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烈身为慕容垂亲兵统领,负责此次校场秩序。他敲过金锣后,便走到那六十杆军旗旁,高声道:“各位百将集合!”
事先早有人向百将们讲明流程,六十人齐刷刷分成了左右两队,分别站在两个红漆木箱前。这六十人年龄大小不一,胖瘦不均,但这时站在一起,却如六十杆长枪直指天际,当真气势轩昂。
自入长安后,慕容烈的亲兵队便重新并回了老兵中,他平日练兵不与新兵一处,故而对六十名百将中新提拔上来的二十余人并不十分熟稔。那二十余人中有几个甚至从来没见过这位军中最年轻的军侯,几双眼睛直盯在他脸上,似要看出他有什么不同。
慕容烈毕竟年轻,被众人瞧得有些头皮发麻,握拳在口边一咳,道:“请各位各领一杆军旗。演练之时,夺走对方军旗才算赢,请各位牢记!”
当下百将们依序领了军旗,而后又重新列队。左右两队站得笔直如线,苻坚在前看了,连连点头,慕容垂也笑容满面,唯有姚苌嗤之以鼻,半昂着头不愿正视。
慕容烈整队毕,便走到两个红漆木箱后,道:“各位百将请依次上前抽签,以决定对战地貌及敌手。”
众将听令而行。李穆然站的是左侧队,抽的签便是右侧百将的名号。他随手摸出一支木签,抬手一看,只见上刻三字:“纪忠国”
纪忠国是中军新提上来的百将,此人原本是刀兵出身,据说家学渊源,一手家传的“纪氏雪花刀”用得炉火纯青。一次军中休息,他卖弄刀法,在中军百人众目睽睽下,一柄长刀耍得可谓翻江倒海,怒卷层云。其时慕容德正好路过,当下命亲兵赏了他十大板,责怪他显摆武功,不务正业。此事后来被慕容垂得知,虽然也派人去纪忠国营帐好生责骂了一顿,但临走时却给他留了上好的金疮药,更是破例提了他当什长。
此后入了长安,新兵扩充,百将人数告急,慕容垂便又下了一道手令,将他提拔起来。此人感念大将军恩德,练兵时甚是刻苦,与前军曹正、后军呼延飞三人皆以待兵士严苛闻名,被军中戏称为:“曹扒皮,纪剥骨,呼延抽筋莫念苦。”
不过虽然练兵辛苦,但纪忠国鞭策有余,体恤不足,士兵的战斗力并不惊人,且上下离心离德。他带的百夫队中,倒有一半人对他怨言甚深。
想着此前从慕容烈处听来的各位百将的特点,李穆然心中有了底。纪忠国是个勇武远胜智计的人,只是过刚易折,此人心急,必定先行攻击,只消自己挡住他第一拨攻击,此后便再无可惧之处,只是不知是在何等地貌上演练,谁能够占到地利。
想到此处,李穆然偏了偏头,看向自己的百夫队。如今这支铁军经过自己的磨练,足以称得上“强军”之名。在他眼中,百夫队每个人都如一方美玉,经了这三个月来的雕琢,每个人都已是返璞归真,在他们的眼中,再看不到怒气与狂傲,有的只是坚毅不屈。
这三个月来,百人队众士兵本来对李穆然并不服气,但一来听说了南阳城自家百将独自一人杀退一路奸细的事迹,每个人心中都增了几许自豪,待李穆然也就客气了几分;二来,练兵之时,李穆然既能就兵书侃侃而谈,也能对众人的招式阵法进行指点,文武全才,确是远胜此前的那位许将军。鲜卑族人性格直爽,且对强者向存仰慕之心,于是全军上下逐渐接受了李穆然,此时对他号令,已莫敢不从。
彼时太阳已升至半空,虽说上午的阳光并不强烈,但校场上无遮无挡,连睁眼也觉困难。几个在长案两旁的低阶官员受不住晒,坐姿也七倒八歪起来。苻坚挺直了身子坐在正中,眼观六路,倒也觑得明白。他抬眼看向校场正中,见六千名士兵没有一个乱动,心中大悦,冲身边一个阉人招了招手,道:“去催催行令的,倘若抽好了签,就赶紧开始!”
那阉人得令,忙转出长案,然而走到慕容垂面前时,却听这位京兆尹扭头对皇上笑道:“圣上可是等急了?”
苻坚笑骂一声:“朕是替你心疼这些士兵,你却反来笑朕?”
