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新兵演练正式开始。
新兵仍按前中后三军划分,经过南阳补兵,又经长安这几月新招兵,新兵已有足足六十支百人队。这六十支队伍分为三十组两两相较,得胜者可进行下一轮比试,若有轮空则直接晋级。最终获胜的队伍,全军上下当年军饷翻倍,同时领兵的百将可夺得“武冠三军”的称谓,更能面见圣君,得赐宴。
这奖赏可谓极是丰厚,为此吊足了六十名百将的胃口,还未开战,百将彼此之间的眼神已颇为不善。五日时间,新兵的练兵之严苛更是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但下级士兵听了“军饷加倍”四字后,什么苦也能抗得下来,因此军中竟是难得的上下一心,无人抱怨。
演练场占据了长安城南的千顷土地,其中包括平地,山地,沙岸,河道等十余种兵争地貌。比试当天,新兵六十名百将于天刚蒙蒙亮时,便集中本队士兵,站到了演练场最北端的校场内,等候抽签。
校场长宽各百丈,黄土地正中放着两个红漆木箱,其中一个放着三十位百将的姓名,另一个则放着比试的内容。木箱后面齐齐插着六十杆军旗,彩旗飘飘,迎风招展,极是醒目。
苻秦尚武,不过以前打仗多是依靠各部老兵以及降兵,对于新兵的练虽然严格,但朝中却向来认为新兵不见血,始终无法成长,故而练兵时都是一板一眼,只求无过无错,不求推陈出新。今年新兵交由慕容垂历练,此人向来不满以往新兵素质,又见新人中能人辈出,故而在慕容山的怂恿之下,与军中几员大将商议过后,定了新兵演练的计划。
因是头一遭,为此新兵演练在朝中传得沸沸扬扬,武将惊讶,文臣好奇,连同当朝圣上苻坚也不惜纡尊降贵,来到校场,亲自观摩。
校场最北侧临时搭了个宽约七十丈的凉棚,凉棚下摆的是一字长案,当中一张长案用明黄色的绸缎盖着,案后是个明黄色的蒲团,自然是苻坚所在。这长案之前,横摆着一块横匾,黑底金字,两侧系着红绸带,阳光一照,闪着一片光芒,正是“武冠三军”四字。
时值五月中旬,恰是春末夏初之时。天亮得甚早。因此当李穆然在校场集合完毕时,尚不到卯时,距离演练开始尚早。看着不远处长案旁已有宫内遣来的几个中人在布置摆设,他心想今日是自己这辈子头一遭与天下间身居上位者真正碰面,虽然不过是远远眺望,但也能为今后做些准备。
正想着,忽听郝南那队齐声喝了一声:“好!”那声喝响遏行云,惊得四面其余士兵纷纷侧目。李穆然这队士兵虽然早练得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但这时也有几人眼神中有些异样。李穆然微微一笑,他不似郝南,不善于在战前凭言语激起士卒斗志,但这时也知自己该当说上几句话,便想了想,清了清嗓子,面对手下的百人队,喝道:“新兵演练,势在必得!”
这一句话他用内力喝出,铮然响亮,叫全队上下都是一凛。陶诺等几名什长甚是乖觉,立时眼神一扫麾下士兵,齐齐举起右胳膊,喝道:“势在必得!”
这一声喝得甚为齐整,李穆然点头笑笑,回过身去,看着正前方的“武冠三军”横匾,暗暗苦笑:自己终究是入了武将的序,文官的路又远了些。其实他何尝不知做武将升官来得容易,可是他心中总想着冬儿不喜杀生,才想手上少沾些血腥。然而即便文官如王猛,也曾领兵打仗,更何况是如今的大战前夕?
他并不是个不知变通之人,更不是死守固见的矫情之人,何况慕容垂已露出着意栽培的意思,自然不愿舍近求远。
李穆然麾下百人队的喊声余音未绝,其余几个百人队有样学样,也开始此起彼伏的表态。一时整个校场上如炸了雷,各位百将此刻便已暗中较上了劲,只想着从声势上先压对方一头,如此过了半刻功夫,诸人喊得嗓子都冒了烟,终于看到校场外有大队人马走来。
在前开道的,是十二名阉人,每两人一排,手执旗、伞等仪仗;阉人之后,则是四名持扇宫女。那四名宫女身形娇俏,走在路上袅袅婷婷,身上长带随风摇摆,似乎风拂过,身上的香气也随之飘散。她们缓步走来,直令六千名血气方刚的男儿血脉贲张,个个瞪大了眼睛,动弹不得。
李穆然听着身后隐隐传来吞咽唾沫的声音,不禁暗暗好笑。他自然没心思注意那几个貌美可人的宫女,只是目光一凝,盯在了宫女身后的中年男子身上。
那男子穿的不是朝服,反而是一件金光闪闪的铠甲。头上也未戴帝冠,而是与铠甲配套的头盔。他身后也跟着四名执扇宫女,团团锦簇之下,却愈发显得这身装束不大相衬。但他昂首阔步间,浑身透出的王者霸气,却叫人凭空生出敬畏之心,莫敢直视。
来人正是当今圣上苻坚!
