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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洛阳伽蓝记·洛阳大市》:色彩斑斓的市井风情画

杨衒之的《洛阳伽蓝记》以佛寺为叙述中心,依托佛寺来展开对人、事、物的叙述描写,独具匠心地把佛寺与北魏社会的兴衰紧紧扣在一起。这样,佛寺就不仅仅是宗教景观,更是文化景观、社会景观;围绕佛寺所发生的一切,就不仅仅具有宗教意义,更有历史的、社会文化的丰富意蕴。全书在字里行间流露了浓浓的"麦秀之感","黍离之悲",作者希望用自己的追忆感怀和清丽的文字来留住北魏曾有的一切。因此这部著作对认识北魏的佛教、历史、民俗、文艺、人文地理、中外交通等都有意义。

《洛阳大市》出自《洛阳伽蓝记》卷四"法云寺"条,是一幅色彩斑斓、趣味盎然的市井风情画,是北魏洛都的《清明上河图》。出西阳门外四里御道南,有洛阳大市,周回八里。市南有皇女台。汉大将军梁冀所造,犹高五丈余。景明中比丘道恒立灵仙寺于其上。台西有河阳县,台东有侍中侯刚宅。市西北有土山鱼池。亦冀之所造,即汉书所谓"采土筑山,十里九阪,以象二崤"者。

市东有通商、达货二里。里内之人尽皆工巧,屠贩为生,资财巨万。有刘宝者,最为富室。州郡都会之处皆立一宅,各养马一匹。至于盐粟贵贱,市价高下,所在一例。舟车所通,足迹所履,莫不商贩焉。是以海内之货,咸萃其庭,产匹铜山,家藏金穴。宅宇踰制,楼观出云,车马服饰,拟于王者。

市南有调音、乐律二里。里内之人,丝竹讴歌,天下妙伎出焉。有田僧超者,善吹笳,能为壮士歌、项羽吟,征西将军崔延伯甚爱之。正光末,高平失据,虎吏充斥,贼帅万俟丑奴寇暴泾、岐之间,朝廷为之旰食,诏延伯总步骑五万讨之。延伯出师于洛阳城西张方桥,即汉之夕阳亭也。时公卿祖道,车骑成列,延伯危冠长剑耀武于前,僧超吹壮士笛曲于后,闻之者懦夫成勇,剑客思奋。延伯胆略不群,威名早著,为国展力,二十余年,攻无全城,战无横阵,是以朝廷倾心送之。延伯每临阵,常令僧超为壮士声,甲冑之士,莫不踊跃。延伯单马入阵,旁若无人,勇冠三军,威镇戎竖。二年之间,献捷相继。丑奴募善射者射僧超亡,延伯悲惜哀恸,左右谓伯牙之失钟子期不能过也。后延伯为流矢所中,卒于军中。于是五万之师,一时溃散。

市西有延酤、治觞二里,里内之人多酝酒为业。河东人刘白堕善能酿酒。季夏六月,时暑赫晞,以罂贮酒,暴于日中,经一旬,其酒味不动。饮之香美,醉而经月不醒。京师朝贵多出郡登藩,远相饷馈,踰于千里。以其远至,号曰鹤觞,亦名骑驴酒。永熙年中,南青州刺史毛鸿宾赍酒之藩,路逢贼盗,饮之即醉,皆被擒获,因复命擒奸酒。游侠语日:"不畏张弓拔刀,唯畏白堕春醪。"

市北有慈孝、奉终二里,里内之人以卖棺椁为业,赁车为事。有挽歌孙岩,娶妻三年,妻不脱衣而卧。岩因怪之,伺其睡,阴解其衣,有毛长三尺,似野狐尾,岩惧而出之。妻临去,将刀截岩发而走,邻人逐之,变成一狐,追之不得。其后京邑被截发者,一百三十余人。初变妇人,衣服靓妆,行于道路,人见而悦近之,皆被截发。当时有妇人着彩衣者,人皆指为狐魅。熙平二年四月有此,至秋乃止。

别有阜财、金肆二里,富人在焉。凡此十里,多诸工商货殖之民。千金比屋,层楼对出,重门启扇,阁道交通,迭相临望。金银锦绣,奴婢缇衣;五味八珍,仆隶毕口。神龟年中,以工商上僭,议不听金银锦绣。虽立此制,竟不施行。在《洛阳大市》里,作者眼光开阔而深邃,情韵真切而丰富,就像一位历史老人、一个高明的画家,用他那朗丽而亲切的语言向我们娓娓细诉:

