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一词是佛典汉译词语,本义就有时间、空间二重意义,唐般剌蜜谛译《楞严经》卷四:"何名为众生世界?世为迁流,界为方位。汝今当知,东、西、南、北、东南、西南、东北、西北、上、下为界,过去、未来、现在为世。"由于《洛阳伽蓝记》内容丰富,古代各种公私书目主要把它归在地理、宗教与历史门类中,但归在地理类(在古代,地理往往归在历史大类中)的居多:如《隋书·经籍志》、《旧唐书·经籍志》、《宋史·艺文志》、《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私家著书目如宋尤袤《遂初堂书目》、晁公武《郡斋读书志》、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明高儒《百川书志》等,都关注到《洛阳伽蓝记》注重空间叙述的特点。日本学者服部克彦著有《北魏洛阳的社会与文化》、《续北魏洛阳的社会与文化》两部专著,主要依照《洛阳伽蓝记》的叙述,前者讨论了洛阳都城的多重社会、文化内涵:作为城郭都市、政治都市、经济都市、国际都市、庶民都市、佛教都城等;后者讨论了"北魏洛阳城社会的诸相,北魏洛阳的社会性祥异事件,北魏洛阳的宫廷百戏和文艺,北魏洛阳时代的佛教建筑,北魏洛阳时代的庶民与佛教"等话题,初步揭明了《洛阳伽蓝记》借空间叙述所展现的丰富意蕴。
《洛阳伽蓝记》的结构艺术:整体上以空间为经、为主,又融入时间叙述,时间为纬、为辅。
以空间为经,富于绘画性,叙写井然有序,层次清朗。每座寺院都清楚地处于大空间中,然后以正文的形式依次介绍佛寺的四邻、组成、创建者、兴建缘起及后来的变迁败亡等,是为聚焦式透视、叙述;在注释中娓娓叙说相关的人、事、物、掌故传闻等丰富内容,此为散点式透视、叙述。
以时间为纬,在空间叙述中,插入时间叙述,写佛寺的兴衰历程,写北魏王朝政治、军事、历史、社会大事历程,写有关人物命运的历程。这样人、事、物都有一个完整的生命历程。《洛阳伽蓝记》时间叙述的功能:使全书既有一个历时绵久的时间大背景,又充分突出、集中展现北魏洛都时期的历史,即展现从北魏迁都洛阳到灭亡,北魏王朝后阶段的历史命运;还赋予北魏在政治、历史文化的中原正统地位,表彰北魏在政治、文化建设上的自信,完整而立体多层次写出北魏在政治、文化上的建树。
另外,《洛阳伽蓝记》在空间叙述上,还把北魏王朝与佛教的盛衰融合在一起来写,一笔兼叙两方面的内容;时间叙述上,注重把北魏王朝兴衰的历程与洛都佛寺的兴衰历程紧密结合起来。所以无论在时间叙述层面上,还是在空间叙述层面上,都能将北魏王朝命运与佛寺兴衰命运结合起来。联系起来看,王朝有完整的兴衰历程,而佛寺也像一个生命体一样,有产生、发展、灭亡的生命历程。
这样时空交织,纵横交错,把共时性(即横向的、璀璨多姿的社会文化景观)、历时性(即纵向的、历史变化的社会文化景观)结合起来,既富于历史沧桑感,又写出洛都璀璨斑斓的社会文化风貌,使全书立体丰富,又明晰疏朗。正如著名历史地理学家侯仁之评价郦道元《水经注》所言,郦道元"赋予地理描写以时间的深度,又给予许多历史事件以具体的空间的真实感",将时空叙述结合起来。《洛阳伽蓝记》也兼有"时间的深度"、"具体的空间的真实感"。
一、《洛阳伽蓝记·序》中的空间叙述
1盛衰两幅画面的对比、并置
《洛阳伽蓝记·序》开篇就描述了北魏洛都佛寺盛衰两幅截然不同的画面。
