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风清稳扎马步,拇指扣弦,手肘与眼相平,光看这射箭架势,的确是像模像样,久练而成。
“铮”的一声,羽箭带着一根杏黄丝带激射而出。
然而那箭射到半途,却是一偏,在离野鸭有八丈远的地方落入了水中,连根鸭毛都没碰到。
冬儿在后瞧着,“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刘风清的射术并不至于如此不堪,更何况那野鸭离得也不远,这一箭本是能射中的,不过她瞧得清楚,李穆然在那箭射出之后,他的衣袖动了一动。
是他在捣鬼。冬儿喜笑颜开,心中甘甜,不能言喻。然而她的笑瞧在刘风清眼中,却满不是滋味。他脸上忽青忽白,正要再取箭射去,就见那野鸭一振翅,“嘎嘎”地叫了几声,飞走了。
“湖中风大。”李穆然笑着为刘风清打圆场,然而这句话听在众人耳中,多的是打趣。
刘风清讪讪地别过头去,绷着脸咬着牙,暗忖一会儿弋射让你们这些人好看。此刻船已划到姥山岛,众人往岛上瞧去,只见树木茂盛,郁郁葱葱,临水处,一对儿年轻人三四个奴仆的围拢下,正在戏水打闹,女子手捧着水往男子身上扬去,笑声随着水传来,格外动听“是马兄夫妇。”郑轩客见了,高声叫着,摆手打招呼。那男子听到了,也向众人招手。李穆然识得那人姓马名鸿渐,也是巢湖知名的才子。看他们小夫妻如此情深爱笃,心中不由兴起艳羡之情,继而,忽地想起一事,嘴角不觉露出笑意。
难怪自己一直觉得忘了什么事情。三月三,是汉人的“上巳节”,于鲜卑来说,却是开季春月大会的日子。慕容烈那小子这时应该到了草原上,不知是选中了谁家姑娘。可惜自己不能陪他一同去,不然定要和郝南一起,为他好好庆祝一番。
刚绕过姥山岛,就见天上的飞鸟多了起来。刘风清见了野雁,立时趾高气昂起来,船还没驶进凫雁湾,便撸胳膊挽袖子,屏息摆了个后弓步,重心都放在弯曲的右腿上,仰天一箭射去。
李穆然淡淡看了一眼,那箭射得太高,力道是有了,但却不准。一箭射空落下,侯云天却在旁高喊了一声:“好!”他见众人都瞧向自己,忙道:“刘刘兄这箭虽然没射中,但力道足以射穿斗牛,又岂是我们可以比拟。”
刘风清听了他的话,脸上顿觉有光,“哈哈”笑笑,道:“侯兄过奖。”随后扯着丝带将箭收回,搭在弓上,一时却不敢再射了。
“哦?”冬儿不由失笑,看向李穆然,低声道,“表哥,你什么时候动手?”
李穆然轻声道:“不急。等他射中了再说。”
几人说笑间,大船已驶入凫雁湾,只听一阵喧然,正是野雁野鸭被惊动,飞的飞,游的游,乱作一团。众男子虽然心知比不过刘风清,但还是不愿再众女子面前露怯,纷纷拉弓搭箭,只有郑轩客一人抱着酒坛坐在舱口,笑看诸人弋射。
此番李穆然不再暗用手段。不出片刻,刘风清便率先射中了三只野雁,众人纷纷称赞,他斜目看向冬儿,却见“佟姑娘”只是笑看“李达”,毫不在意自己。
而此刻,李穆然终于出手。
他暗忖不能超过刘风清,否则会引起众人疑心,便放了五箭,其中四箭射空,一箭中的。偏那射中的一箭,也没有将野雁射死,而是射在了翅膀上。刘风清见了,“哈哈”大笑起来,神态之间,甚是得意:“李兄平日不常射箭,有此佳绩,已算不错,不错!”
李穆然见众女子瞧着自己的目光又是失望,又是可怜,不觉心中好笑,只要冬儿知道自己,别人怎么想,他可没那么多心思去顾。然而冬儿却不愿看他被刘风清嘲笑,看郑轩客不用弓,便问他借了来,拿在手上,走到李穆然身边,娇声道:“表哥,我也想射野雁。你来教我。”
李穆然看她眸中狡黠,不知她打的什么鬼主意,便放了手中弓,道:“好。”然而这等好事,刘风清岂能眼看着让李穆然来,他忙一扔弓箭,道:“诶,佟姑娘,你要找人教你,也该找个射箭射得好的。我来教你。”
“好啊。”冬儿倒不推诿,她向后又退了两步,已退到离船舷只有一步之处,刘风清要教她,自然到她身后去。他一手扶在弓上,一手扶在弦上,半抱着冬儿,闻到她身上阵阵幽香,只觉心猿意马,说话也温柔了许多:“佟姑娘,你再往后站站啊!”
