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穆然一行人于二月十五日抵达巢湖李府。
李府坐落在巢湖东岸,占地百顷,背靠银瓶山,面对巢湖。湖光山色,尽收眼底,尤其可远观“九狮抱银瓶”的全景,更令人心神开阔,李家的家主李擎涛在巢湖当地苦心经营数十年,已成一方富贾,高声望隆,称得上是如日中天。甚至可以说,在巢湖地界,李擎涛若跺一跺脚,连官府也会跟着不好受。因此,当巢湖的众位乡绅和官员们听说被寄养在乡间的李家公子终于回府时,上上下下都忙了开来。
自然,忙碌的不只是男人们,全镇的女人也在忙碌。夫人们打听到那位李家公子尚未婚配,便速速找到了各家媒婆,递上了自家女儿的生辰八字;媒婆们早在过完年便络绎不绝地往李家走,几乎把门槛踩破,李家老夫人迎来送往,忙得不亦乐乎。而各家没出阁的姑娘们则在二月十五日一早,就被母亲拉起来,化妆打扮,挤到路边,等着一睹李家公子真容。
马车辘辘,刚到巢湖地界,几个孩子便将点了火捻的竹筒扔到了马前,“噼里啪啦”的爆竹声登时响了起来,震耳欲聋。
李穆然一压有些受惊的坐骑,看向身后的李顺。那位书童手法极熟稔,长鞭卷了个鞭花,“啪”的一声,拉车的马登时老老实实地向前迈着步子,对周围的爆竹声充耳不闻。
“少爷,李府就在前边。”李财、李富、李贵三人在巢湖东渡口便接了李穆然一行。李财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瘦得如同麻杆一般,但浑身上下都透着精明。在长安时,李穆然便和他最是熟悉,也最欣赏他,因此他俨然成了那三人的头目,说话也是最多。
他这时牵着李穆然的马缰,看着四周团团围来的人,不由悄声开口打趣李穆然:“少爷,你这回家的架势,倒比娶亲还要热闹。”
李穆然也料想不到巢湖迎接自己的人这么多,平生第一次得到“万众瞩目”的待遇,他不免有些赧然。他催马前行,道:“别管这么多,早点回家。我很想念爹娘。”
他内功深厚,耳力也不错,一路走来,只听许多女子叽叽喳喳地议论着,说什么李家公子好生俊俏。他面颊发烫,听冬儿在马车中轻声娇笑,一时心情大好,嘴角也露出笑意,更显顾盼神飞,玉树临风。
不多时,一行人已抵达李府门前。远远的,就瞧见府门之前密密麻麻地拥着一群人,其中一对五十来岁的老夫妇见李穆然驾马行得近了,忙在众人搀扶之下,踉踉跄跄地向前疾步走来。李穆然见了,立时翻身下马,向前快步跑去。到了两人眼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高声道:“爹、娘!”
李擎涛夫妇早是老泪纵横,连搀带扶把他拉了起来。李擎涛把他紧紧抱在怀中,李夫人则在旁泣不成声。他二人都是苻秦早在三十年前便埋在晋国的棋子,这么多年历练,早就练得随哭随笑,炉火纯青,不露半分痕迹。李穆然受他二人感染,想起自己身世凄然,也觉眼中有些湿润。他见四周围观的人中也有不少人擦着眼泪,心知这一场戏算是演完了,便一扶李擎涛,又抱了抱李夫人,替她擦了眼泪,道:“爹,娘,表妹跟我一起来的,就在马车中。”
这时冬儿已微微掀开了车帘,见李穆然“一家三口”相聚,抱头痛哭,也有些淡淡的酸楚。她的马车已被驶到近处停下,李穆然回身到马车前,轻声唤道:“表妹,下车来。小心些。”
天色很好,他这一伸手,一刹那间,仿佛全巢湖的阳光都在他一袭青衫上,风神朗俊,神采潇洒。轻风吹着他的头发,碎发在鬓旁飞扬,鬓如刀裁,挺鼻如山,一时令围观的人们阵阵赞叹,更是好奇那马车中应是什么人。
“是,表哥。”马车中冬儿声音软糯,素手搭在李穆然臂上,袅袅婷婷,迈出车门。她着一件烟紫绣花软罗衫,下配素白百褶裙,整个人素净娴雅,如弱柳扶风一般,一步三摇,缓缓下了马车。
因李府门前杂人太多,冬儿头上罩着轻纱斗笠,遮住了容貌。但周围人仅见其姿态,已觉为其倾倒。不少方才心仪李家公子的少女见了她后,只觉心碎一地,暗叹世上怎会有这般空灵轻盈的女子,看他二人神态,方知何为佳偶天成。
冬儿随在李穆然身后走到李擎涛夫妇面前,微福,轻声道:“朔寒见过舅父、舅母。”
“起来,快起来。”李夫人忙上前扶她,继而随手一挽,便把她带在身旁,神态甚是亲热,“一路过来,累不累?”