佛寺鼎盛时:逮皇魏受图,光宅嵩洛,笃信弥繁,法教愈盛。王侯贵臣,弃象马如脱屣;庶士豪家, 舍资财若遗迹。于是昭提栉比,宝塔骈罗,争写天上之姿,竞摹山中之影;金剎与灵台比高,广殿共阿房等壮。岂直木衣绨绣,土被朱紫而已哉!佛寺衰败时:暨永熙多难,皇舆迁邺,诸寺僧尼,亦与时徙。至武定五年,岁在丁卯,余因行役,重览洛阳。城郭崩毁,宫室倾覆,寺观灰烬,庙塔丘墟。墙被蒿艾,巷罗荆棘,野兽穴于荒阶,山鸟巢于庭树。游儿牧竖,踯躅于九逵;农夫耕老,艺黍于双阙。麦秀之感,非独殷墟;黍离之悲,信哉周室!京城表里,凡有一千余寺,今日寮廓,钟声罕闻。写佛寺的"今昔盛衰对比"。今昔强烈对比,形成如西方新批评派所说的"意象的暴力组合",给读者强烈的震撼与冲击,富于历史沧桑感、抒情性。我们知道,对比式的思维与叙描,是人类古老而又反复运用的思维和表现方式,它既能使叙述论证更加简明,又能加强叙述论证的力量,加深读者印象。作者呈现盛、衰两幅画面,这样的叙述,既含蓄婉转,又给读者强烈暗示,激发言外之意的联想、想象、感受。
2交代写作顺序 恐后世无传,故撰斯记。然寺数最多,不可遍写;今之所录,止大伽蓝,其中小者,取其祥异,世谛俗事,因而出之。先以城内为始,次及城外。表列门名,以远近为五篇。杨衒之在这里鲜明提出自己的叙述线索、写作顺序:洛都佛寺林立,只能选取大的、重要的佛寺来写,中小佛寺则侧重叙述与佛寺相关的"祥异"之事、"世谛俗事",佛寺本身就一笔带过。所记佛寺"先以城内为始,次及城外。表列门名,以远近为五篇"。全书取空间顺序,先城内,后依照城东、城南、城西、城北来展开。作者如一个高明的导游,娓娓叙述北魏洛都的众多佛寺以及围绕这些佛寺的林林总总的人物、事件、物品,又如一个历经沧桑的老人,诉说着那北魏洛都的一切。
3洛都四方城门
作者以城门为空间叙述的基点,依次详细叙述。城东三门(东面有三门。北头第一门,曰建春门。次南曰东阳门。次南曰青阳门)。
城南四门(南面有四门。东头第一门,曰开阳门。次西曰平昌门。次西曰宣阳门。次西曰津阳门)。
城西四门(西面有四门,南头第一门,曰西明门。次北曰西阳门。次北曰阊阖门。次北曰承明门)。
城北二门(北面有二门。西头曰大夏门。东头曰广莫门)。详叙城东三门、城南四门、城西四门、城北二门,写城门的组成、建筑特色、名称沿革等。叙述简明,能让读者一下子能明白洛阳城门的空间组成、分布、建筑特色、城门名称的古今演变等。
写城门部分,按照空间叙述来写,有大、小两个层次。大的一层:总体上,按照东、南、西、北四方顺时针方向来写;小的一层:写每一方城门时,也按东、南、西、北四方顺时针方向来写,即城东三门是从北到南,城南四门则从东到西,城西四门从南到北,最后城北二门则从西到东,刚好形成一个回环,井然有序,富于形式之美,这与南朝著名诗人谢朓的诗歌美学主张"好诗圆美流转如弹丸"(《南史·王筠传》)相吻合。
全书开门见山,确立以空间来展开叙述,为叙述众多佛寺以及为围绕佛寺的种种人、事、物就提供了明晰的视点。全书依城门先分城内、城外,再细分城外为东、南、西、北四方,让读者宏观上清楚洛都的构成,胸有全局,使整个阅读过程中能一直明确每座佛寺的空间位置、佛寺四周等情况。
我们知道,汉字作为表意文字,在汉字发生之初就与绘画空间美术密切关联,历来有"书画同源"之说。从文艺发生学角度看,中国古典文学与绘画空间艺术有十分密切的内在的联系。后代诗文注重对仗、辞藻尤其是色彩,这都表明了作为语言艺术的文学与绘画空间美术的密切关系。所以,闻一多曾呼吁要关注美术与中国文学的关系,这一见解别具眼光,可以拓展古代文学的研究天地,以大文化眼光、大艺术视野去看待古典文学,也为建立中国本土的文艺美学和比较文学指明了方向。
主要以辞赋为例,结合相关文类,来看看文学与绘画空间艺术之关系。
