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从正文看《洛阳伽蓝记》主题
《洛阳伽蓝记》依空间顺序展开,像一幅都市风情长卷,全书五卷依次写城内,城之东、南、西、北四方。
(一)从佛寺叙写看主题(以永宁寺为例)
正文开篇写永宁寺"熙平元年(516)灵太后胡氏所立也,在宫前阊阖门南一里御道西"。点明立寺的时间、地点。立寺者为至尊的灵太后胡氏,地点在王朝洛都最核心地带--宫前阊阖门南一里御道西。
然后就独具匠心以"注"的方式点明永宁寺周遭的一系列建筑景观--"其寺东有太尉府,西对永康里,南界昭玄曹,北邻御史台。阊阖门前御道东有左卫府。府南有司徒府。司徒府南有国子学,堂内有孔丘像,颜渊问仁、子路问政在侧。国子南有宗正寺,寺南有太庙,庙南有护军府,府南有衣冠里。御道西有右卫府,府南有太尉府,府南有将作曹,曹南有九级府,府南有太社,社南有凌阴里,即四朝时藏冰处也"。
太尉府、昭玄曹、御史台、左右卫府、司徒府、国子学、孔子师生塑像、宗正寺、太庙、护军府、太尉府、将作曹、九级府、太社等,这些景观无疑是代表整个元魏王朝的形象。元魏王朝的政治、法律、军事、皇族事务、国家祭祀、文治教化、宗教、国家掌管土木工程与手工业的机构等国家决策、管理的核心机构聚集在此,说明这里是国家首脑机构所在地,国家机器的正常运转离不开这里,这里就是洛都,也是整个王朝的核心区。
永宁寺居于其中,显示其作为皇家佛寺及作为国寺的至高地位,而昭玄曹作为宗教(这里主要指佛教)最高管理机关也处于国家首脑机构核心区内,可见元魏时期佛教几为国教的至高地位。
这样,在整个《洛阳伽蓝记》中,始终将尘俗世界与佛国天地打成一片,巧妙地把俗与佛连在一起,既写实,又暗示佛教的崇高地位,暗示王朝与佛教共兴亡的命运,《洛阳伽蓝记》一笔写俗佛两事,写佛教内外两个世界;当然在此我们也可管窥到元魏朝儒、佛皆崇的治国方略,以儒(汉文化)治世,以佛治心应该说是元魏的国策,将政权的运作、国家机器的运作、社会秩序的维系这一"俗谛",与佛教的凝聚整合精神心灵这一"真谛"结合起来,尘俗世界与佛国天地就交融在一起。中有九层浮图一所,架木为之,举高九十丈。有剎复高十丈,合去地一千尺。去京师百里,已遥见之。初,掘基至黄泉下,得金像三十躯,太后以为信法之征,是以营建过度也。剎上有金宝瓶,容二十五石。宝瓶下有承露金盘三十重,周匝皆垂金铎。复有铁锁四道,引剎向浮图四角,锁上亦有金铎。铎大小如一石瓮子。浮图有九级,角角皆悬金铎,合上下有一百二十铎。浮图有四面,面有三户六窗,户皆朱漆。扉上有五行金铃,其十二门二十四扇,合有五千四百枚。复有金环铺首,殚土木之功,穷造形之巧,佛事精妙,不可思议。绣柱金铺,骇人心目。至于高风永夜,宝铎和鸣,铿锵之声,闻及十余里。
浮图北有佛殿一所,形如太极殿。中有丈八金像一躯,中长金像十躯,绣珠像三躯,金织成像五躯,玉像二躯。作功奇巧,冠于当世。僧房楼观,一千余间,雕梁粉壁,青琐绮疏,难得而言。栝柏松椿,扶疏簷霤,藂竹香草,布护阶墀。是以常景碑云:"须弥宝殿,兜率净宫,莫尚于斯也。"
