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
从傍晚开始,鹅毛大雪漫天飘洒,越下越密。上海的雪天,与北方的情形大不相同。上海的空气湿度大,雪花飘下,互相粘扯,还夹杂着一些雨点子,雪花大,吸足了水分,不是飘落,而像是“砸”下来似的,落地开花。落到地面后,因为地温较高、车水马龙,很快融化,马路上湿漉漉的;而落到楼顶、树梢、花坛上的雪花,却“站”住了,白皑皑的。这样,空中白茫茫,地上黑乎乎,成为黑白分明的两个世界。北方则相反,雪花小,温度低,雪花在寒风中仿佛无头苍蝇,漫天乱飞。无论是落在地上,还是落在屋顶,都不容易融化,天地间,银装素裹,冰天雪地。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路灯亮了,祭灶的鞭炮此起彼伏。而大雪却下得有滋有味,越来越急,不到两个小时,有些地方已经积雪半尺,昏黄的路灯下,泛出森森白光。王亚樵在窗前走来走去,一根接一根地吸烟。亚瑛把饭菜热了又热,迟迟不见述樵的轿车露面。
赵主教路,在法租界,是以法国传教士的名字命名的。全长只有820米,宽15米。刘志陆公馆就建在这条闹中取静的马路旁。刘志陆(1890—1941)是广东梅县人。广东黄埔陆军速成学堂第三期、保定北洋陆军讲武学校毕业,投靠桂系军阀莫荣新,官运亨通。1916年,莫荣新率部赶走广东督军陈炳焜,刘志陆战功卓著,被任命为广东督军府参谋长、潮梅镇守使,坐镇汕头市,管辖16个县市,时年28岁,人称“少年将军”。后来,桂系势力被粤军赶回广西,刘志陆率领残部北上,闯荡数省,进入山东,被张宗昌收编,刘志陆被委任为直鲁联军第三路军总司令兼第13军军长。1928年夏,直鲁联军又被国民革命军击败,刘志陆与张宗昌分手时,要了一百万“散伙费”,到上海做寓公,广交社会各界朋友,与王亚樵打得很热乎。赵主教路的刘公馆,就是他新建的,平时并不住在那里,公馆实际上是他交朋会友的据点。春节将至,他早早地回了梅县,就把公馆交给王亚樵使用。
“九哥,今夜风雪太大,述樵不一定能来了。你先上床歇一歇,我来等候。”王亚瑛见丈夫神情疲惫,关切地劝道。
王亚樵站在四楼,从窗帘里探出头,朝窗外看了一遍,路灯昏暗,夜黑如墨,连一个人影也没有。他扔掉烟蒂,点点头,回到卧室,脱去大衣和黑紫羊羔马甲,斜倚枕头,顺手拉开棉被,盖在身上。座钟“当、当、当”响了十下。
王亚瑛坐在窗边的茶几上,嗑着西瓜子,眼睛盯着马路,心想:述樵不来电话,肯定是害怕家里的电话被特务监听;这么晚了,老人家身体不好,也许来不了啦……
突然,“梆、梆、梆”,大门传来四五下敲门声。
王亚瑛条件反射似的,立即站起身来,仔细倾听。
“梆、梆、梆”,大门外又传来一阵猛烈的砸门声,又响又急。
不好。因为按照约定暗号,是先敲三下,再敲两下,最后再敲三下。
王亚瑛不容多想,连忙跑进卧室,叫醒闭目养神的丈夫。
“九哥,快醒醒,撮佬(上海骂特务土话)又围过来了!”
王亚樵翻身下床,拔出腰间的手枪。他示意妻子将所有灯光全部关闭,然后抓起大衣赶忙穿上,朝窗外看了一眼,他觉得,特务肯定将公馆围起来了。于是,他借着室外昏暗的雪光,猫腰上了屋后的阳台——隔壁正在建造新房,搭起的脚手架,有一根碗口粗细的横梁,正好伸到刘公馆的阳台上。王亚樵将手枪插在腰后,翻过扶栏,手脚并用,摇摇晃晃地爬过十来米宽的横梁,侧耳听听楼下,没有什么动静。他赶紧放下“软杆子”,顺绳滑到地面,扒开后院的竹编篱笆墙,迅速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丈夫一走,王亚瑛迅速将楼下楼上的大门小门,全都锁上。
重赏之下,必有叛徒。
自从蒋介石悬赏10万大洋捉拿王亚樵的告示贴上街头,王亚樵的队伍里,也出现了见利忘义的小人,王亚樵的多个秘密据点,相继被军统掌握。戴笠坐镇上海,派遣部下对这些秘密据点“死看死守”。虽是“小年”,也顾不得休息。他认为,这个时候,王亚樵正容易麻痹大意。傍晚,当他接到秘密据点刘志陆公馆的灯光突然亮了的报告,心中大喜,认为极有可能,王亚樵在刘公馆过“小年”。他立即带领华界公安局侦缉队、法租界巡捕房等二三十人,深夜出击,希望将王亚樵一举抓获。
但是,他没想到,深夜10点多钟,王亚樵还没休息。
戴笠叫人砸开刘公馆,带领部下爬上三楼,点亮电灯,冲进王亚樵卧室,看见床上有床拉开的被子,用手一摸,尚有余温;还有一件黑紫羊羔马甲,看看大小,穿在王亚樵身上正合适。
华界公安局侦缉队卢英把王亚瑛推了进来,报告道:“老板,楼下楼上所有房间的门都砸开了,没有发现王老九。整个公馆,只有这么一个娘儿们。”
“你就是王亚瑛吧?”戴笠冷冷地问道。
“既然知道,何必啰唆!”王亚瑛也是冷冷地回答。
“王老九跑了。但是,上海就巴掌大的地方,他能逃到哪里?”戴笠倒背双手,在屋子内转了一圈,说,“王亚瑛,按理说,我应该叫你嫂夫人。我请你转告一下九哥,就说是小弟戴春风说的,与政府作对,岂不是鸡蛋碰石头,能有什么好果子吃?只要他悬崖勒马,有什么要求,我会看在当年兄弟的情分上,尽量满足他!”
说罢,他一挥手,带领部下离去。出了刘公馆大门,卢队长在他的耳边嘀咕了一句:“老板,怎么不把这个娘儿们带走?”
戴笠冷冷地说:“你真蠢!难道你没有读过《史记》,不知道分一杯羹的故事?像王老九这样的人,是不会顾念家庭的。我们带走王亚瑛容易,可是,带走她,你到哪里去寻找王亚樵的线索?再说了,我们都是拖家带口的,把王亚瑛带走,王亚樵狗急跳墙,能放过我们的家人?……你赶紧派几个得力干将,四下布哨,暗中盯紧王亚瑛。放长线,钓大鱼!”
那么,那天王亚樵为什么溜得那样快呢?
王亚樵是个精明之人,每到一处,首先查看周围的各个进出路口,心中设计好逃逸预案。他的腰间系着一根“软杆子”,是用精丝线编成的细绳子,一头拴着一个小铁三爪,遭遇险情,无论是顺着绳子溜下去,还是遇到高墙翻过去,都不留痕迹。“小年”当夜,他猴子似的逃出包围圈,直奔一家大宾馆。他知道,大宾馆门前都有等候客人的出租车。上了的士,他又去了自己的另外一个秘密据点。后来得知,“小年”那天,风雪很大,而且,母亲所住的拉都路房屋四周,布满了特务。为安全起见,王述樵临时决定,没有拉母亲去刘公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