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文从人间的纷乱再次回到永宁寺,写佛塔被焚:永熙三年二月,浮图为火所烧。帝登凌云台望火,遣南阳王宝炬、录尚书长孙稚将羽林一千救赴火所,莫不悲惜,垂泪而去。火初从第八级中平旦大发,当时雷雨晦冥,杂下霰雪。百姓道俗,咸来观火。悲哀之声,振动京邑。时有三比丘,赴火而死。火经三月不灭。有火入地寻柱,周年犹有烟气。
其年五月中,有人从东莱郡来云:"见浮图于海中,光明照耀,俨然如新,海上之民,咸皆见之。俄然雾起,浮图遂隐。"至七月中,平阳王为侍中斛斯椿所挟,奔于长安。十月而京师迁邺。佛塔的焚毁历历在目:火从平旦大发,三月不灭,周年犹有烟气,历叙焚毁经过,后来有人在东莱郡"见浮图于海中,光明照耀,俨然如新,海上之民,咸皆见之。俄然雾起,浮图遂隐"。最后永宁寺彻底地、永远地消亡了,"京师迁邺",也预示着一个时代永远彻底地消失了。《魏书》记载,天平初迁邺,裴伯茂为《迁都赋》。以"雷雨晦冥,杂下霰雪"渲染悲怆景象和凄清伤感气氛;写天子望火、"百姓道俗,咸来观火。悲哀之声,振动京邑",略加点染,一幅世纪末的惨状跃然纸上,尤其写"三比丘,赴火而死",慷慨悲壮。所以在这段文字中,作者叙事凝重庄严,情意悲怆,充满真情,字里行间流动的是虔诚、庄严与悲悯。
前后强烈对比:佛寺的盛况还似乎在眼前,它的衰败就一下子展现出来,两幅天壤之别的画面并置在一起,给人从天堂坠入地狱之感。
杨氏对佛教有着精深的理解,表现在创造性运用佛教典籍的合本子注形式,娴熟运用佛教词汇与典故,描述了大量的佛教中值得正面肯定赞许的人、事、物,也叙述了大量神秘诡怪而灵异人、事,卷五有对漫游参拜西域、天竺佛教圣迹的动情叙写等。这一切表明杨衒之并不反对佛教,对佛教是亲近的。崇奉佛教当然有利有弊,书中杨衒之对崇奉佛教的弊端也是有所思考的。正如作者所深爱的元魏王朝,一样也有那么多肮脏龌龊之人,也有那么多见不得天日的事。因为爱,才去周全地写正面、反面的人物事件,这已不是一种简单、狭隘的情感,而是深刻融入了理性之后的大爱,合情又合理。杨衒之正是因为有博大的人文关怀,有佛学上的精深造诣,有理性有情韵,才有了《洛阳伽蓝记》这部内容丰富、关注面广、情意深沉动人的著作。
《洛阳伽蓝记》写了众多佛寺,始终围绕佛寺来写人、事、物,这深刻契合了当时社会、文化实况,何兹全认为:"五六世纪(南北朝后期),每一个寺院都是它所在地区的经济、社会、文化活动中心。""可以说,五六世纪民间社会是佛教的天下。由此可见,佛教不仅在宗教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在社会史、民间信仰和心态史上也应占有重要的地位;不仅在宗教史研究上占有重要地位,在社会史研究、民间信仰和心态史研究上也有重要价值。"
《洛阳伽蓝记》中的永宁寺写法在全书中具有典范意义,是写佛寺的样本。与永宁寺写法相近的佛寺还有:卷一瑶光寺、卷二平等寺。