外国所献经像,皆在此寺。寺院墙皆施短椽,以瓦覆之,若今宫墙也。四面各开一门。南门楼三重,通三阁道,去地二十丈,形制似今端门。图以云气,画彩仙灵,绮钱青琐,赫奕丽华。拱门有四力士,四狮子,饰以金银,加之珠玉,庄严焕炳,世所未闻。东西两门,亦皆如之,所可异者,唯楼二重。北门一道不施屋,似乌头门。四门外,皆树以青槐,亘以绿水,京邑行人,多庇其下。路断飞尘,不由渰云之润;清风送凉,岂藉合欢之发?北朝佛教寺院建筑群以佛塔为中心,史称"塔寺、塔院"。作者从主到次,从内到外,全面而立体地写永宁国寺的一切,层层深入像剥笋一样,从容舒缓地依次铺叙开来:
佛塔有金宝瓶、承露金盘、金铎......在京都百里之外就可看到,宝铎声远远就能听到。
佛殿:内中供奉用以礼拜的各种佛像,佛殿形如太极殿;有千余间僧房楼观、花木。
寺院墙:若今宫墙,有四门及其华丽装饰,其中南门楼形制似今端门。
门外"皆树以青槐,亘以绿水,京邑行人,多庇其下。路断飞尘,不由渰云之润;清风送凉,岂藉合欢之发"?
文中提到:佛殿似太极殿,寺墙如宫墙,门楼似端门,在讲究礼法的古代,这些建筑的规格是最高的,而这正与佛教作为元魏一朝的国教,永宁寺作为皇家佛寺、国家佛寺的至尊地位相吻合。据记载,隋代长安的大兴善寺,"寺殿崇广,为京城之最,号曰大兴佛殿,制度与太庙同"。
永宁佛塔"去京师百里,已遥见之不可思议",成为洛都最有标志性的景观,成为元魏朝国力鼎盛、佛事鼎盛的象征,国兴佛事就盛,国亡佛事就亡。装饰毕功,明帝与太后共登之。视宫内如掌中,临京师若家庭,以其目见宫中,禁人不听升。衒之尝与河南尹胡孝世共登之,下临云雨,信哉不虚!时有西域沙门菩提达摩者,波斯国胡人也。起自荒裔,来游中土。见金盘炫日,光照云表,宝铎含风,响出天外;歌咏赞叹,实是神功。自云年一百五十岁,历涉诸国,靡不周遍,而此寺精丽,阎浮所无也。极佛境界,亦未有此!口唱南无,合掌连日。这里先客观描述呈现,像一高明的导游,又像杰出的画家,精细地将永宁寺的伟大华美展现出来,细致完整描述了永宁寺的景观,而且在描述中不时加入一些赞叹和饱含情感的话语:"殚土木之功,穷造形之巧,佛事精妙,不可思议。绣柱金铺,骇人心目。至于高风永夜,宝铎和鸣,铿锵之声,闻及十余里。""衒之尝与河南尹胡孝世共登之,下临云雨,信哉不虚!"写自己曾亲自登临,激动无比,颇具现场感和亲切感。
最后借佛教史上著名的西域沙门菩提达摩,写他眼中、心中的永宁,借他写永宁之盛,既是盛赞元魏洛都佛事之盛,也是展现元魏王朝国力之盛,这里主要以菩提达摩来侧面虚写,与前面正面描述一虚一实紧密结合,相得益彰,映衬点染,文笔高妙,"时有西域沙门菩提达摩者,波斯国胡人也。起自荒裔,来游中土。见金盘炫日,光照云表,宝铎含风,响出天外;歌咏赞叹,实是神功。自云年一百五十岁,历涉诸国,靡不周遍,而此寺精丽,阎浮所无也。极佛境界,亦未有此!口唱南无,合掌连日。"以菩提达摩作为描述永宁寺盛况的大结穴。
以上写洛都佛事、元魏王朝国力之鼎盛。下面对比写国力之衰,历时写系列王朝大事、灾变。
