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洛阳伽蓝记》所收录的文学作品
作者视野开阔,既关注文人文学,也关注民间文学,从而立体展现元魏文学景观。
(一)文人文学系列:诗文辞赋
正觉寺写尚书令王肃"赡学多通,才辞美茂......肃在江南之日,聘谢氏女为妻,及至京师,复尚公主。谢作五言诗以赠之。其诗曰:本为箔上蚕,今作机上丝,得路逐胜去,颇忆缠绵时。公主代肃答谢云:针是贯线物,目中恒任丝,得帛缝新去,何能纳故时。肃甚有愧谢之色,遂造正觉寺以憩之"。王肃旧妻谢氏的诗用含蓄的比喻、暗示、双关,来表达优美多情的南朝民歌意蕴,公主的答诗因袭对方诗的构思技巧,却断然拒绝对方,语句明快。两方用富于民歌风味的诗来现场应答,既有趣又显出其文学才华。
又记王肃与孝文帝与君臣在酒宴中的文学创作活动,孝文帝现场出谜语:"三三横,两两纵,谁能辨之,赐金钟。"结果御史中尉李彪曰:"沽酒老妪瓮注瓨,屠儿割肉与秤同。"尚书左丞甄琛曰:"吴人浮水自云工,妓儿掷绳在虚空。"彭城王勰曰:"臣始解此字是'习'字。"高祖即以金钟赐彪。朝廷服彪聪明有智,甄琛和之亦速。君臣用民间意味浓郁的歌谣来设谜、解谜,三首诗或杂言或七言,同用一个韵,可见对民间文学之熟稔、文思之敏捷,还可看出酒宴社交场合往往也是文学创作、文学评论、文学交流并广泛传播的好场合。赵翼在《陔余丛考》二十二中,收录了孝文帝君臣这几条谜语,并说:"谜即古人之隐语......亦曰廋词......其名曰谜,则自曹魏始。《文心雕龙》曰:魏代以来,君子嘲隐,化为谜语。谜者回互其词,使昏迷也......则谜之为技,六朝更盛行。"赵翼梳理了《左传》、《国语》、刘歆《七略·隐书十八篇》、《南史》、《北史》等史料,表明人们一直以来都热衷于谜语、谜语文学。
永宁寺记叙了魏庄帝五言诗的写作背景经过,以及当时作品接受者的感动,最终流传扩散成为一首挽歌。该诗可谓血泪文字。尔朱兆"锁帝于寺门楼上。时十二月,帝患寒,随兆乞头巾,兆不与,遂囚帝还晋阳,缢于三级寺。帝临崩礼佛,愿不为国王。又作五言曰:权去生道促,忧来死路长。怀恨出国门,含悲入鬼乡。隧门一时闭,幽庭岂复光?思鸟吟青松,哀风吹白杨。昔来闻死苦,何言身自当!至太昌元年冬,始迎梓宫赴京师,葬帝靖陵。所作五言诗即为挽歌词。朝野闻之,莫不悲恸"。
昭德里"里内有司农张伦等五宅。......惟伦最为豪侈。园林山池之美,诸王莫及。伦造景阳山,有若自然。其中重岩复岭,嵚崟相属。深溪洞壑,逦迤连接。高林巨树,足使日月蔽亏;悬葛垂萝,能令风烟出入。崎岖石路,似壅而通,峥嵘涧道,盘纡复直。是以山情野兴之士,游以忘归"。接着全文引用民间文人姜质的《庭山赋》,这是文学史早期的园林赋作品。从文句时有的夸张、笨拙、奇险处,大体可看出民间对文学的喜爱和民间组合型的风格趣味。
记永桥时,引用文士常景的一篇颂辞,属四言骈体应用文。永宁寺条载有祖莹代北海王元颢写的致魏庄帝的一篇骈体书信,骈四俪六,又多典故。祖莹是元魏著名的文士。另外还有禅文。这类应用文、公文,属于中国传统的大文学范畴。
(二)民间文学系列
民间故事传说类(或民间通俗志人小说、志怪小说)。
开善寺就有两条民间志怪故事,即韦英的故事和侯庆家发生的故事。两个都与佛教有关,对于刺激该社区乃至更多社区底层民众信奉佛教应该说都有不小的影响,特别是后者,侯庆之子被铜像索命以换为金色铜像,"丑多亡日,像自然金色,光照四邻,一里之内,咸闻香气。僧俗长幼,皆来观睹"。民间屡屡出现的怪事,加深了阜财里的宗教神秘气息,这一气息感染影响着这里的每一个人。
愿会寺有神桑题材的民间志怪小说。
民间志怪故事诞生于民间,叙述市井细民的故事,又广泛传布于民间。典型的如洛阳大市记挽歌郎孙岩和他的狐狸妻子的故事,情节曲折有趣,牵连出众多不安分男子。