李穆然目力甚佳,隔着数十丈,仍能看清苻坚相貌。只见那中年男子姿貌魁杰,却也不似坊间传闻能够目透紫光。他一脸虬髯,浓眉大眼,面相端正威严,只是眼角纹路过多,两鬓染霜,已显出了微微的疲态。
“他不过四十岁,怎么看上去却如五十余岁的老人?”李穆然暗自叹息,却也对苻坚渐生好感:他这么多年励精图治,生生将支离破碎的北国治理为天下一大强国,能与南方晋国相抗衡,若将他放在治世,若生于汉家,不知青史当如何称颂。
李穆然正思虑纷纷,却听苻坚回首笑道:“道明,你手下这些儿郎,当真精神得很!朕还没迈进校场,便听到他们的呼喊声,果然练兵有素!”
慕容垂在后边的大臣队伍中,听圣上褒扬,立时向前出队一躬身,道:“多谢圣上赞赏。”
姚苌在旁也跟来了,听了这话,不温不冷地加了一句:“圣上,今日演练的并不是军中鼓乐,抑或军中传令手,这嗓门大嘛,两军对战时却也没什么用处。”姚苌说得虽对,但一来慕容垂与苻坚都是身经百战的出身,哪会不懂这些浅显道理;二来他贸然开口,不仅削了慕容垂的面子,更是对圣上无礼,一时四周人的笑容都敛了起来,气氛甚是尴尬。
幸而苻坚脾气甚好,虽然被姚苌顶了一句,但也不着恼,只笑笑,道:“姚将军说得是,是朕有些心急了。”他口中称姚苌为将军,此前却对慕容垂直呼其字,显见待后者更为亲厚。众臣脸色都是一缓,心知此后行事,自然该当偏向慕容氏多些。
慕容垂何其精明,暗中颇有些乐不可支。他如今兼着京兆尹的职位,与苻坚和朝中大人的关系本就较那所谓的羌人降将姚苌要近些,虽然此前被姚苌暗算,从襄阳归回时带了新兵,但不仅沙中淘金找到了人才,更是如今巧计新生,一个“新兵演练”,便摆平了此前的劣势,可称得上所得远胜所失了。
想到人才,慕容垂微微偏了偏头,在一众士兵中寻着李穆然,然而六千人的队伍密密麻麻,要找个人哪里这么容易。放眼看去,一个个皆是灰头土脸,乌压压的一堆人头中,似乎每个人都长得一样。
“但愿那个年轻人不负众望吧。”想着那个气质颇似阿令的百将,想起前些天终于说服他长留军中,慕容垂嘴角露出些笑意。他放弃了继续寻找,看看已经走到了长案旁,便听苻坚令下,由阉人带着坐到自己位子上去了。
皇上既然都来了,余下的大臣也不甘落下,于是小小的新兵演练,竟然齐集了长安城中所有官员,将七十丈的长案挤得满满当当。
令李穆然颇为意外的是,那位千里迢迢从襄阳迎到长安的释道安大师,居然也在其中,而且还坐在苻坚身畔。想不到这兵争之事,释门中人也会横插一杠。李穆然笑笑,他并不是对释道安存有什么偏见,只是觉得这僧人既然如此热心肠,那么所谓“功在白马”,自然另有借力之处了。
人已到齐,一声金锣响罢,众人寂静无声中,苻坚清了清嗓子,开了口。
他声音雄浑,所言虽然不过是望新兵忠国忠君,一心报效国家,男儿有志,当在战场上马革裹尸还,才是真英雄等等,但平平淡淡的几句话经他一讲,就平增了几分煽动力,让人听得浑身热血沸腾,几乎就想立时冲向前线,与晋国士兵拼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讲到动情之处,苻坚忽地就手一卷袖管,露出胳膊来。他指着上边的伤疤,讲述着以往征战的故事,讲到情深之处,直叫闻者落泪。六千名新兵个个听得鼻子发酸不说,倒是苻坚身后的诸位大臣一个个抽噎不停,哭天抹泪的。尤其是姚苌,平日里也算得一员虎将,在阵前更是杀人如狂,此时却泣涕四下,他随身没带着帕子,不一时的功夫,袖管都沾湿了。
苻坚一口气讲完了故事,呼出口气,才觉身后大臣们如同哭丧一般,不免回头皱眉看了一眼,道:“朕尚在!今日又是新兵演练的大日子,尔等莫作此态。”
他发了话,众人才偃旗息鼓,吞泪擤涕,正襟危坐,回复了方才威严谦恭的臣子模样。
李穆然见状,不觉对苻坚暗生佩服:他今日未穿天子朝服,只着出战所穿的盔甲,已是摆明了身在军中,与卒相共的姿态。方才又举出自己初当兵时的例子来,更让军中上下对他多了亲近之意。这拉拢人心的手段,可谓高明,也难怪慕容垂、姚苌等人被俘投降,此时对他却是忠心耿耿,与旧臣无二了。
他正出神间,忽听得一声金锣响,而后一个极熟悉的声音高声喝道:“演练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