冬儿低声道:“有表哥一路照顾,朔寒不累。”李夫人拍了拍她的手,满面慈祥:“今天都是接你表哥回来,门前才这么多人。你别怕,等一会儿咱们就进府休息。”
冬儿“嗯”了一声,随在李夫人身后,再不说话。
隔着轻纱,她见李穆然被李擎涛引到一众“世伯”面前,一一见礼。李穆然与平日自己见惯了的那个他,有很大的不同。他身上的杀气和肃穆全都被掩饰了起来,剩下的只是儒雅与温和,他的背影挺拔高大,让人甚觉踏实。
在李穆然跟李擎涛的众位朋友见过面之后,巢湖当地的程县丞终于发话道:“众位乡亲,听我一言。今日是李家全家团圆的好日子,咱们就不要呆在这儿打扰人家了,大家先各自回家。李家公子总要在咱们巢湖常驻的,以后各位轮流做东,不愁没说话的时候。”
李擎涛这时也拱手开口道:“程大人说得是啊。今日多谢各位捧场,不过鄙人和小儿许久不见,也确实有许多心里话要说。老侯,老邱,曲大哥,郑大哥,大家也累了一整天了,改天鄙人做东,请大家一起来府上,如何?今日招待不周,还望各位见谅。”
李穆然也在旁连连向众人作揖致歉。众人见他谦和有礼,对他甚有好感。继程县丞率先告辞之后,几个颇有影响力的乡绅也陆陆续续地离开。李家众人目送众人离去,李擎涛一拍李穆然后背,道:“走,回家。”
行李安放妥当,在李穆然住的东厢房中,屋内只剩李擎涛夫妇、李穆然、冬儿和李顺五人,李擎涛夫妇这才躬身施礼,道:“领头人,小人总算把您盼来了。”
“老人家不必多礼。”李穆然忙欠身扶他。这两人虽然地位在自己之下,但光凭二人将一生都无怨无悔地献给了苻秦,就值得他尊敬,更何况在李府中二人扮得是长辈,自己如何能让他们行礼,“今后在家中,我是两位的晚辈,不必对我这么客气。”
李擎涛“呵呵”一笑,缓缓起身,随后看了李顺和冬儿一眼,道:“烦请两位先出去,我们有话对领头人讲。”
“是。”李顺应得甚快,随后一拽冬儿衣袖,道,“姑娘,前厅饭菜该好了,您去瞧瞧,看看合不合胃口。”
冬儿一怔,她还不大习惯自己这时身份已是李穆然的下属,被李顺这一提醒,才回过神来,也道了一声“是”,反身出了屋子,将门带上。
李擎涛看了门一眼,微微摇了摇头,暗忖这位姑娘似乎不太机灵,不过听说她是领头人亲自点入队中的,看这样子,恐怕是领头人的心上人。现在的年轻人啊,还是容易感情用事。想到此处,李擎涛轻叹一声,道:“领头人,恕小人倚老卖老,劝你一句,我们做暗线的,最忌讳的就是把自己的感情掺进来。”
李穆然点点头,心知他说的是冬儿,心中有些不快,但还是隐忍着笑笑,道:“我明白。李大人以后不妨还是称我‘达儿’吧,否则家中别人听了,我怕露出马脚。”
李擎涛轻咳了两声,道:“好。达达儿,你随我来。”他伸手拉着李穆然,到屏风之后卧榻前,对李夫人一点头,道:“开。”
李夫人“嗯”了一声,一掌拍在屏风外的长案上,随即李擎涛趴下身子,在塌下不知何处掀了两掀,那屏风“咔”的一声往旁错了两格。随即李夫人又在屏风左侧的雀鸟眼珠子上按了一按,那屏风往前又划了两格,露出底下两块异色青砖。