景宁寺记有屠夫放下屠刀、信奉佛教的民间故事、宗教故事,应该对当时民众产生比较大的影响。
秦太上公寺附记骆子渊的志怪故事。故事怪诞恐怖,故事中洛水神竟然变化成士兵,与骆子渊同戍三年。这也是典型的民间故事。
菩提寺所记崔涵死而复活的故事,兼有志怪、志人小说的趣味,写得婉细动人,把对崔涵这个生命柔弱者的同情与写棺材商人的狡黠交织在一起,写元魏以桃枝驱鬼的民间风俗;写棺材分为柏棺、桑棺两种,柏棺商人竟然利用死而复活的"活鬼"崔涵来打击排斥桑棺商人,可见北朝商贾分工之明细,商业竞争之急烈,经商手段之多样,所以读来感慨万千。
民间歌谣、谚语类。
秦太上君寺载:"狱中无系囚,舍内无青州,假令家道恶,肠中不怀愁。"秦太上公寺载:"洛鲤伊鲂,贵于牛羊。"白马寺条载"白马甜榴,一实直牛。"
洛阳大市"市西有退酤、治觞二里,里内之人多酝酒为业。河东人刘白堕善能酿酒",叙述民间酿酒高手刘白堕的故事。刘氏酒有"鹤觞"、"骑驴酒"、"擒奸酒"多个别称;以笔记小说、志人小说方式叙述盗贼饮酒被擒的有趣故事,引用"游侠语曰:不畏张弓拔刀,唯畏白堕春醪"。此外还有一则王子坊叙述河间王元琛豪奢无比的志人小说。
白马寺附记能预言未来的宗教徒僧人宝公的两次预言,用的是民间盛行的谶语、谜语。另外,"造《十二辰歌》,终其言也",这是一条重要的文学史史料。《十二辰歌》是一组套歌,在敦煌文学和后代民歌中是一个不小的类别,值得重视。
凝玄寺条记载:"洛阳城东北有上商里,殷之顽民所居处也。迁京之始,朝士住其中,迭相讥刺,竟皆去之。唯有造瓦者止其内,京师瓦器出焉。世人歌曰:洛阳城东北上商里,殷之顽民昔所止,今日百姓造瓮子,人皆弃去住者耻。唯冠军将军郭文远游憩其中,堂宇园林,匹于邦君。时陇西李元谦乐双声语,常经文远宅前过,见其门阀华美,乃曰:是谁第宅过佳?婢春风出曰:郭冠军家。元谦曰:凡婢双声!春风曰:儜奴慢骂!元谦服婢之能,于是京邑翕然传之。"这里第一条以七言歌谣形式写京都人对上商里的地理歧视,具有文化地理的研究价值;第二条写文士与奴婢用双声语对答相骂,而且奴婢用双声语的水平更高。其文化趣味蕴含的丰富:一可看出中国社会、文学"斗口、斗智"的母题和传统,又可看出对汉语音韵之美的探索在佛经翻译的刺激下,已深刻影响到中国本土的文学创作和口头交际中,并普及到民间日常语言的运用中,因此在汉语史、文学史上都有一定价值。
三、对作家及其文学活动的叙述
(一)作家生平、形象
追先寺记文人气质浓厚的东平王元略,"博洽群书,好道不倦"。元略逃到南朝,梁武帝"萧衍素闻略名,见其器度宽雅,文学优赡,甚敬重之"。元略向其夸饰元魏人才之盛,"宗庙之美,百官之富,鸳鸾接翼,杞梓成阴,如臣之比,赵咨所云:车载斗量,不可数尽"。《元略墓志》:"伪主萧氏,雅相器尚,等秩亲枝,齐赏密廗。而庄舄之念,虽荣愿本;渭阳之恋,遍楚心目。""封略为中山王、宣城太守,元略为政清肃,甚有治声。"影响南朝士人"江东朝贵,侈于矜尚,见略入朝,莫不惮其进止"。后元略回归北朝,梁武帝"亲帅百官送于江上,作五言诗赠者百余人"。而《魏书略传》记载离开梁时的盛况:"略之将还也,(萧)衍为置酒饯别,赐金银百斤。衍之百官悉送别江上,遣其右卫徐确率百余人送至京师。"归北后,元略又有意无意地把南朝风流带到北方,"从容闲雅,本自天资,出南入北,转复高迈。言论动止,朝野师模",可见南方文化对北方的影响,从其交往来看,元略应该是会写诗作文的。元略的经历是南北文化交流的典型个案,在南方,他影响南方士人"江东朝贵,侈于矜尚,见略入朝,莫不惮其进止"。返北后,又影响北方士人。可见南北文化交流是双向的、全面的。
