风清侧目瞧了,更觉胜券在握。他好卖弄,看船还要一刻才到姥山岛,四下瞧去,见不远处有个野鸭,遂对冬儿笑道:“佟姑娘,你瞧见那只野鸭没有?我把它打来送你。”语罢,弯弓搭箭,便对野鸭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