受绘画艺术影响,以空间顺序展开叙述的如《后汉书·王景传》:"赐景《山海经》、《河渠书》、《禹贡图》"。《战国策·苏秦始将连横》中,苏秦游说秦王,开篇就以"大王之国,西有......北有......南有......东有......"展开。《楚辞·招魂》铺叙天、地、四方之险恶;王逸《楚辞章句》说,屈原被放逐后"见楚有先王之庙及公卿祠堂,图画天地山川神灵,琦玮谲诡,及古圣贤怪物行事。周流罢倦,休息其下,仰见图画,因书其壁,呵以问之"。认为《天问》是由"图画"引发的,美术作品催生了文学作品。
《山海经》以中、东、南、西、北方向记述山经、海内经、海外经;受《山海经》影响,六朝小说《神异经》、《十洲记》也依照空间方位展开;毕沅《山海经新校注》云:"《山海经》有古图,有汉所传图,有梁张僧繇等图,十三篇中,《海经》、《海内经》所说之图,当是禹鼎也;《大荒经》以下五篇所说之图,当是汉时所传之图也,以其图有成汤、有王亥仆牛等知之,又微与古异也。"陶渊明写有著名的组诗《读山海经图》,"写载其状,托之丹青,千变万化,事各缪形,随色象类,曲得其精";朱熹认为《山海经》"往往是记录汉家宫室中所画者,说南向、北向,可知其为画本也"。
以空间顺序展开叙述,这种写法定型于汉代散体大赋。司马相如《子虚赋》写云梦,依中、东、南、西、北五方展开。班固《西都赋》"左据......右界......东郊则有......西郊则有......"张衡《西京赋》"左有......右有......于前则......于后则......其远则......"
用空间叙述方式展开,后来广泛运用于魏晋南北朝辞赋、地理著作与山水诗文中。辞赋如谢灵运的《山居赋》,就依"近东则......近南则......近西则......近北则......远东则......远南则......远西则......远北则......"展开。地理著作如《水经注》,以"河水又东......又东入......又东过......"来展开,这样井然有序来写,叙述从容舒缓。
《西京杂记》卷二提到辞赋内容富于包容性--"控引天地,错综古今",布局--"一经一纬,一宫一商",辞赋内容十分丰富驳杂,题材广阔。刘熙载说:"赋起于情事杂沓,诗不能驭,故为赋以铺陈之,斯于千态万状,层见叠出者,吐无不畅,畅无或竭。"辞赋与绘画空间艺术有内在关联,"写物图貌,蔚似雕画"。朱光潜认为:"一般抒情诗较近于音乐,赋则较近于画,用在时间上绵延的语言表现在空间上并存的物态。诗本是'时间艺术',赋有几分'空间艺术'。"万光治在《汉赋通论》中专门讨论了汉赋的"图案化"和"类型化"等基本特点。所以古代多有据赋绘画的故事:《世说新语·巧艺》篇载戴安道有《南都赋图》;唐裴孝源《贞观公私画史》载史文敬有《张平子西京赋图》。可见,赋予绘画艺术关系是多么亲近,文学作为时间艺术与绘画作为空间艺术二者打成一片,相互影响,相互滋养,绘画艺术让中国文学形成了注重空间叙写的传统。
单之蔷从文化地理学角度解读都市空间的丰富含义,认为:"空间像一个舞台,让各种事物在上面亮相表演","用相对空间的观点看首都,首都就成了各种关系之组合,......每换一个视角,各种事物间就出现了一种新的关系组合,也就是出现了一种新的空间--首都是移民之都,首都又是全国各地的空间荟萃之地;首都也是各种文化的荟萃之地;首都是外国使节的空间组合;首都是时尚之源('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城中好高髻,四方高一尺;城中好广眉,四方且半额;城中好大袖,四方全匹帛');首都是官员系列最完整的空间。"这对我们全面认识古代都城空间的多重意蕴,对我们重新认识杨衒之《洛阳伽蓝记》有许多启迪。
实际上北魏洛都在南北朝历史上充当了三个交流中心的角色:汉族与少数民族文化交流中心、南北文化交流中心、中外文化交流中心。
这样,北魏洛都社会文化空间的意蕴自然就丰富多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