周回八里的洛阳大市有丰富的人文景观--历史遗迹有汉代大将军梁冀的皇女台,佛教景观有灵仙寺,当今名流住宅有侯刚宅院,园林景观有土山鱼池,更有工商十里:东有通商、达货二里,南有调音、乐律二里,西有延酤、治觞二里,北有慈孝、奉终二里,住着工商货殖之民,这里的住宅是"千金比屋,层楼对出,重门启扇,阁道交通,迭相临望",这里的生活是"金银锦绣,奴婢缇衣;五味八珍,仆隶毕口"。这样就为我们勾勒出了故事和人物活动的舞台,画出了空间背景。

在这样的画面背景上,作者又为我们叙述了种种有趣而又光怪陆离的生活事件,描绘了生动鲜活的人物众生相:精明商人刘宝、威武的将军崔延伯、吹笳艺人田僧超、高明的酿酒工匠刘白堕、凶暴又贪杯被擒的盗贼、妖艳而带些调皮味儿的狐妻、衣食奢华的丫环奴仆。

对《洛阳大市》,我们大体可以从结构艺术、兼备众体的文体艺术、语言艺术、写人艺术及其丰富多样的审美趣味来赏析。

1结构艺术

《洛阳大市》承袭了汉代散体大赋重空间布局、重画面的传统,依"总-分-总"的顺序自然展开。

先总起说洛阳大市的地理位置、周回八里的规模、周围丰富的人文景观,用鸟瞰方式清晰勾勒大市的面貌和背景。

中间分说大市四方各有二里,完全照东、南、西、北的空间布局展开。而对每一方的叙写都是先概说,后分说:先交代里名、里内人从事的职业,是为"面"上的概括,这样既眉目清晰,文字又节俭,然后选取里中典型而有趣的人物和事件来叙写,是为"点"上的精细刻画,这样让一切的人物形象都鲜活起来、立体起来,于是这些有趣的人物、事件便永远留在了文中,鲜活地印在了读者脑海中。

结尾又总说生活在洛阳大市十里的人们生活奢华,概括写他们的住、衣、食,从而展现北魏洛阳的繁华富足。

2兼备众体的文体艺术

《洛阳大市》篇幅虽不长,但文体上却呈现出文备众体的特点,可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它广泛吸取多种文体的营养,如散体大赋、史传文学、小说。

《洛阳大市》全文依空间布局展开,充分吸取了汉代散体大赋、山水文和地理志的优长。

写田僧超一节,把名不见经传的民间艺人田僧超与一代名将崔延伯的命运绾在一起,把看似琐细不起眼的笳声与北魏军国大事连在一起。取材能小中见大,文笔厚重严谨,洋溢着悲怆的情蕴,透过这些叙写,展现了丰富的历史意蕴:北魏后期世局之动荡、人心之浮动、北魏军队之衰弱。这段叙写正史色彩浓厚,受史传文学的影响较大。

刘宝一节,写民间巨贾刘宝的经商智慧、手段,于是才有了"海内之货,咸萃其庭,产匹铜山,家藏金穴。宅宇踰制,楼观出云,车马服饰,拟于王者"。 篇什短小,文笔轻盈灵动,作品以普通平民为主角,人物杂传的色彩浓厚,可看作是一则人物杂传小品文。我们知道,魏晋六朝杂传文学繁荣,史学昌盛并多元发展,本则小品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了这一点。

刘白堕一节更像是一则有趣的志人小说。先正面写刘白堕善酿酒,所酿之酒能盛夏不坏,又香美让人"醉而经月不醒",成为馈赠佳品,故有"鹤觞"、"骑驴酒"等美名;然后借一趣事来侧面烘托点染,写青州刺史毛鸿宾携酒远行,"路逢贼盗,饮之即醉,皆被擒获",于是 "不畏张弓拔刀,唯畏白堕春醪"、"擒奸酒"的佳话在民间广为流传,"鹤觞"、"骑驴酒"、 "不畏张弓拔刀,唯畏白堕春醪"、"擒奸酒",毋宁就成为刘白堕美酒的最好宣传、最佳广告。所以,本段正写、侧写结合,选取最有趣的人事来写,关注平民社会与普通平凡的市井百姓,盛赞刘氏技艺之高超,反映北魏经济之活跃,无愧为一篇精彩而又有滋有味的志人小品,也是一段值得研究中古社会生活史、中古文化史的珍贵史料。