李擎涛对那青砖一指,道:“领头人请看,这是您屋中的暗格。这两块砖,右边那块底下是毒烟和毒针的机关,左边这块则是放东西用的。以后若有人威胁到您,这个机关,也可以用来保命。”
李穆然明白他的意思。倘若真有人识破自己的身份,那么完全可骗对方秘密消息在自己屋中,这般复杂的机关,等青砖露出时,多半人都相信是真的,哪里想得到砖下有蹊跷。
他点头笑道:“李大人有心了。”
李擎涛摆摆手,走到左边那块砖旁,掀开了砖,从下取出一个青布盒子。他从盒子之中取出三张纸,其中一张是红字写就,李穆然一见,立时满面肃穆,屈膝跪倒:“臣接密旨。”
李擎涛微微一笑,将那密旨交到李穆然手上,才扶他起来,道:“圣上的新旨意,达儿你自己看完烧掉。哎,我在巢湖待了这么多年,旨意也才见过不到十次。这些一般都不经我手,而是直接下给建康的严公,如今圣上可是对你刮目相看呐。”
建康城的“严公”,便是李穆然与冬儿此后要去投靠的李擎涛多年“好友”
李穆然将密旨放入怀中收好,又看向其余几张纸,面露疑窦。李擎涛一张张地揭开,道:“这一张,是现在晋国我知道的暗线。别看圣上告诉你只有三十人,实则我们各自都有下线,就拿这李府来说,上上下下也有接近一百人,不可能每个人都是暗线,但也不能都是普通老百姓。等你到了严公府上,他家中人更多,哪些人要防着,哪些人不需要防着,谁能干些什么,这纸上都有。”
“这”李穆然不觉大是感动。李擎涛原没有这个必要将这名单整出来给自己,如此看来,二位老人的确是一心为国,全然不存私心。他喉咙有些哽咽,李夫人见了,微笑一声,道:“达儿,你不用顾忌什么。实在是我们俩人做了这么久的暗线,也想着该过过自己的日子了。你既然来了,等过上一阵子全都安置妥当了,我们就跟圣上请辞,回故乡去。”
李穆然微微一惊,看向二位老者,只见他们彼此相对,执手而笑。李穆然只觉心中一暖,却也觉得好笑,李擎涛还劝自己不要将感情牵涉进来,这实在是五十步笑百步了。也不知自己以后,和冬儿能否像他们一样,恩爱到老,携手白头。
李擎涛又翻开一张纸,道:“这张是李府的机关总图。你慢慢看,慢慢学,也不着急。”
李穆然见最后一张纸上也画满了机关,不由问道:“这张也是机关图?不知是哪儿的?”
李擎涛道:“这是严府的。”
“严府?”李穆然一怔,暗忖为什么不是自己到建康时那位严公亲自送来。他隐忍不言,打开那纸来,只见那机关图画得并不完全,许多地方更是画得模棱两可,不知所云。他有些奇怪,瞥了李擎涛一眼,只见他脸上有些为难,迟疑了少许,才道:“这这张图是我和老婆子俩人凭这些年的记忆画出来的。严府之中,有些地方我们也没去过,所以不是太完全。”
他眸中露出几分狡黠的光芒,李穆然是个聪明人,从他话中已听出了几分蹊跷。看来李、严二府内有龌龊,他话里话外都透着对严公的排斥和不信任,这是怎么回事?
不过他先画图送来,也算是表达投诚之意。李穆然微微一笑,道:“李大人费神了,达儿感激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