冬儿听他还要自己往后靠,心中暗怒,一脚踩在他脚上,继而手肘一顶,正顶在刘风清的胸口。她用的是巧劲,那刘风清站立不稳,向后一仰,整个人翻进了湖中。
“哎,刘世兄!”冬儿忙回过身去,见刘风清在水中正扑腾着,他倒是通水性,一时半刻还淹不到。众人见刘风清竟落了水,都无心射箭,全都围到船舷边瞧。十几个人都集中到船的一侧,大船登时侧倾了过来,船夫在后边摇橹,忙喝道:“众位公子小姐,散开些,船要翻了!”
几个姑娘家登时尖叫了起来,一阵喧闹声中,各位公子也慌了手脚。李穆然对冬儿暗暗摇了摇头,脚下暗暗用劲稳着船,随后一手一个,拖着郑氏兄弟先走到船的另一侧,道:“二位先在这边稳着船。”随后又回头叫道:“曲兄,你们也先过来。”
他的声音很具震撼力,那几个公子正六神无主,被他这一喝,定过神来,才缓缓扶着船舷走到船的另一侧。
“喂!你们拉我上来啊!”刘风清见众位公子走远,没人肯伸手拉自己,在湖中不由着起急来。他大叫一声,脚下一松,灌进了一大口水,登时咳了起来。
侯云天拿着根长杆让刘风清拽着,用尽力气将他拉到船舷旁,他伸手去拽他,可是刘风清手中一滑,又沉回了水里。船在这时一动,侯云天大叫一声,脚下一滑,险些落到水里,他登时不敢再拉,抱着栅栏,大呼小叫,再不敢动了。
“侯兄。”李穆然这时到了侯云天身边,一手扶着他站进船舷,随后跨过栅栏,手伸向刘风清,道:“刘兄,把手给我!”
刘风清连喝了几口水,又急又气,这时见眼前有手伸来,也不管是谁的,便一把拉住。李穆然正要将他拽上来,然而刘风清抬眼看清是“李达”,不由恶向胆边生,身子往下一沉,想把他也拉下水出丑。
李穆然身子一晃随即稳住,他心头大怒,冷笑一声,一翻腕,捏住了刘风清的脉门。他手上只用了一成力,刘风清已受不住,登时大呼小叫,泣涕四下。
李穆然把刘风清拽上船。刘风清仰面躺在船板上,如同落汤鸡一般,狼狈不堪。他连打了几个喷嚏,狠狠瞪着李穆然,但方才的痛已让他知道眼前这男子不是好惹的,遂强忍怒气,蜷在一旁。
李穆然甩甩手上的水,淡淡横了冬儿一眼。冬儿一吐舌头,笑盈盈地蹲在刘风清面前,柔声道:“刘世兄,方才我不知道后边就是水,你怎么还让我往后靠呢把你撞下船去,真是对不住。”
刘风清见她一脸天真烂漫,以为她果真是无意为之,便一擤鼻涕,整了整衣冠,强笑道:“没事没事。是我疏忽了。怨不得佟姑娘。”
冬儿“咯咯”笑道:“刘世兄真好说话。要是我把我表哥也不小心摔下湖去,他肯定要骂死我呢。”
“是吗?”刘风清听她将自己和“李达”相比,还称赞自己,心情大好,方才摔下湖的不快登时一扫而光。李穆然这时则在旁插了一句:“你以为今天闯这么大的祸,我就不骂你了?”
冬儿白他一眼,笑道:“你敢骂我,我就回去找舅父舅母评理。”
刘风清忙不失时机地说道:“我可不忍心骂姑娘。”他扫了一眼李穆然,心想这人白长了副好皮相,没想到本性这般不解风情,如此一来,自己还怕什么呢。
李穆然看着刘风清自以为得意的样子,暗暗好笑。他多半已明白了冬儿的意图,她知道自己想拉拢刘风清,却苦于二人势同水火,便想换个法子。的确,她聪明伶俐,几句话就能把那个自大狂耍得团团转,由她来说服他,更不容易引他警觉。
弋射由于刘风清的落水而不得不中断,船家摆橹令大船折返,众人清点“战绩”,才发现仍是刘风清所射最多。他猎到了三只野雁,曲家长子猎到了两只,李穆然和郑文杰则各猎到了一只,其他几人均无所获。
归程中,几个同行的女孩子见风转舵,又挤在了衣服还没干的刘风清身边。冬儿不乏揶揄地对李穆然笑了笑,却仍留在船头,看着姥山岛的风景。李穆然在她身边饮着酒,问道:“怎么不过去?”