狐妻故事可算得上是一篇优秀的志怪小说,有趣又带些怪诞、荒唐。作者以写实手法记奇人异事,文中屡设悬念:挽歌孙岩的妻子为何三年都不脱衣而卧?孙妻离开丈夫时为何要截发?为何后来洛阳城里被截发的男子多达一百三十余人?以此作铺垫来吸引读者,然后再一点点慢慢地揭明真相,用倒叙手法娓娓叙说孙妻原来是狐魅,洛阳众多男子先后都喜欢并与这只狐狸有染,被截发全都因为他们荒唐不守本分。众所周知,狐魅故事一直是中国古代文学常有的题材,为不少文人、广大读者喜爱,本则故事是狐魅故事文学史上重要的一环,它连接起上古与唐以后的狐魅文学史。同时狐妻故事也算得上是一则社会新闻,在公元517年4月至秋天期间在市井中广为流传,可参见《魏书》卷112上《灵征志》载:"肃宗熙平二年(517),自春,京师有狐魅截人髪,人相惊恐。"总之,这则小品写出了狐妻的妖魅,讽刺了众多洛阳男子的荒唐,还暗示出北元魏后期人心的动荡。

所以《洛阳大市》吸纳了赋、山水游记、地理志、正史、人物杂传、志人小说、志怪小说等的优点,可以看出作者卓越的叙述才华和很高的文化素养。

3语言艺术

《洛阳大市》以散文的只字单语散句为主,偶尔穿插、点缀进对偶的骈句,形成自然畅达而又清丽的语言风格。

作者以散语直贯全篇,把浅近简洁的书面语和俚俗的口语相结合,口语如引用"不畏"二句,表现力强,文气生动畅达,读来真切自然。

而骈语注重语言形式的工整对称,讲究辞藻的丰茂华美,富于装饰意味。全文共有八组骈语:从句式上看,有四言("舟车"二句)、五言("卖棺"二句)、八言("千金"至"交通"几句)三种;从词句单位看,有词与词对("舟车"二句)、句与句对("懦夫"二句)、句群与句群相对("金银"四句);从语义上看,反义相对的仅"懦夫"二句,其余均为同义、近义相对,反义对偶注重语义的对比强调,而同义近义对偶则注重语义的铺陈铺饰。

全文以散句为主,间以骈语,使行文自然又有装饰之美,文气畅达自然又舒缓从容,兼具散文和诗两方面的美。

4写人艺术及其丰富多样的审美趣味

本文虽不长,但却写了北魏洛都各阶层尤其是社会底层的三教九流形象,蕴涵了丰富的审美情趣,读来兴味盎然。

这些形象依照刻画的精细与否,大致可分为两类。

一类是落墨较多、刻画比较精细的人,可称为主角人物形象群,他们是作品叙述描写的"点"。作者集中笔墨正面直接刻画,形象大多鲜活,叙事生动,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如最有经商智慧也最成功的民间巨商刘宝,简括写其经商的智慧手段和业绩,是一则近于《史记·货殖列传》的刘宝小传;写田僧超以及连带而及的崔将军,时时流露惋惜悲怆的情味,悲剧色彩较浓;写刘白堕,巧妙组织进"饮酒被擒"的趣事,幽默风趣,像是一出小喜剧;写挽歌郎孙岩那妖艳而又有些狡诈的狐妻,人与事都诡谲怪异,颇带些神秘恐惧意味,但又有对洛阳男子的淡淡讽刺和着彩衣者被指为狐魅的无辜妇人的同情幽默,趣味之丰富颇耐人回味。

另一类是作为背景式群像出现的人物,如田僧超身后的士卒群、盗贼游侠儿、洛阳那些不本分的百多名男子和无辜被指为"狐魅"的妇人,以及结尾处那些工商富豪家的奴婢仆隶。作者没有正面集中刻画,但却能让读者真切感受到洛都的市井风情。这些背景式的人物不可缺少,他们无名无姓,但却是我们理解主角人物群、理解作品社会文化背景所必不可少的,他们构成为主角形象群的生活背景和"面"。

总之,《洛阳大市》的人物形象与审美趣味是丰富而耐人寻味的。作者杨衒之悉心关注市井平民,更为珍贵的是这种关注是多方面的,包括了平民的生产生活、智慧才干、喜怒哀乐和微妙心态,还可见出元魏后期的时局、社会文化生活、民风民俗等社会现状,这的确是一幅色彩斑斓的市井风情画。正是由于杨衒之有阔达深邃的目光,有博大深沉的情怀,有卓越的文化素养和文字表达功夫,才有《洛阳伽蓝记》这样一部集文学、历史、人文地理、宗教、民俗、文化为一体的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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