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水浒传》看江湖文化
此篇是2003年10月18日在中国现代文学馆讲座的记录稿。文学馆搞了一个系统介绍《水浒传》的讲座,分若干讲。分别由不同学者担任主讲,由傅光明先生主持。后来这个系列讲座似乎在央视“百家讲坛”播过。
傅光明:《水浒传》写的是落草为寇的草莽英雄,绿林豪杰,劫富济贫也好,打家劫舍也好,仗义疏财也罢,都难免很顺理成章地带上了江湖气,《水浒传》确实也创造了很多的江湖话语。《水浒传》的江湖意识从何而来?它所传达的又是怎样一种思想观念?今天我为大家请来了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的研究员王学泰先生,请他为我们演讲,“从《水浒传》看江湖文化”,大家欢迎。
王学泰:我今天讲的《水浒传》是中国最早的通俗长篇小说之一,所探讨的是一个古代文学问题,但是,水浒问题也是非常当代的问题。鲁迅先生在30年代就曾经讲过,现在人们还喜欢阅读《三国演义》和《水浒传》,是因为社会上还有“三国气”和“水浒气”的缘故。什么是“三国气”和“水浒气”呢?考查鲁迅先生的意思,就是指“流氓气”。“流氓”这个词,现在有明确的贬义,而且内涵和外延也都不很清晰,为了减少争议,我在拙作《游民文化与中国社会》中指出,是“游民气”,或说游民性格和游民意识,也就是今天我所要讲的“江湖气”。因为社会上还有江湖气的缘故,所以这些小说和由它们改编的戏曲和电视剧一些情节和情绪还能挑动许多观众内心的隐秘情结,因而受到较为广泛的欢迎。
今天我就讲《水浒传》与江湖的问题,这个问题本来是我最近新写的一本书叫《〈水浒〉与江湖》,由中国工人出版社出版。我今天要讲的题目主要根据这本书的一个序言。
我先把今天要讲的大纲介绍一下:我第一个问题讲“三个江湖”;第二个问题说一说我们今天讲的江湖是游民生活和奋斗的空间;第三个问题说江湖因为江湖人而存在;第四个问题讲宗法人、游民和江湖人;第五个问题讲江湖上的芸芸众生;第六个问题讲《水浒传》是江湖人的百科全书。
江湖这个词在人们的生活中用得非常多,但江湖这个词的意义大家未必非常理解。我们说这个人黑道、白道两道都能通,我们管它叫“老江湖”了;一个资本家本来是搞得不错,后来一度沉沦了,再后来又复出,现在报上常称之为“重出江湖”。江湖这个词见报率和屏幕的出现率还是很高的。但是江湖的真正含义,大多数人未必非常清楚。所以我一开始就来解释江湖的本来意义。
1.三个“江湖”
我们经常说的江湖有三个意义。
第一,大自然中的江湖。江湖作为一个词在先秦就已经出现,最初的意义就是指江河湖海。庄子在谈到“涸辙之鲋”的时候说鲋鱼与其在干涸的车辙中相濡以沫,还不如相忘于江湖,自由自在。这是出现得比较早的江湖。这个江湖就是利用江湖的本来的意思,九州之内江河纵横啊,湖泊遍地,因而我们也经常用江湖泛指四方,这是最原始的意义。后来这个词意义发生了一些变化,产生了一些引申义。
第二,文人士大夫的江湖。这个江湖是偏重其人文意义的。它与江湖的本意还是有点关系的。由于江湖的广阔浩渺,荒僻敝野,与热闹繁华、名利所在的朝市恰成对立,于是江湖就变成了文人士大夫逃避名利的隐居之所。如果在争名夺利的斗争中,或者失败了,或者厌倦了,他便全身而退,向往一个安静的所在,这个所在往往称之为江湖。这个地方也许在山林,也许在田野,也许在江河湖海,但更多的还是自己早已营造好了的小小的园林。它是文士抚平心灵创痕的地方,这里没有了鸡争鹅斗,没有了阴风鬼火,好像个“无差别境界”。有责任感的士人强调即使在野不做官也要关心朝政。宋代的范仲淹说“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处江湖之远”,就是说士大夫隐居不做官时,也应该关心朝廷,关心国家。身在江湖,就是指士大夫不在朝,在野的时候。可见这个“江湖”与“在朝”是相对立的。我们说这个江湖是文人士大夫的江湖,在唐诗宋词中经常见到这种含义的“江湖”出现。
