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4年初,叶公超创始主编了这个月刊,只出了三期,林徽因在这个刊物第一期上发表了她最放异彩的短篇小说《九十九度中》。对于这篇小说,李健吾先生作出过极高的评价,他说:“在我们过去短篇小说的创作中,尽有气质更伟大的,朴实更事实的,然而却只有这样一篇(指《九十九度中》),最富有现代性;惟其这里包含着一个个别的特殊的看法,把人生看做一根合抱不来的木料,《九十九度中》正是一个人生的横切面。
在这样的一个北平,作者把一天的形形色色披露在我们的眼前,没有组织,却有组织;没有条理,却有条理;没有故事,却有故事,而且那样多的故事;没有技巧,却处处透露匠心。这是个人云亦云的通常的人生,一本原来的面目,在它全幅的活动之中,呈出一个复杂的机体。用她狡猾而犀利的笔锋,作者引着我们,跟随饭庄的挑担,走进一个平凡然而熙熙攘攘的世界:有失恋的,有做爱的,有庆寿的,有成亲的,有享福的,有热死的,有索债的,有无聊的……全那样亲切,却又那样平静,我简直要说透明。在这纷繁的头绪里,作者隐隐埋伏下一个比照,而这比照,不替作者宣传,却表示出她对人类的同情。一个女性的细密而蕴藉的情感,一切在这里轻轻地弹起共鸣,却又和水纹一样轻轻地滑开。”
林徽因写过意识流小说,这就是《九十九度中》。它写一天之内的处于“九十九度中”高温天气的北平各阶层人物,通过人物的内心世界来表现他们的思想意识,使各阶层人物构成鲜明的对照,这是典型的意识流小说。在卞之琳看来,比起徐志摩的小说,“更显得有意学维吉妮亚·伍尔罕(按:即费吉尼亚·吴尔芙)而更为成功”。确实,我们不难发现,这篇小说除了意识流的艺术特征之外,叙述结构也类似费吉尼亚·吴尔芙的长篇名作《达罗卫夫人》,只不过《达罗卫夫人》把叙述视角分别限制在以并不相关的两个主人公为焦点,交替进行,平行发展,而《九十九度中》则是分别以一系列的人物为中心,类似于“散点透视”,当然,还有一点更为明显的相似之处:《达罗卫夫人》的故事发生在英国的伦敦,时间长度是一天,而《九十九度中》则是在中国的故都北平,时间长度也是一天。
林徽因虽然只写过6篇小说,但说来也许让人奇怪,她所受到的艺术影响,历历分明,反倒比徐志摩更容易看得清楚。其实,道理很简单,林徽因毕竟不是专门的小说家。以《模影零篇》为总题的那一组小说中,《文珍》和《绣绣》两篇,明显有英国女作家曼殊斐儿的那种艺术风格。没有情节,片断化;人物的言行、瞬息即逝的情绪和普通的生活场景,都有潜在的意味。还有叙述,都是通过成人来回忆童年时代的关于别人的故事,叙述者显然有能力透视童年时发生的事情的意义。但叙述者在叙述到当年的故事时,完全又是让自己回到童年,叙述视角由成人转换到不明世事的儿童,这是典型的“含蓄叙述”一种类型,这些都是曼殊斐儿小说的明显艺术特征。
曼殊斐儿的名作《幸福》,叙述视角限制在以女主人公为视角焦点,但叙述者的透视限度控制得很节制,只限于表现女主人公的感受及微妙的心理变化。最后,当女主人公发现丈夫与别的女人交换的一个眼色,马上意识到自己原来一直是被欺骗的。很显然,小说一开始所表现的女主人公对家庭、对生活的那种幸福感,从此将不复存在了,但小说也就到此结束了,点到为止,给读者回味,有一种和女主人公一样的恍然大悟式的“顿悟”。
那么《文珍》本该仍是灰暗的色彩,却代之以明亮。大户人家的吉公最终未能挣脱时代于他命运的左右,而出身卑贱的女佣文珍是把命运坚决攥在自己手中。作者不再满足表示同情于穷困者,进而挖掘他们身上至美的精神品格。作品没有点明文珍出走之后的结局,不排斥或将更惨,可是单这灿烂的人生一搏,足够振奋人心,有文珍们在,社会才有望。