冬儿淡笑道:“要我过去?他不会过来吗?”
李穆然轻笑不语,看着阳光下的冬儿,见她巧笑倩兮,似与往日更有不同。或许是因为景色美好;或许是因为同行的都是年轻人,比在家中对着李擎涛夫妇让她轻松;又或许是因为她戏弄刘风清,总之无论是因为什么,这都是她出谷之后,头一次这般开心。见她高兴,他也觉得欢喜,她笑得和平时有很大不一样,她的眸光温柔似水,柔情无限,他想把她拥进怀中,这种感觉从未这般强烈过,可是船上有这么多碍眼的人,终究是不能太过招摇。
冬儿瞧他眼角眉梢都是爱意,一时之间心神俱醉,想着不知已有多久没这么开心过,才知此刻珍贵弥坚。少小之时,她不知情不知爱,直到他要离开,才知自己有多不舍得,可是已经无法挽回。此后在谷中闷闷不乐,好不容易盼他回来,出谷后一路又和庾渊斗智,从没心情共赏风景。直到此时此刻,才觉跟他在一起,原来两人相爱相恋,彼此相知,眼中再无其他,竟是这般快乐。这一时便如同永远,自己宁愿这一生,都活在这一时之中,再也不要离开。
只可惜,好景不长。刘风清果然出了船舱来找“佟姑娘”冬儿听他叫自己,对李穆然一撅嘴,道:“表哥,你找找哪一坛子是舅父家里的酒。”
李穆然笑道:“你在家喝得不够吗?”语罢,冷冷看了刘风清一眼,转身走开。
刘风清见“佟姑娘”把“李达”巧言支走,甚觉宽慰。他走到冬儿身边,问道:“佟姑娘,今天真是对不住,改天你要是有空闲,我们约着一起去野外射猎。”
“射猎?”冬儿眼睛转转,“好啊。可是我怎么听人说,那都是粗人玩的呢?”
刘风清哼了一声,道:“是京中传出来的吧。那些士族公子,成天不理世事,只在家坐等吃穿,当然觉不出射猎的好来。佟姑娘,虽然在下也推崇玄学,喜好清谈,可是和他们不一样。我想着有朝一日,要立功建业。”
“哦?”冬儿隐约明白了为什么李穆然会看重此人,他心中有着对士族的不平,也不是全然的人云亦云,毫无主见,“可是你现在没有官职啊。”
刘风清道:“等过一阵子,我就去建康。家父已经打点好了,先从殿中监做起。别看别看官位是低了点,但是就在皇上眼皮子底下,晋升得比别处都要快。”
殿中监是七品官,在朝中说不上什么话,但好在能随着上朝,主要职责是记录朝政与官员上书条陈。冬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微笑道:“刘世兄何时动身?我和表哥过几天也要去建康呢。”
“是吗?”刘风清脸色一变,别是李擎涛那个老东西也给“李达”在朝中找了什么差事,倘若官职在自己之上,岂不是又输一筹。他笑得甚是勉强,问道:“我随时都能走。你们去建康是做什么?”
冬儿道:“舅父身体不是太好,叫表哥代他去拜访一位故友。我没去过建康,就想跟着一起去看看,见识见识。”
“还好。”刘风清面不改色地吁了口气,笑道,“原来佟姑娘没去过建康,在下倒是去过好几次。你什么时候去,我跟你一起走,也正好当向导。”
冬儿道:“好啊。刘世兄稍等片刻,我去找表哥过来。”她粲然一笑,翩然转身离开。
李穆然正站在船尾和郑家二兄弟闲谈,跟在他们身边的,另有四名女子,其中一人是郑家小妹,还有三人分别是赵、曲、侯三家的小姐。几名女子见冬儿走来,除了郑家小妹满面笑容地跟她打招呼,其他三人见李穆然和刘风清对她甚好,都不愿理她。
李穆然与她甚为默契,不等她说话,便已站了出来,道:“怎么?”
冬儿将他拉到一旁无人处,附耳低声告诉他刘风清所言,李穆然暗暗好笑:“你是嫌今天整他整得不够,还想整他一路?”
冬儿白了他一眼,低声道:“我才没你那么坏,还不是想着他能帮你?”
李穆然长长的“哦”了一声,低语笑道:“原来我是坏人。请问表妹,今天谁把他推下去,谁拉他上来的?”
冬儿“嗤”的笑了一声,道:“你是好人,我是坏人。好表哥,你去跟他讲。我是个女孩子,总不好开口请他跟我们同行。”
李穆然笑笑:“好。”语罢,与冬儿一同向船头走去。他虽然不喜欢刘风清为人,但这位刘兄以后若真成为了“殿中监”,那么能得到的消息都是第一手的,如此好事,岂能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