卷一瑶光寺:世宗宣武皇帝所立。有五层浮图一所,去地五十丈。仙掌凌虚,铎垂云表,作工之妙,埒美永宁。讲殿尼房,五百余间。绮疏连亘,户牖相通,珍木香草,不可胜言。牛筋狗骨之木,鸡头鸭脚之草,亦悉备焉。椒房嫔御,学道之所,掖庭美人,并在其中。亦有名族处女,性爱道场,落发辞亲,来仪此寺。屏珍丽之饰,服修道之衣,投心八正,归诚一乘。永安三年中,尔朱兆入洛阳,纵兵大掠,时有秀容胡骑数十人,入瑶光寺淫秽,自此后颇获讥讪。京师语曰:"洛阳男儿急作髻,瑶光寺尼夺作婿。
"卷二平等寺:寺门外金像一躯,高二丈八尺,相好端严,常有神验,国之吉凶,先炳祥异。孝昌三年十二月中,此像面有悲容,两目垂泪,遍体皆湿,时人号曰佛汗。京师士女空市里往而观之。有比丘以净绵拭其泪,须臾之间,绵湿都尽。更换以它绵,俄然复湿。如此三日乃止。明年四月,尔朱荣入洛阳,诛戮百官,死亡涂地。永安二年三月,此像复汗,士庶复往观之。五月,北海王入洛,庄帝北巡。七月,北海王大败,所将江淮子弟五千,尽被俘虏,无一得还。永安三年七月,此像悲泣如初。每经神验,朝野惶惧,禁人不听观之。至十二月,尔朱兆入洛阳,擒庄帝,崩于晋阳。在京宫殿空虚,百日无主,唯尚书令司州牧乐平王尔朱世隆镇京师。商旅四通,盗贼不作。
永熙元年,平阳王入纂大业,始造五层塔一所。平阳王,武穆王少子。诏中书侍郎魏收等为寺碑文。至二年二月五日,土木毕工,帝率百僚作万僧会。其日,寺门外有石象,无故自动,低头复举,竟日乃止。帝躬来礼拜,怪其诡异。中书舍人卢景宣曰:"石立社移,上古有此,陛下何怪也?"帝乃还宫。七月中,帝为侍中斛斯椿所使,奔于长安。至十月终,而京师迁邺焉。以上更多的是写出佛寺的前身今世,即北魏佛寺生成史上十分著名的"舍宅为寺":元魏许多佛寺的前身往往是达官显贵、商贾、平民的宅院,后来因为社会的动荡变故等多种原因,施舍成为佛寺。这样既写出北魏显贵们昔日的显赫华奢,也写出民间底层百姓舍宅为寺,把昔日繁华、市井喧嚣与成为佛寺后佛国净地的平和安详对照,这种今昔对比,让观赏游历者深切感受到世事变幻莫测,有助于增进对佛教的崇信与亲近之情,也反映出中国早期佛寺与民居建筑的天然联系,佛寺园林与民间私家园林的天然联系。"舍宅为寺"的故事反复出现在《洛阳伽蓝记》中,故事中人物的兴衰喟叹反复出现,一次次引发读者的宗教情怀与人事沧桑之感,这也使得《洛阳伽蓝记》如一部悲怆而动人的王朝兴衰与佛教兴衰交融的命运交响曲而贯穿始终,让人感慨万千。
(二)《洛阳伽蓝记》里的佛教圣物、圣迹描写
杨衒之写作《洛阳伽蓝记》,始终着眼于佛教与王朝建筑景观,有强烈的咏物、写物倾向。全书以佛寺为叙述中心,紧紧围绕佛寺来叙事、写人、状物,与中国传统的辞赋文学有密切联系,曹虹曾著文讨论《洛阳伽蓝记》与辞赋的关系,卓有见地。《洛阳伽蓝记》序言里写道:"于是昭提栉比,宝塔骈罗,争写天上之姿,竞摹山中之影;金剎与灵台比高,广殿共阿房等壮。岂直木衣绨绣,土被朱紫而已哉!暨永熙多难,皇舆迁邺,诸寺僧尼,亦与时徙。至武定五年,岁在丁卯,余因行役,重览洛阳。城郭崩毁,宫室倾覆,寺观灰烬,庙塔丘墟。墙被蒿艾,巷罗荆棘,野兽穴于荒阶,山鸟巢于庭树。游儿牧竖,踯躅于九逵;农夫耕老,艺黍于双阙。麦秀之感,非独殷墟;黍离之悲,信哉周室!京城表里,凡有一千余寺,今日寮廓,钟声罕闻。"将王朝宫殿建筑、佛教寺院建筑融合写在一起。