慕容垂“呵呵”笑道:“这又不是三伏天气,哪来的酷热难当?不过臣也甚是好奇,这头一场,比的是什么?”
新兵演练头场比试,抓人名签者为前军第一百将赫连克。此人在百将任上已做满七年,现今年过三十岁,是前军之中唯一比曹正的资历更久之人。其人出身鲜卑赫连部,也算鲜卑族一大旁系,可惜祖上曾在兵争时做过逃兵,是以他一出生,便作为部族中的奴隶,备受欺凌虐待。
他长到十八岁时,父母因饥荒饿死,他饿得没有办法,将藏在早已破败的鸡窝下的最后一块霉烂皮条吞进肚中后,终于咬咬牙,半夜到铁匠铺中偷了把小砍刀,从狗洞爬进了主人家中。
那一晚,赫连部落的北边大户赫连春一家三十四口被屠戮一空,没有人注意到一个瘦小的青年口衔着刀从狗洞又爬了出来,浑身如同血洗一般。
赫连克背着几块人肉用来充饥,一路南下,到了拓跋业军中,从小小火头兵做起,因为杀伐果断,竟而过了短短两年,便升成了百将。然而到了百将这一级,他的身世被人查出,赫连家族的凶案也追到了他身上,一夕间,竟被打入大牢,军衔尽失。幸而拓跋业敬他是个人才,并不责怪他杀人之事,反而在代国朝中上下活动,疏通关系,终于又经了两年功夫,案判“查无实据”,赫连克被放了出来。
赫连克是至情至性的人物,有仇必报,有恩自然也是深镌心底。出狱后,他重新从小兵做起,在沙场上屡立战功,一年后重封百将。此后,他长随拓跋业左右,疆场之上,多次不惜以命换命,为报恩,自己遍体鳞伤仍不退缩。拓跋业向代国皇帝上表望封赫连克为将,孰料朝中文武大臣因其家室卑微,又有命案缠身,多加阻拦,便一直在百将的位子上没有提升。而后,二人熬到代国亡国,赫连克随在拓跋业帐下同降苻秦。
他是真正的身经百战,从代国一直到苻秦,十年征程满面霜,整个人已经塑成了一把充斥着血腥杀戮的利器,锋芒所到,必定百辟。曾听人问起慕容垂为何容拓跋业在军中,慕容垂怔了怔,答道:“拓跋赫连,便如刀鞘。若无拓跋为鞘,我何以借赫连刀锋之利?”
此评在军中传开后,世人对赫连克更增了几重畏惧。然而这一番言语是三年前代国初降时流传,到李穆然等人进军营时,因拓跋业三年来荒废军务,赫连克跟着默默无闻,因此早就无人提起,几个新晋的百将对着赫连克,也是平起平坐,并未觉出有何不同。
李穆然与郝南二人本也以为赫连克不过是与曹正一样的军将,直到这几日听慕容烈暗传机要,方知自己看走了眼,此刻见赫连克领命归队,便不约而同,四目瞄向了与他对敌的百将后军第十七百将,铁弗丹。
铁弗丹是新晋百将,据说与朝中大员攀着亲戚。他年少英俊,一身亮银甲煞是漂亮,见赫连克整个人如陷在黄泥堆中,又听说是代国降将,不由鼻中轻哼了一声,抬起手来,亮出掌心的地貌签。
那地貌签上刻着两字:“平原”
听慕容烈报上签名,慕容垂捻须轻笑。铁弗丹实在是福手,这第一场既然是在平原比试,那么两军在校场中对决就是,倒也免得圣上移驾。他侧头看向苻坚,却见苻坚脸上早笑开了花:“道明,这平原之战虽说平常,但平常之中才能见真章。朕此次真是来对了!”
当下众百将率领各自士兵退到一旁,赫连、铁弗二位将军则见过礼后,领兵整队,各向校场东西两侧而去。
校场东西两侧早已备好了装备武器,因是演练,故而长刀皆未开刃,枪戟则换做了顶包白垩土的长棍,弓箭的箭尖更是皆被窝了回去,射到人身上,顶多见红而已。此外,为防刀枪无眼,打到面颊身体,每位士兵各穿戴竹编头盔铠甲一套,只露双眼在外。
那些盔甲虽是竹编,但一个个早已浸油晾晒过,就算是真刀真枪看在上边,也不过多出几道白印来。只可惜竹子惧火,无法在实战中使用,新兵演练因禁用火具,才能派上用场。
两边士兵穿戴完毕,军旗也已立起,又听一声金锣响,新兵演练第一场,正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