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含蓄婉转地吐露心声
(一)借人物之口或民间谚语来间接表达作者对有关人、事、物的看法
或赞美,或尖锐讽刺鞭挞,虽含蓄婉转,但仍可清晰见出作者的情意如卷一写永宁寺佛塔,在正面描述后,借西域名僧菩提达摩之眼之口来盛赞佛塔之壮、北魏佛教之盛。达摩"起自荒裔,来游中土。见金盘炫日,光照云表,宝铎含风,响出天外;歌咏赞叹,实是神功。自云:年一百五十岁,历涉诸国,靡不周遍,而此寺精丽,阎浮所无也。极物境界,亦未有此!口唱南无,合掌连日"。这种借人物之口来含蓄婉转的间接抒发,在《洛阳伽蓝记》中还有不少。
如卷一瑶光寺。这里殿房林立,到处栽植珍木香草,本是皇亲国戚的淑女出家修行的一方净土,但"永安三年中尔朱兆入洛阳,纵兵大掠,时有秀容胡骑数十人,入瑶光寺淫秽,自此后颇获讥讪。京师语曰:洛阳男儿急作髻,瑶光寺尼夺作婿"。借京师民间谚语尖锐讽刺尼姑的淫荡不轨。
同卷昭仪尼寺为宦官们所立,作者叙述其历史背景:"太后临朝,阍寺专宠,宦者之家,积金满堂。是以萧忻云:高轩斗升者,尽是阉官之嫠妇;胡马鸣珂者,莫不黄门之养息也。"借萧氏名言十分锋利地讽刺了朝政的弊端。
又如高阳王寺。写上层社会之奢侈富丽,也折射出元魏王朝社会的繁荣,正如《魏书·食货志》所云:"自魏德既广,西域东夷,贡其珍物,充于王府。又于南垂,立互市以致南货,羽毛齿革之属,无远不至。神龟、正光之际,府藏盈溢,灵太后曾令公卿已下,任力负物而取之。"先大段铺叙高阳王元雍生活之奢华,"贵极人臣,富兼山海。居止第宅,匹于帝宫。白殿丹楹,窈窕连亘,飞簷反宇,周通。僮仆六千,妓女五百,隋珠照日,罗衣从风,自汉、晋以来,诸王豪侈未之有也。出则鸣驺御道,文物成行,铙吹响发,笳声哀转。入则歌姬舞女,击筑吹笙,丝管迭奏,连宵尽日。其竹林鱼池,侔于禁苑,芳草如积,珍木连阴。雍嗜口味,厚自奉养,一食必以数万钱为限。海陆珍羞,方丈于前"。然后对比写同样富足却吝啬无比的李崇"亦富倾天下,僮仆千人。而性多俭吝,恶衣麤食。亦常无肉,止有韭茹、韭葅。崇客李元佑语人云:李令公一食十八种。人问其故,元祐曰:二九一十八。闻者大笑,世人即以此为讥骂"。这样就写出了两类富贵者的典型形象,给人印象最深的是对李崇入木三分的讽刺。
尤其著名的是,景兴尼寺牵出一个神秘人物赵逸,借他之口一针见血地讽刺了中国历史著作中的弊端,充满了作者对史学的独立理性思考和尖锐批判。"自永嘉已来二百余年,建国称王者十有六君,吾皆游其都邑,目见其事。国灭之后,观其史书,皆非实录,莫不推过于人,引善自向。苻生虽好勇嗜酒,亦仁而不杀。观其治典,未为凶暴。及详其史,天下之恶皆归焉。苻坚自是贤主,贼君取位,妄书生恶,凡诸史官,皆是类也。人皆贵远贱近,以为信然。当今之人,亦生愚死智,惑已甚矣","生时中庸之人耳,及其死也,碑文墓志,莫不穷天地之大德,尽生民之能事,为君共尧舜连衡,为臣与伊皋等迹。牧民之官,浮虎慕其清尘;执法之吏,埋轮谢其梗直。所谓生为盗跖,死为夷齐,妄言伤正,华辞损实",结果"当时构文之士,惭逸此言"。由于历史文献上关于杨衒之的记载十分稀少,而且不乏传闻,可靠性不高,了解杨衒之最可靠、最珍贵的还是《洛阳伽蓝记》。《洛阳伽蓝记》在历史、地理、宗教、文化与文化交流、民俗、社会等学科上取得瞩目成就,这与他有卓越的理性眼光、博大的人文关怀、丰富的情蕴、高超的文学修养都分不开。
(二)借叙写佛教中灵异的人、事、物、场景气氛来间接抒发