第三个是游民的江湖,也是我们现在经常活跃在口头的江湖。这种江湖与文人士大夫的江湖不同,它充满了刀光剑影、阴谋诡计和你死我活的斗争。《水浒传》中第二十八回,十字坡的黑店老板张青、孙二娘在请武松吃饭的时候,这三个人就说了些“江湖上好汉的勾当,却是杀人放火的事”,两个押送武松的公差听得都惊呆了,只是下拜。武松还安慰他们说“我等江湖上好汉们说话,你休要吃惊,我们并不肯害为善的人”。大家想一想,在那个宋代,衙门里的公差什么坏事没有见过?什么坏事没干过?什么丑恶的事没有听说过?连公差听了都感到恐惧的这种“江湖”。这种“江湖”肯定是与文人士大夫所向往的“无差别境界”的“江湖”是大不相同的。
这种“江湖”最早出现在南宋及南宋以后“水浒”系列(指以写宋江集团故事为主的众多文学作品)和《水浒传》中,在这些文学作品之前还没有人大量这样使用过这个词汇。那些文艺作品中所提到的“江湖”往往是文人士大夫的江湖,或者是原本意义上的江湖。明确地把江湖看成是江湖好汉杀人放火,争夺利益的地方,应该说是始自《水浒传》。《水浒传》作者对于江湖有个全新的认知,所以他创造了一个全新“江湖”概念,当然这个概念来自于作者对当时生活认识的概括。作者创造不止是一个“江湖”的概念,《水浒传》的出现为我们提供了许多新的话语,创造了一系列的,《水浒传》以前没有的,或者说《水浒传》以前有不做这种解释的话语(例如“好汉”“聚义”“义气”“上梁山”“逼上梁山”“替天行道”“不义之财,取之无碍”“仗义疏财,扶危济困”“论秤分金银,异样穿绸缎”“成瓮吃酒,大块吃肉”等等),这些话语本来是江湖上游民经常使用的,通过“水浒”系列故事的传播,它们逐渐为主流社会所了解,甚至接受,从而成为游民意识播散的工具。
2.江湖——游民生活的空间
下面我们对这种江湖作一些粗略的描绘,这种江湖是干什么的呢?它是游民觅食求生的场所,游民脱离了宗法网络,一无所有,他们为最基本需求——生存而奔走奋斗。他们空手练空拳,全凭个人心智、个人力量和勇气、胆量,以求生存、安全和发展。因此,这个江湖没有了士大夫江湖的与世无争的气度,这里不仅要“争”,而且在“争”的时候没有了主流社会中的“争”所应该遵守的规则。《水浒传》电视剧中主题歌的“该出手时就出手”这句话颇能准确地概括江湖游民们在争取个人利益的时候所采取的态度。
游民的江湖是被主流社会打压的隐性社会。游民的江湖也构成一种社会,有人、有共同的文化背景就能构成一个社会,但是游民江湖是不被主流社会所承认的一种隐性社会。
主流社会是显性社会,由统治者与士农工商构成,主流社会的人们按照统治者所确定的规则公开活动。江湖是不为主流社会的人们所知的隐性社会,它通行的是另外一种游戏规则,是与显性社会不同的规则。江湖人员的构成大多被统治者视为异类,甚至匪类,它的规则又与统治者所允许的规则大相径庭,因此它被主流社会打压与排斥就是极其自然的了。因为被排斥和打压,自然也就处在潜伏和半潜伏状态了。
一般来说,江湖不是有形的组织,只是一种松散的存在,然而江湖中确有有形的组织,这种有形组织也是秘密的,譬如秘密会社、帮会,另外,各种各样武装团伙、绿林山头等也都是有形组织。如《水浒传》中梁山泊、二龙山、少华山、清风山、对影山等就是有形的,可是游民奔走觅求生活之路却是一个无形的江湖。宋代往后,越是靠近现代,这种有形的秘密组织的类型就越多。但是江湖所涵盖的远远不止这些,这些都是从事非法活动的游民。江湖中还有一种从事合法活动的游民,比如说评书的,唱戏的,走江湖卖药看病的郎中,他并不干非法活动,而且他们的服务往往还是生活在主流社会中的人们所必需的。但在统治者眼里,这些游走江湖的人们绝非良民,也是必须提防的异类,有的时期甚至通过监督或制定严厉法律,把他们的活动限制在一定的范围之内,如明初的洪武时期。
