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作家文学活动(交际、创作、鉴赏评论、传播)
法云寺载临淮王元彧:博通典籍,辨慧清恬,风仪详审,容止可观......金蝉曜首,宝玉鸣腰,负荷执笏,逶迤复道,观者忘疲,莫不叹服。彧性爱林泉,又重宾客。至于春风扇扬,花树如锦,晨食南馆,夜游后园,僚寀成群,俊民满席。丝桐发响,羽觞流行,诗赋并陈,清言乍起,莫不饮其玄奥,忘其褊吝焉。是以入彧室者,谓登仙也。荆州秀才张斐常为五言,有清拔之句云:"异林花共色,别树鸟同声。"彧以蛟龙锦赐之。亦有得绯绯绫者。唯河东裴子明为诗不工,罚酒一石。子明八斗而醉眠,时人譬之山涛。及尔朱兆入京师,彧为乱兵所害,朝野痛惜焉。百姓观者,悉皆掩涕而已。这段文字生动再现了元魏文士的社会交际、诗歌创作评论及传播活动,描述了文学活动的背景:优美的园林、宽松活泼的气氛、美酒音乐相伴、话题广泛而高雅。这里的宴会是社会交际,也是文学交际。
这样的宴会场合,就构成文学活动的背景,成为文学发展的生态与文化背景,文学创作、鉴赏评论、交流传播融于一体,杰出的诗人诗句得到奖赏,拙劣或不会吟诗作诗的受罚,文学的空气就渐渐浓厚起来,慢慢形成文艺沙龙、文人群,创作、鉴赏批评、传播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展开,这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上是经常可以看到的。参与宴会者就应该有渊博的知识、文雅的谈吐、写作诗文尤其是诗歌的文才,否则就会招致嘲弄,像裴子明一样被"罚酒一石"。颜延之曾告诫后人要博学,才能入流,"适值尊朋临座,稠览博论,而言不入于高听,人见弃于众视,则慌若迷涂失偶,黡如深夜撤烛,衔声茹气,腆默而归,岂识向之夸慢,祇足以成今之沮丧邪。此固少壮之废,尔其戒之"。颜之推也说:"及有吉凶大事,议论得失,蒙然张口,如坐云雾;公私宴集,谈古赋诗,塞默低头,欠伸而已。有识旁观,代其入地。何惜数年勤学,长受一生愧辱哉。
"同样,在宴席、社交场合常有清谈活动,在南北朝极力崇拜知识的时代,清谈要有渊博的知识,要心思机敏,口才杰出,方能应对自如,王僧虔曾有一段著名的言论,他谆谆教诲儿子:"曼倩有云:谈何容易。见诸玄,志为之逸,肠为之抽,专一书,转诵数十家注,自少至老,手不释卷,尚未敢轻言。汝开《老子》卷头五尺许,未知辅嗣何所道,平叔何所说,马、郑何所异,《指例》何所明,而便盛于麈尾,自呼谈士,此最险事。设令袁令命汝言《易》,谢中书挑汝言《庄》,张吴兴叩汝言《老》,端可复言未尝看邪?谈故如射,前人得破,后人应解,不解即输赌矣。且论注百氏,荆州《八帙》,又《才性四本》,《声无哀乐》,皆言家口实,如客至之有设也。汝皆未经拂耳瞥目。岂有庖厨不修,而欲延大宾者哉?就如张衡思侔造化,郭象言类悬河,不自劳苦,何由至此?汝曾未窥其题目,未辨其指归;六十四卦,未知何名;《庄子》众篇,何者内外;《八帙》所载,凡有几家;《四本》之称,以何为长。而终日欺人,人亦不受汝欺也。"
冲觉寺、宝光寺都诗意地描述了元魏文人学者在优美园林中的文化活动、文学交际。冲觉寺载清河王元怿私家园林"第宅丰大,踰于高阳。西北有楼,出凌云台,俯临朝市,目极京师,古诗所谓'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者也。楼下有儒林馆、延宾堂,形制并如清暑殿。土山钓台,冠于当世。斜峰入牖,曲沼环堂,树响飞嘤,阶丛花药。怿爱宾客,重文藻,海内才子,莫不辐辏,府僚臣佐,并选隽民。至于清晨明景,骋望南台,珍羞具设,琴笙并奏,芳醴盈罍,嘉宾满席,使梁王愧兔园之游,陈思惭雀台之燕"。宝光寺"葭菼被岸,菱荷覆水,青松翠竹,罗生其旁。京邑士子,至于良辰美日,休沐告归,征友命朋,来游此寺。雷车接轸,羽盖成阴。或置酒林泉,题诗花圃,折藕浮瓜,以为兴适"。