另一篇名作《园会》,写一个富裕家庭的几个孩子兴高采烈地筹办在花园中举行的聚会。恰恰此时他们家不远处的贫民区里,一个家庭的男人死了,留下妻子和几个幼小的孩子。此事给筹办聚会的孩子以很大的精神刺激,惶惑“人生是不是——”这样一个对他们来说不可能理解的问题,感到莫名的恐惧与不安。小说没有什么情节,仿佛是几件并不相干的普通小事串连在一起,却写得意味深长,令人回味。《吉公》的篇幅仅是《九十九度中》的一半,而其内容之丰富并不亚于后者,渗透着深沉的历史感。小说借一个小人物的命运反射出时代画影,给读者诸多方面的启悟、思考,某些方面至今未必失去其现实意义。
若说《吉公》的色彩略显灰暗的话,至于《钟绿》中的钟绿,《绣绣》中的绣绣,皆是令人难忘的艺术形象。它写美的幻灭,凄艳动人,诗意浓郁,不妨谓之小说诗,堪称中国现代小说中不可多得的精品。这后四篇以主人公名字命题的小说,冠以“模影零篇”的总题,是都有其生活中的原型。
林徽因小说虽仅有六篇,但已具有鲜明的艺术特色,审视题材的深刻,结构内容的周密,表现手法理智而隽永,文体上的纯正、雅致,乃至语言简洁,描写精细,均见出作者所受中国古典小说和西方现代小说的内在影响,形成一种兼有古典意味的现实主义风格,放置京派诸多名家之中,既反映京派的一般风貌,又卓然自成一家。那柔曼、温婉自是男性作家如杨振声、沈从文、萧乾、师陀所不备,即使与京派中同为女性的凌淑华亦大异其趣。论其艺术的精湛当在不少颇负盛名的女作家之上。
林徽因在《深笑》这首诗中,把笑喻为“细香无意”可真是传神致极了啊!她探问高塔:
“是谁笑成这百层塔高耸,
让不知名的鸟雀盘旋?是谁
笑成这万千风铃的转动,
从每一层琉璃的檐边
摇上云天?”
梁从诫说:“从她早期作品的风格和文笔中,可以看到徐志摩的某种影响,直到晚年,这种影响也还依稀有着痕迹。”徐志摩对林徽因的诗歌创作的影响,表现得尤为明显。至于小说,问题恐怕复杂一些,从上面的简单分析,可以看出,林徽因的小说,与其说受到徐志摩的影响,不如说受到徐志摩推崇并介绍的曼殊斐儿的影响,还有吴尔芙夫人的影响;并且,无论是曼殊斐儿还是吴尔芙夫人的艺术风格,比徐志摩来得更为纯正一些,也更有成就。
诗心将她的劳累诗化了,所以,她不停地劳动。1945年在重庆,美国胸外科专家里奥·埃娄塞尔博士发现她的双肺和一侧肾已被结核菌严重侵染,测其寿命不过5年。可她并不去探问这个检查结果,似乎都明白了。便悄悄地、匆匆地汇集一批又一批建筑资料,写论文,写诗,显得分外忙碌。此时她写了《人生》这首诗,诗中说:“人生,你是一支曲子,我是歌唱者。”
凡林徽因的朋友,几乎不约而同地提到过她对戏剧的狂热。卞之琳说林徽因“酷爱戏剧”;费慰梅说“戏剧曾强烈地吸引过她”;梁从诫也说“母亲始终是一个戏剧爱好者”。林徽因热衷于戏剧,是包括传统戏曲和新剧在内的兼容并蓄式的爱好,她“疯狂地喜欢梅兰芳”,“为能把传统戏曲带进20世纪节奏的前景而喜欢”(费慰梅:《梁思成与林徽因》),但这并不妨碍她对新剧的爱好,后者在当时尚属新生,林徽因也算开风气的实验者。
1925年,余上沉、闻一多、梁实秋等留美学生在美国组织“中华戏剧改进社”以倡导新剧,林徽因是主要成员。在留学的时候他们心比天高,满脑子都是艺术理想,林徽因也是其中一分子。他们发函邀请国内新月社成员参加,建议在北京大学开设“戏剧传习所”,并设想归国后由闻一多办一所大门户之见的艺术大学,“有梁思成君建筑校舍,有骆启荣君担任雕刻,有吾兄(按:指闻一多)儒写壁画,有余上玩、赵太悻君开办剧院,又有园亭池沼花卉草木以培郭沫若兄之诗思,以逗林徽因女士之清歌,而郁达夫兄年来之悲苦得借此消释”。