作者还叙写了大量的佛教圣物、圣迹以及大量与佛教相关的意象。佛教圣物、圣迹丰富多样,有佛寺建筑装饰及其花木、佛寺园林、佛像、佛教器具等。对这些佛教圣物、圣迹,作者大多是充满敬意,用婉转细腻的笔触去写,而且带着宗教般的崇敬与虔诚之情,这也可以看出,杨衒之对佛教是亲近的,并有着深刻的理解。在《洛阳伽蓝记》研究史上,对杨衒之到底是反佛者还是护佛者向有分歧,是《洛阳伽蓝记》研究中的一个公案,请参见曹道衡、曹虹的论述。我们倾向于杨衒之是富于人文关怀的奉佛者。
描写佛寺建筑、佛寺园林及其装饰如景林寺:讲殿迭起,房庑连属。丹楹炫日,绣桷迎风,实为胜地。寺西有园,多饶奇果。春鸟秋蝉,鸣声相续。中有禅房一所,内置祗洹精舍,形制虽小,巧构难比,加以禅阁虚静,隐室凝邃,嘉树夹牖,芳杜匝阶,虽云朝市,想同岩谷。净行之僧,绳坐其内,餐风服道,结跏数息。这里将佛教旨趣与园林优美融为一体:建筑华美,果园飘香,鸟蝉欢鸣,是深邃幽静的园林,又是佛教修行的净土--禅房精舍精巧,"禅阁虚静,隐室凝邃,嘉树夹牖,芳杜匝阶,虽云朝市,想同岩谷。静行之僧,绳坐其内,餐风服道,结跏数息"。作者用清丽文字来展现佛国的虔诚深邃、园林的优美宁静,骈中带散,可以看出作者对二者是充满神往之情的,这也成为全书最优美的段落之一。《全北齐文》有《比丘僧道略等造神碑尊像铭》一文,"地兼爽垲,比竹林而□丽;寺带良田,匹鹿苑而殊□。花果氤氲,桂兰绮合,灵芝勺药,布护阶廷,房庑周通。......□楼交葛,甍铎参差。羽翮翳林,谛听妙响;鸳鸾双树,玩好真音。至于青风朗扇,钟声相和。莫觉擅指,合掌南无。游历四禅之境,观入三脱之中,内安万练之僧,招精进之士,银炉鼓炎,百和腾烟,锡响赞声。"
(注:文中"□"为漏文。)
描写佛像如宗圣寺:有像一躯,举高三丈八尺,端严殊特,相好毕备,士庶瞻仰,目不暂瞬。此像一出,市井皆空,炎光辉赫,独绝世表,妙伎杂乐,亚于刘腾。在佛教节日里,要举行"行像"的宗教礼拜活动,宗圣寺佛像"举高三丈八尺,端严殊特,相好毕备"," 炎光辉赫,独绝世表",引得"士庶瞻仰,目不暂瞬。此像一出,市井皆空",赞美佛像之美与魅力。"行像"活动中常常伴有"妙伎杂乐",将民间游艺、音乐舞蹈以及充满异域文化色彩的各种杂技、幻术融合进来,这样庄严虔诚的佛教活动与欣赏民间艺术、万民狂欢结合起来,对民众崇信佛教有极大的感召力。这里就把描述赞美佛教圣物与宗教活动结合起来了。
至于更多的佛教圣物与圣迹,在卷五宋云、惠生西行记中则处处皆是。宋云于是与惠生出城外,寻如来教迹。水东有佛晒衣处。初,如来在乌场国行化,龙王瞋怒,兴大风雨,佛僧迦梨,表里通湿。雨止,佛在石下,东面而坐,晒袈裟。年岁虽久,彪炳若新;非直条缝明见,至于细缕亦彰。乍往观之,如似未彻;假令刮削,其文转明。佛坐处及晒衣所,并有塔记。写释迦牟尼的圣迹:佛晒衣处。交代佛教故事传说的原委,着力于细节描写:"年岁虽久,彪炳若新;非直条缝明见,至于细缕亦彰。乍往观之,如似未彻;假令刮削,其文转明。"宋云亲自来到现场,睹物思人,物是人非,崇敬之情自在言外,尤其作为僧侣,叙述平实细腻,以朴素的散文句并带着浓厚的宗教崇敬之意,给人留下深刻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