高阳王寺载有文人士大夫之间的一次社交场合的争辩--荀子文、李才在社交场合中的斗口斗智。荀子文夸耀洛阳城南"若言川涧,伊、洛峥嵘。语其旧事,灵台石经。招提之美,报德、景明。当世富贵,高阳、广平。四方风俗,万国千城。若论人物,有我无卿"!写出元魏时期文士学者、士大夫的社交、文化活动,也反映出洛都文化地理上的多元性、历史人文积淀的不同。同在洛阳,但洛阳四方却在地域历史、文化、风俗等各方面存在差异,这对于我们充分关注元魏洛阳共时上的多样面貌大有帮助,一个时代的文化景观、文学地理景观永远不会是单一纯粹的,要复原北朝文化文学景观还有很多事需要去做,立足文学这一中心对象,恐怕只有从多角度、多层次立体地去看,才能接近这一目标,这很难,但却有趣有价值。
凝玄寺"地形高显,下临城阙,房庑精丽,竹柏成林,实是净行息心之所也。王公卿士来游观为五言者,不可胜数"。
崇义里借神秘隐士赵逸之口对历史著作、广义文学之一的碑文写作有一番精彩深刻的评论:"生时中庸之人耳,及其死也,碑文墓志,莫不穷天地之大德,尽生民之能事,为君共尧舜连衡,为臣与伊皋等迹。牧民之官,浮虎慕其清尘;执法之吏,埋轮谢其梗直。所谓生为盗跖,死为夷齐,妄言伤正,华辞损实。"这番评论产生了实际效果,"当时构文之士,惭逸此言"。
四、对各种文艺活动的描述
《洛阳伽蓝记》全书生动描述了一系列的文艺生活画面、文艺活动,为我们展现了元魏洛都时期各阶层的精神生活、民俗生活。这里有绘画、雕塑、音乐、舞蹈、杂技幻术、建筑艺术、园林艺术(皇家园林、私家园林、佛寺园林)、宗教法物器物,它们大多兼有宗教趣味和浓厚的尘俗娱乐色彩,宗教崇敬与尘俗游戏娱乐相伴。
记音乐的,如洛阳大市在"市南有调音、乐律二里。里内之人,丝竹讴歌,天下妙伎出焉",其中"有田僧超者,善吹笳,能为壮士歌、项羽吟"。田氏在随征西将军崔延伯出征时,"时公卿祖道,车骑成列,延伯危冠,长剑耀武于前,僧超吹壮士笛曲于后,闻之者懦夫成勇剑客思奋","延伯每临阵,常令僧超为壮士声,甲冑之士,莫不踊跃","丑奴募善射者射僧超亡,延伯悲惜哀恸,左右谓伯牙之失钟子期不能过也。后延伯为流矢所中,卒于军中。于是五万之师,一时溃散",一个民间艺人,竟与一代名将、与军国大事息息相关。其他如王子坊,"河间王琛最为豪首,有婢朝云,善吹,能为团扇歌、陇上声。琛为秦州刺史,诸羌外叛,屡讨之不降。琛令朝云假为贫妪,吹而乞。诸羌闻之,悉皆流涕。迭相谓曰:何为弃坟井,在山谷为寇也?即相率归降。秦民语曰:快马健儿,不如老妪吹。"
兼写音乐、舞蹈、佛教建筑、佛寺园林、雕塑的如景乐寺。寺由太傅清河文献王怿所立。"有佛殿一所,像辇在焉。雕刻巧妙,冠绝一时。堂庑周环,曲房连接,轻条拂户,花蕊被庭。至于六斋,常设女乐,歌声绕梁,舞袖徐转,丝管寥亮,谐妙入神。以是尼寺,丈夫不得入。得往观者,以为至天堂。及文献王薨,寺禁稍宽,百姓出入,无复限碍"。又如高阳王寺载,高阳王元雍"给羽葆鼓吹、虎贲班剑百人,贵极人臣,富兼山海。居止第宅,匹于帝宫。白殿丹楹,窈窕连亘,飞檐反宇,周通。僮仆六千,妓女五百,隋珠照日,罗衣从风,自汉、晋以来,诸王豪侈未之有也。出则鸣驺御道,文物成行,铙吹响发,笳声哀转。入则歌姬舞女,击筑吹笙,丝管迭奏,连宵尽日。其竹林鱼池,侔于禁苑,芳草如积,珍木连阴......美人徐月华善弹箜篌,能为明妃出塞之曲歌,闻者莫不动容。......徐鼓箜篌而歌,哀声入云,行路听者,俄而成市。徐常语士康曰:王有二美姬,一名修容,一名艳姿,并蛾眉皓齿,洁貌倾城。修容亦能为绿水歌,艳姿善为火凤舞,并爱倾后室,宠冠诸姬。士康闻此,遂常令徐鼓绿水、火凤之曲焉"。 这里写了建筑园林之华美、音乐歌舞之盛况。