如公元534年2月,永宁寺佛塔"为火所烧。帝登凌云台望火,遣南阳王宝炬、录尚书长孙稚将羽林一千救赴火所,莫不悲惜,垂泪而去。火初从第八级中平旦大发,当时雷雨晦冥,杂下霰雪,百姓道俗,咸来观火。悲哀之声,振动京邑。时有三比丘,赴火而死。火经三月不灭。有火入地寻柱,周年犹有烟气......至七月中,平阳王为侍中斛斯椿所侠,奔于长安。十月而京师迁邺"。叙述永宁寺佛塔焚毁,写众人悲戚无比,尤其写三比丘赴火而死的悲壮,场面浩大,气氛哀伤悲凄。紧接着写北魏的分裂,写出佛教与王朝曾经的繁盛不再,佛教在北魏几乎充当了国教的重要地位,永宁寺扮演了皇家国寺的角色,所以永宁寺及其佛塔就不光是佛教鼎盛的象征,而且也是北魏国力、文化鼎盛的象征,它的毁灭在时人也在作者心目中造成了强烈的震撼冲击,何况作者自己曾经满怀崇敬之情去登临过、去瞻仰过呢!作者情意十分深沉厚重,定然是百感交集,感怀不已,但是作者的主观情意并没有直接抒发,而是像一个高明的画家、一个饱经沧桑的历史老人只是娓娓叙述,但读者确能触摸感受到字里行间蕴藏的情蕴,是为间接抒发。
在《洛阳伽蓝记》中,把佛教灵异的人、事、物与北魏王朝大事往往结合在一起,一笔兼写教内教外之事,这样周全地顾及了宗教和社会两方面,十分深刻地契合了北魏社会文化的时代特色,其文化史意义堪与《魏书》专辟《释老志》相提并论,都共同反映了特定时代所特有的社会文化。佛教灵异的人、事、物往往显得十分怪诞荒唐,不合情理,但却能够深刻揭示出社会的动荡无序,人心的恐慌和不安,显示北魏王朝确已走向衰败,灭亡已不可避免。这一写法作者往往先铺叙佛教灵异的人、事、物,在结尾处再结合社会的剧变,可见作者的终极关怀仍在人世间。
如卷二平等寺记:"寺门外有金像一躯......相好端严,常有神验,国之吉凶,先炳祥异。孝昌三年十二月中,此像面有悲容,两目垂泪,遍体皆湿,时人号曰佛汗。京师士女空市里往而观之。有一比丘,以净绵拭其泪,须臾之间,绵湿都尽。更换以它绵,俄然复湿。如此三日乃止。明年四月,尔朱荣入洛阳,诛戮百官,死亡涂地。永安二年三月,此像复汗,京邑士庶复往观之。五月,北海王入洛,庄帝北巡。七月,北海王大败,所将江淮子弟五千,尽被俘虏,无一得还。永安三年七月,此像悲泣如初。每经神验,朝野惶惧,禁人不听观之。至十二月,尔朱兆入洛阳,擒庄帝,帝崩于晋阳。在京宫殿空虚,百日无主。"写佛像悲戚流泪,细致写比丘擦拭。每次佛汗,人间就有巨大变故,社会就不宁,人心就不安。三次佛汗,人间就有四次巨大变故。依次写下来,元魏衰败就一次次加剧,人心就一次次动荡,作者的沉痛就一次次加深,而且作者还要一次次把沉痛压住,像油画需反复点染,含而不露去打动读者。
后面还记到新建佛寺的佛像"无故自动,低头复举,竟日乃止。帝躬来礼拜,怪其诡异。中书舍人卢景宣曰:石立社移,上古有此,陛下何怪也?帝乃还宫。七月中,帝为侍中斛斯椿所挟,奔于长安。至十月终,而京师迁邺焉"。
卷四记永明寺有:"夹纻像一躯,相好端严......永安二年中,此像每夜行绕其坐,四面脚迹,隐地成文。于是士庶异之,咸来观瞩。由是发心者,亦复无量。永熙三年秋,忽然自去,莫知所之。其年冬,而京师迁邺。"总之,《洛阳伽蓝记》卷一、二、四多次出现"京师迁邺"一句,集中展现元魏从定都洛阳到元魏一分为二、迁都邺城与长安的历史。"京师迁邺"反复出现,类似事件用相同相似句式来写,往往都是感叹句,而且常常放在结尾处。如果说元魏洛都史是悲怆的命运交响曲,"京师迁邺"就是交响曲里反复出现的音符。在全曲中反复出现,一再打动读者,这也是别一种重章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