把为正统文化所排斥的戏剧视为艺术理想的一部分而心向往之,林徽因的这种心态,与家族的传统有关。林家虽为书香门第,却从不固守清高,拘于经史。从林徽因祖父林孝询起,就有务“旁门左道”的历史。林孝询身为光绪朝翰林,不仅自己习武好艺,研习医术,并让子侄个个学习,这在当时已属少见。到了父亲林长民,留学既早,眼界又宽,再加上从小的开明教育,见解更是远出同辈。他为林徽因的艺术天分而欣喜,平时对林徽因的艺术理想也多加鼓励甚至指导。
1924年泰戈尔访华,林长民以半百年纪登台与女儿同演泰氏名剧《奇特拉》,当时《晨报》连篇累犊介绍演出状况,称赞“父女合演,空前美谈”,纵是“美谈”付诸实施也需要勇气与眼界,以娱耳目是一回事,身体力行又是另一回事。在大庭广众下抛头露面出演爱情戏,林徽因的作为,就得不到梁启超夫人李莫仙的谅解。
所以,应该说,是林家的气氛、林家的空间鼓励了林徽因对戏剧的兴趣。1927年获得宾夕法尼亚大学美术学士学位后,林徽因随后就转往耶鲁大学戏剧学院学习舞台美术设计,足见心情之迫切、态度之严谨,她是认认真真把戏剧当做了艺术来对待。
回国后林徽因在研究古建筑之余,一直念念不忘对戏剧的尝试。她对戏剧的努力,主要体现在新剧的创作以及舞台美术设计两个方面。
1937年,林徽因创作的四幕剧《梅真同他们》发表于《文学杂志》,剧本描写一个大户人家的丫头梅真,在“五四”思想启蒙运动作用下的环境里,所经历的独特的人生际遇,以及由此带来的爱情悲剧,人生悲剧。
虽然是头一部也是惟一一部剧本创作,林徽因在《梅真同他们》中表现出的技巧的纯熟却令人叹服,从情节对白,不难看出精彩一二;口语化的白话文运用收放自如,人物对白个性鲜明、动人逼真、剧情紧凑干练、高潮迭起。林徽因自己在附致编者的信中说明了自己的创作宗旨与创作意图:“我所见到的人生戏剧价值都是一些淡香清苦如茶的人生滋味,不过这些场合须有水一般的流动性……像梅真那样一个聪明的女孩子在李家算是一个丫头,她的环境极可怜难处。在两点钟的时间限制下,她的行动,对己对人的种种处置,便是我所要人注意的,这便是我的戏。”
《梅真同他们》原计划写四幕,实际上只写出三幕。抗战的开始中断了林徽因的写作计划,不少热心的读者也曾追问林徽因:梅真后来怎样了?林徽因笑答:抗战去了。
作为在国外学习舞台美术设计的第一人,林徽因还曾经为天津南开新剧团公演的话剧《财狂》担任舞美设计。《财狂》改编自17世纪法国剧作家莫里哀的《吝啬人》。故事叙述一个富裕的守财奴韩伯康,即使对自己的儿女也一样吝啬,他因为不肯出嫁妆,便将女儿韩崎丽许给一个年老的商人陈南生,韩崎丽的情人梵籁为求爱情的圆满不得已去韩家做账房先生。韩伯康一心要娶儿子韩可扬钟爱的姑娘木兰为继室;儿女束手无策之际,他们的仆人费升将守财奴的大皮包——全部生命财产之所在——偷了去,结果是逼他答应不娶木兰。有情人终成眷属,却发现木兰与梵籁原来是陈南生的儿女。韩伯康得回股票,大喜过望,继之股票跌价,伏地不起,全剧结束。
应该说《财狂》的成功,是张彭春、曹禹、林徽因的成功。尤其是林徽因,她以舞台美术的专业素养,以不俗的眼界与功力,为舞台剧作美术设计,一生就只此一次,单只因这是惟一一次,就值得纪念,更毋宁说她的匠心独具获得了如潮的好评,《财狂》公演,林徽因成为报界关注的焦点。
此剧一出,好评如潮连篇累读,不惜笔墨赞叹,足见演出之盛况。林徽因出奇不意,一时在冷僻的学术圈外,获得了明星般的轰动效应,这是戏剧界的华彩所在,也是林徽因内在才艺,多年修炼一朝示人后必然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