专写以杂技、幻术、音乐吸引人的如景乐寺:"召诸音乐,逞伎寺内。奇禽怪兽。舞抃殿庭。飞空幻惑,世所未睹。异端奇术,总萃其中。剥驴投井。植枣种瓜,须臾之间,皆得食之。士女观者,目乱睛迷。自建义已后,京师频有大兵,此戏遂隐也"。其他如长秋寺:"中有三层浮图一所,金盘灵剎,曜诸城内。作六牙白象负释迦在虚空中。庄严佛事,悉用金玉,作工之异,难可具陈。四月四日此像常出,辟邪师子导引其前。吞刀吐火,腾骧一面。彩幢上索,诡谲不常。奇伎异服,冠于都市。像停之处,观者如堵。迭相践跃,常有死人。"可见杂技幻术之吸引人。又如景明寺,四月八日举行佛教行像仪式时,众多佛像"至,以次入宣阳门,向阊阖宫前受皇帝散花。于时金花映日,宝盖浮云,旛幢若林,香烟似雾,梵乐法音,聒动天地。百戏腾骧,所在骈比。名僧德众,负锡为群,信徒法侣,持花成薮。车骑填咽,繁衍相倾。时有西域胡沙门见此,唱言佛国"。可见场面之浩大热闹,能全面满足人们的视、听、嗅等各种感官享受,不知不觉中增进对佛教的崇信。
五、对前代文化遗迹的叙述
洛阳作为历史文化积淀深厚的名都,许多文人学者、文学作品、文史掌故都与洛阳有着密切联系,因而《洛阳伽蓝记》从另一视角也可以看成是一部精美的掌故名著。其中,特别是有关前代的著名文人、著名诗文、文学掌故、文学遗迹描写较多。这样写有多方面的意蕴:元魏在迅速彻底汉化以后,文化飞跃式提升,其文化积淀已不可小视;元魏文学对前代文学遗产的继承、接受;从文学阐释学角度来看,后代的接受、广为传播理当成为文学史研究的重点之一,中国文学史的形成是渐进的,是历经各朝各代淘洗的。
文学研究要关注时间、空间,一个地点它总积淀有历史人文意蕴,尤其一些特定地点,如"七里桥东一里,郭门开三道,时人号为三门。离别者多云:'相送三门外'。京师士子,送去迎归,常在此处"。三门与当时人的社会生活、文学创作传播密切关系,三门就可称为文学性地点。
从文学地理学角度去看,那些历史上的文学遗迹绝非单纯的空间,它是寄寓着很深文化内涵的场所,直面它,会在心中激起对过去的缅怀,漾起一些思古的情意,让人有一种现场感,加深对其人其作品的理解领会,这恐怕就是孟子所说的"尚友古人"吧,尤其像洛阳这样的古都,它与多少历史事件、人物、著作发生了多么密切的关系啊!
《洛阳伽蓝记》序中说,洛都"东面有三门。北头第一门,曰建春门,汉曰上东门。阮籍诗曰'步出上东门'是也";西面有四门,"次北曰承明门。承明者,高祖所立,......迁京之始,宫阙未就,高祖住在金墉城。城西有王南寺,高祖数诣寺与沙门论议,故通此门,而未有名,......高祖谓御史中尉李彪曰:曹植诗云'谒帝承明庐',此门宜以承明为称。遂名之"。昭仪尼寺载隐士赵逸云:"此地是晋侍中石崇家池,池南有绿珠楼。于是学徒始寤,经过者,想见绿珠之容也。"绿珠楼为石崇美姬绿珠坠楼自殉处,《晋书·石崇传》"崇有伎曰绿珠,美而艳,善吹笛。"石崇、绿珠为晋代名人,绿珠楼为名胜之地,都为洛阳人津津乐道的话题。"出建春门外一里余,至东石桥。南北而行,晋太康元年造。桥南有魏朝时马市,刑嵇康之所也"。"晖文里有太保崔光、太傅李延寔、冀州刺史李韶、秘书监郑道昭等四宅。并丰堂崛起,高门洞开。赵逸云:晖文里是晋马道里,延寔宅是蜀主刘禅宅,延寔宅东有修和宅,是吴主孙皓宅,李韶宅是晋司空张华宅"。
冲觉寺载清河王元怿私家园林"第宅丰大,踰于高阳。西北有楼,出凌云台,俯临朝市,目极京师,古诗所谓'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者也"。
我们可看出,元魏文人、学者、士大夫对《古诗十九首》、曹植、阮籍、嵇康、石崇与绿珠等是熟悉而推崇的,元魏文学就是在对前代文学遗产的熟悉与推崇中不断进步的;元魏"汉化"的大课题就是在文学艺术各个门类协调发展进化中得以实现的;中国古代文学史就在这种推崇、学习体会前代作品中,不断演进着、不断嬗变着的,文学史演进的脉络完整,文学史发展变化的链条才得以完整。
总之,我们的文学研究应全面、立体,立足于大社会、大文化视野,注重多层次研究,充分关注历时的延续与变革,关注共时的丰富、多层次。在这方面,丹纳、鲁迅、闻一多、王瑶、程千帆、傅璇琮等已经给我们做了非常好的示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