(1)建义元年,太原王尔朱荣总士马于此寺--"河阴之野,十三日召百官赴驾,至者尽诛之。王公卿士及诸朝臣死者二千余人。于时新经大兵,人物歼尽,流迸之徒,惊骇未出。二十日洛中草草,犹自不安。死生相怨,人怀异虑。贵室豪家,弃宅竞窜;贫夫贱士,襁负争逃"。
(2)永安二年五月,北海王元颢复入洛,在此寺聚兵--"颢所将江淮子弟五千人,莫不解甲相泣,握手成列。颢与数十骑欲奔萧衍,至长社,为社民斩其首,传送京师"。
(3)永安三年,逆贼尔朱兆囚庄帝于寺--"发言雨泪,哀不自胜。群胡恸哭,声振京师;三日频战,而游魂不息;世隆见桥被焚,遂大剽生民;时兆营军尚书省,建天子金鼓,庭设漏刻,嫔御妃主,皆拥之于幕。锁帝于寺门楼上。时十二月,帝患寒,随兆乞头巾,兆不与,遂囚帝还晋阳,缢于三级寺。帝临崩礼佛,愿不为国王。又作五言曰:'权去生道促,忧来死路长。怀恨出国门,含悲入鬼乡。隧门一时闭,幽庭岂复光?思鸟吟青松,哀风吹白杨。昔来闻死苦,何言身自当!'至太昌元年冬,始迎梓宫赴京师,葬帝靖陵。所作五言诗即为挽歌词。朝野闻之,莫不悲恸,百姓观者,悉皆掩涕而已。"
作者叙事先用一句概括时间、人物、事件,眉目明晰,叙述简明朗净,然后细致叙述原委,以史书写法,把元魏王朝后期的社会纷扰、动荡再现出来。在皇家佛寺、国家佛寺里竟然发生了这么多大事,写出朝廷上层的纷争,上自天子、文武大臣,下到市井平民的不幸,在佛门净地竟然见证了那么多龌龊、残杀,表明佛国离不开尘俗,尤其在中国这样的国度里,宁静的佛寺躲不开尘世的纷扰,永宁寺并不能永远安宁。
作者以史家身份、史书笔法叙宏大事件,用简明的编年体形式把发生在永宁寺的王朝大事、众多历史人物命运一一叙述出来,这些叙述有重要的史料价值,对正史做了详尽的补充。这样既写出一代国寺--永宁寺的兴亡史,或者说是佛寺的生命史,又把王朝大事紧扣在佛寺叙述中,佛寺形象就不再单调,不再只是佛教建筑景观,而是有丰富的寄托和历史文化意蕴;有作者深厚真挚的情意。这些事件、变故都紧紧联系着王朝和佛事的衰败,尔朱荣之乱、河阴之役使洛阳遭到毁灭性打击,王朝迅速步上衰败之路。元颢举兵入洛,洛都又一次饱受动乱之苦。尔朱兆之乱,魏庄帝被弑,死前写下血泪凝成的、能代表时代苦难的诗篇,关键词大多是"死、乱、泪"等等,这样的血泪文字屡屡出现,尤其在著名的"永嘉之乱"、"安史之乱"、"靖康之乱"中。这里的叙事兼写社会最上层、最底层,视野、笔触宽阔,既叙述宏大的历史事件,描述重要历史人物的活动,又深刻婉细地展现了社会动荡纷扰、人心不安的社会气氛。叙写中将客观叙写与抒情议论相结合,或含蓄把作家褒贬暗寓其中,或正面慷慨指斥议论。
作者写佛寺,既注重空间刻画,写出佛寺的丰富景观,写出佛寺的各不相同的个性,注重共时的多样性、丰富性,又注重把佛寺放在时间的长河中,动态写出佛寺的流变兴衰进程,从而展现佛寺的生命历程,而且始终把佛寺与王朝大事、民间尘俗琐事以及各种人生百态联系在一起。这种写法同样在全书中具有典范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