永宁寺完整写文士常景,"敏学博通,知名海内......又共芳造洛阳宫殿门阁之名,经途里邑之号......居室贫俭,事等农家,唯有经史,盈车满架。所著文集,数百余篇,给事中封伯作序行于世"。写到常景的学识、性情、著述,我们还注意到,原来定都洛阳,"宫殿门阁之名,经途里邑之号"是由著名文人学者常景、刘芳命名的,可见魏孝文帝汉化之彻底。
昭仪尼寺记有"爱尚文籍,少有名誉"的文士萧忻,见"太后临朝,阍寺专宠,宦者之家,积金满堂。是以云:高轩斗升者,尽是阉官之嫠妇;胡马鸣珂者,莫不黄门之养息也。......因即知名",虽为片言只语,但语言工整又锋芒毕露。
景林寺载著名学者卢白头,"性爱恬静,丘园放敖。......虽在朱门,以注述为事"。
龙华寺载萧衍子豫章王综(齐昏主宝卷遗腹子),"孝昌初,来降,闻此钟声,以为奇异,遂造听钟歌三首,行传于世"。我们注意到《听钟歌》在当时广为流传,风行南北,影响很大,但是南朝、北朝在写作背景、文本上有很大不同,可谓是政治影响文学的典型个案。
洛阳小市记南朝陈庆之与北朝官员张景仁、萧彪、张嵩和中原士族杨元慎、王昫的一次宴会。双方争辩天下正统所在,杨元慎用口头四六骈文,完全是檄文口气,词锋犀利无比,让"庆之等见元慎清词雅句,纵横奔发,杜口流汗,合声不言"。后数日,元慎又一次为陈庆之治病的机会攻击对方,袭用民间道徒方士常用的四言驱鬼辞,"庆之伏枕曰:杨君见辱深矣"。自此后庆之钦重北人,向南人夸扬"昨至洛阳,始知衣冠士族并在中原。礼仪富盛,人物殷阜,目所不识,口不能传。所谓帝京翼翼,四方之则,如登泰山者卑培塿,涉江海者小湘、沅,北人安可不重?庆之因此羽仪服式,悉如魏法,江表士庶,竞相模楷,褒衣博带,被及秣陵"。
从杨元慎的两次口头文学创作来看,元魏文人学术积淀深厚,看重文学的实用价值,与民间文学有比较密切的关系。后面比较详细介绍杨元慎的性情,受魏晋风度影响大,又富于道教徒形象。杨氏形象有助于我们全面感知北朝士人形象,其"父辞,自得丘壑,不事王侯。......世以学行着闻,名高州里。元慎情尚卓逸,少有高操,任心自放,不为时羁。乐山爱水,好游林泽。博识文渊,清言入神,造次应对,莫有称者。读老、庄,善言玄理。性嗜酒,饮至一石,神不乱常。慷慨叹不得与阮籍同时生。不愿仕宦,为中散,常辞疾退闲,未尝修敬诸贵,亦不庆吊亲知。贵为交友,故时人弗识也。或有人慕其高义,投刺在门,元慎称疾高卧。加以意思深长,善于解梦。......即弃官与华阴隐士王腾周游上洛山"。
景明寺记邢子才:"志性通敏,风情雅润,下帷覃思,温故知新。文宗学府,腾班、马而孤上,英规胜范,凌许、郭而独高。是以衣冠之士,辐辏其门,怀道之宾,去来满室。升其堂者,若登孔氏之门;沾其赏者,犹听东吴之句。藉甚当时,声驰避迩。......子才洽闻博见,无所不通,军国制度,罔不访及。......子才罚惰赏勤,专心劝诱,青领之生,竟怀雅术。洙、泗之风,兹焉复盛。......所制诗赋诏策章表碑颂赞记五百篇,皆传于世。邻国钦其模楷,朝野以为美谈也。"
对温子升,则记录了他在魏庄帝诛杀尔朱荣时的表现,又记他为大觉寺写造砖浮图文。
其他如写景皓:"立性虚豁,少有大度,爱人好事,待物无遗。夙善玄言道家之业,遂舍半宅,安置佛徒,演唱大乘数部。"写孟仲晖则反映出文士学者士大夫与佛教的交涉往来,是上层精英分子接受佛教的典型个案。
卷五写宋云西行,下引文字实际暗示了已佚宋云《家记》的写作心态,即身在异国他乡思念祖国。文字清丽,情感深厚,感人至深,"王城西南五百里,有善持山,甘泉美果,见于经记。山谷和暖,草木冬青。当时太簇御辰,温炽己扇,鸟鸣春树,蝶舞花丛,宋云远在绝域,因瞩此芳景,归怀之思,独轸中肠,遂动旧疹,缠绵经月,得婆罗门咒,然后平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