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白华在著名的《论〈世说新语〉与晋人的美》一文中说:"汉末魏晋六朝是中国政治上最混乱、社会上最苦痛的时代,然而却是精神史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的一个时代。因此也就是最富有艺术精神的一个时代。......这是中国人生活史里点缀着最多的悲剧,富于命运的罗曼司的一个时期,八王之乱、五胡乱华、南北朝分裂,酿成社会秩序的大解体,旧礼教的总崩溃、思想和信仰的自由、艺术创造精神的勃发,......这是强烈、矛盾、热情、浓于生命彩色的一个时代。"汉末魏晋六朝时期,社会充满动荡,人生充满痛苦与冲突,而文学艺术、学术思想却大放异彩!
东魏杨衒之的《洛阳伽蓝记》是古典散文名著,它以北魏都城洛阳的佛寺为线索,把叙事、写人、状物融合在一起,关注北魏的王朝与佛寺盛衰,始终流露出浓厚的黍离之悲、麦秀之感,《洛阳伽蓝记》叙写清丽优美,抒情议论灵活多样、含蓄深沉。
我们知道,朱自清先生做人、研究学问、写作诗文都是很平实和深刻细腻的,他特别善于细致观察思考,用细腻生动的笔墨表达出来,善于知人论世。他很喜爱《洛阳伽蓝记》,曾说:"后来得见《洛阳伽蓝记》,记诸寺的繁华壮丽,令我神往;又得见《水经注》,所记奇山异水,或令我惊心动魄,或让我游目骋怀。"他写出了与《洛阳伽蓝记》十分神似的《欧游杂记》、《伦敦杂记》。
朱自清读人生、社会就像他读书一样,深入细致,十分妥帖周全,我们就来看看他为好友孙福熙《山野掇拾》写的序:世界上原有两种人:一种是大刀阔斧的人,一种是细针密线的人。前一种人真是一把"刀",一把斩乱麻的快刀!什么纠纷,什么葛藤,到了他手里,都是一刀两断!--正眼也不去瞧,不用说靠他理纷解结了!他行事只看准几条大干,其余的万千枝叶,都一扫个精光;所谓"擒贼必擒王",也所谓的以不了了之!"若容我用中国画来比,我将说前者是'泼笔',后者是'工笔'。"孙福熙则是细针密线的人(按:其实朱自清更是细针密线的人),这种人"凡事要问底细......他们于一言一动之微,一沙一石之细,都不轻轻放过!......他们所以于每事每物,必要拆开来看,拆穿来看;无论锱铢之别,淄渑之辨,总要看出而后已,正如显微镜一样。
这样可以辨出许多新异的滋味,乃是他们独得的秘密!总之,他们对于怎样微渺的事物,都觉吃惊;......孙先生收藏的本领真好!他收藏着怎样多的虽微末却珍异的材料,就如慈母收藏果饵一样;偶然拈出一两件来,令人惊异他的富有!其实东西本不稀奇,经他一收拾,便觉不凡了。他于人们忽略的地方,加倍地描写,使你于平常身历之境,也会有惊异之感。他的选择的工夫又高明;那分析的描写与精彩的对话,足以显出他敏锐的观察力。所以他的书既富于自己的个性一面,也富于他人的个性,无怪乎他自己也会觉得他的富有了。
他的分析的描写含有论理的美,就是精严与圆密;......总之,我们读这本书,往往能由几个字或一句话里,窥见事的全部,人的全性;......他是个含忍与自制的人,是个中和的(Moderate)人。朱自清这些话真像是专为杨衒之及其《洛阳伽蓝记》说的一样。杨衒之有丰富的情韵,富于人文关怀,对佛教有很深的造诣与理解,又关注元魏王朝命运,关注芸芸众生,其内心世界细腻、深厚、博大,又有一手能够打动人的文笔,他的生平事迹史书上少有记载,但是,我们可以通过细读《洛阳伽蓝记》去理会其人,文中能够见其人,孟子曾经说过一个很好的看法,"尚(上)友古人",就是与古人交友,在文中与古人对话。反复细读《洛阳伽蓝记》,我们觉得杨衒之的为人、思想情趣与朱自清先生笔下的孙福熙很是接近,很有几分"神似"。
众所周知,抒情议论的方式主要有直接、间接两种,在叙述体散文中,它不光牵涉抒情议论的方式方法,还广泛涉及作者的立意、作品的主旨与风格、作品与读者的关系等等,一般而言:直接的抒情议论使作品主题鲜明、作家思想情感显明、作品富于主观色彩与鲜明的个性风格,但在叙述体散文中,过多的直接抒发会影响到叙事、写人、状物的客观呈现,会对读者的积极审美想象回味活动造成一定的障碍;间接的抒情议论使作家的情意抒发、作品主题的揭示与风格会更含蓄自然,给读者的审美想象、回味的空间更大,作品与读者的关系更密切自然,间接抒发的局限是主题不够鲜明、作品风格不够突出、读者的接受理解会因人而异有一定的难度,因此一部优秀的文学作品往往是把直接、间接抒发结合起来,既鲜明又含蓄自然,《洛阳伽蓝记》正是这样。
一、直接吐露心声
《洛阳伽蓝记》全书直接吐露心声相对比较少,但话的分量往往很重,能十分鲜明地表达作者的情意,话语爽快锋利,能够直透人心,就像朱自清说的,"是大刀阔斧的人......真是一把'刀',一把斩乱麻的快刀!什么纠纷,什么葛藤,到了他手里,都是一刀两断!--正眼也不去瞧,不用说靠他理纷解结了!他行事只看准几条大干,其余的万千枝叶,都一扫个精光;所谓'擒贼必擒王',也所谓'以不了了之'"。
卷一历叙北魏后期发生在国寺--永宁寺的种种变故,这些变故代表元魏王朝已开始衰败,社会动荡不已。写叛臣尔朱兆叛乱,竟然带着乱军顺利渡过黄河,"是日水浅,不没马腹,故及此难。书契所记,未之有也"。擒得魏庄帝,从而弑帝。对此,"衒之曰:'昔光武受命,冰桥凝于滹水;昭烈中起,卢踊于泥沟;皆理合于天,神祇所福,故能功济宇宙,大庇生民。若兆者蜂目豺声,行穷枭獍,阻兵安忍,贼害君亲,皇灵有知,鉴其凶德!反使孟津由膝,赞其逆心,《易》称天道祸淫,鬼神福谦,以此验之,信为虚说'"。
作者以史家史论方式直抒胸臆,强烈谴责尔朱兆的"阻兵安忍,贼害君亲",对魏庄帝充满同情,对古老《周易》的"天道祸淫,鬼神福谦"说法表示强烈的怀疑,态度十分鲜明剀切,爱憎跃然纸上。后面紧接着就写魏庄帝被害的经过,"锁帝于寺门楼上。时十二月,帝患寒,随兆乞头巾,兆不与,遂囚帝还晋阳,缢于三级寺。帝临崩礼佛,愿不为国王。又作五言曰:'权去生道促,忧来死路长。怀恨出国门,含悲入鬼乡。隧门一时闭,幽庭岂复光?思鸟吟青松,哀风吹白杨。昔来闻死苦,何言身自当!'......所作五言诗即为挽歌词。朝野闻之,莫不悲恸,百姓观者,悉皆掩涕而已"。作者以纪实的笔法真切再现了历史上的那一幕,引用魏庄帝的绝笔之作--一首血泪凝成的文字,直接抒情"莫不悲恸","悉皆掩涕",感人至深。
卷四写宣忠寺,详细叙述了元徽与寇祖仁的故事,像一篇曲折精彩的小说。写在尔朱兆之乱中,城阳王元徽落难,投靠曾施恩的寇祖仁,寇却忘恩负义,出卖元徽,最终恶人得恶报。文尾杨衒之议论道:"崇善之家,必有余庆;积祸之门,殃所毕集。祖仁负恩反噬,贪货杀徽,徽即托梦增金马,假手于兆,还以毙之。使祖仁备经楚挞,穷其涂炭,虽魏侯之笞田蚡,秦主之刺姚苌,以此论之,不能加也!"鲜明鞭挞寇氏的恩将仇报,揭露指斥小人的劣根性、人性之险恶。如果说永宁寺议论涉及杨衒之的政治立场上的大是大非,那么这里就涉及为人处世的品行,一样都表现出作者鲜明的爱憎。
卷五记宋云、惠生、道荣等代表元魏出使西域、天竺。写宋云来到乌场国,乌场国王城西南有善持山,宋云见这里"甘泉美果......山谷和暖,草木冬青......温风己扇,鸟鸣春树,蝶舞花丛。宋云远在绝域,因瞩此芳景,归怀之思,独轸中肠,遂动旧疹,缠绵经月,得婆罗门咒,然后平善"。
写异国他乡春光之美,触动引发宋云的故国之思、乡土之恋,以乐景写哀情,读来朴素动人,借写景状物来抒情。可与晋法显《佛国记》中一段名文相媲美。法显离开祖国多年,在"师子国"无畏山佛寺处,见到"一青玉像,高一丈许,通身七宝炎光,威相严显,非言所载。右掌中有一无价宝珠。法显去汉地积年,所与交接悉异域人,山川草木,举目无旧,又同行分析,或留或亡,顾影唯已,心常怀悲。忽于此玉像边,见商人以晋地一白绢扇供养,不觉凄然,泪下满目"。一把祖国的绢扇引来了绵绵的故国情思。
其余的直接抒情议论还有:
卷一写杨衒之与河南尹胡孝世共登永宁寺佛塔,"下临云雨,信哉不虚"!写出亲自登临的自豪与兴奋,亲自见证了北魏王朝与佛教的共同兴盛,发出了由衷的感慨。
卷二写明悬尼寺附近有阳渠石桥,刘澄之《山川古今记》、戴延之《西征记》对此桥的记载有误,杨衒之辨正后议论道:"按澄之等并生在江表,未游中土,假因征役,暂来经过,至于旧事,多非亲览,闻诸道路,便为穿凿,误我后学,日月已甚。"探明致错的原因,严正讲明"误我后学"的危害,这里既有维护北魏文化正统的苦心,也有求真务实、实事求是的学术追求在内,如果我们结合《洛阳伽蓝记·序》和后面还要谈到的赵逸话语来看,可以知道,杨衒之追求务实是一贯的。
从以上直接抒情议论,可以看出作者的爱憎非常分明,富于情感和理性精神。台湾著名的散文作家、古典文学学者林文月把此类抒情称为"热抒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