从总体来说,江湖是无形的,但是江湖人能感觉到它的存在。我们从《水浒传》中也看到江湖确实存在。我下面列举几个例子,比如说,林冲发配到了沧州,在一个酒店里,酒店主人向他介绍说,“俺这村中有一个大财主,姓柴,名进,此间称作‘柴大官人,’江湖上都唤作‘小旋风’”。
“江湖上都唤作小旋风”这句话值得注意,“小旋风”是柴进的一个绰号,我想柴进跟主流社会往来的时候,向达官贵人、文人学士递名贴(就是我们现在交际时用的名片)的时候,绝不会写上“小旋风”三个字,因为这“小旋风”三个字只是属于“江湖”的,它是江湖人用的,也只有江湖人才称他作“小旋风”。从这里看出江湖确实是有的,江湖上的宋江见到柴进要称小旋风,晁盖、王伦这些人,他们见到柴进,或柴进见到他们也都可以用小旋风这个绰号与他们沟通交流。然而在主流社会绝对不行,而且主流社会的人们视有这类绰号的人物为匪类,是被打压的。统治者要想打压某人,也往往要给他起一个江湖绰号。清风寨的知寨刘高一心陷害宋江,他抓住宋江之后,宋江自称张三,是个良民,到这里来是做买卖的。而刘高想把他断成盗贼,于是在给宋江做档案时,把他称之为“郓城虎张三”。为什么加一个绰号呢?因为有了绰号,一看就是江湖上的人,而江湖人就离土匪不远了。
江湖上他们互相联系还有一种秘密语,这就是江湖黑话。江湖黑话在《水浒传》中已经初露端倪,但是不是很多。到了明朝,特别是明代中叶以后,一直到清代,黑话、秘密语呈现出泛滥状态。光是天地会的会内“海底”中所记载的秘密语有数千条之多。《水浒传》中还不算多。比如下拜叫“剪拂”(因为“拜”的发音近于“败”,在走江湖人们看来不吉利),跌坐在地下他叫“塔蹲”等等。
这是江湖黑话,只有江湖人用,用于他们的内部沟通。二十多年来,由于改革开放,有些宽松,人们也厌倦了文革中革命话语的贫乏,在语言上好奇,便从通俗小说和社会下层流行的一些江湖黑话、秘密语中吸收词汇,如“大腕”“大款”“走穴”之类的江湖黑话成为十分流行的词语。很多外国青年学习中国语言时,与江湖艺人接触比较多,认为这些才是流行于中国民间的活语言,很是认真地学了许多,辛辛苦苦到中国来学习中国语言,结果学了一嘴流氓话走,还自以为是得到了中国语言的精粹。这令我想起清末一个故事。庚子事变后,西太后从西安回京,也比较开放一点儿了,她常常接见外国的使节的夫人。有一个德国使臣的夫人是胶州湾长大的,当时胶州湾是德国的租借地。她自幼便说胶东话。当她见到西太后时,便向她显摆自己会说中国话,于是就在西太后面前叽里呱啦,讲一口胶东话,结果惹得西太后周围的女官、宫女大笑不止,西太后也忍俊不禁,怎么一个金发碧睛的外国美人说一口胶东话?对当时的北京人来说是不可思议的。可是该夫人还觉得她说的是非常标准的中国官话呢!对中国语言的了解,不能以通行不通行来作为一种依据。
江湖上还有自己的舆论和属于自己的道德评价。这种例子很多了,大家读《水浒传》就经常看到。梁山好汉经常说道,不能干某件事,否则要吃江湖好汉笑话。这就是属于江湖舆论。智取生辰纲之前,军师吴用去说服三阮的时候,阮小二埋怨梁山把这个梁山泊的水面都霸占了,不能去打鱼了。吴用就说那你为什么不捉了他们去到官府立功请赏呢,阮小二说抓了梁山好汉去献给官府要吃江湖好汉笑话的。看来江湖有自己的道德评价,有自己的价值标准,这是跟官方不同的,与官府不同,与主流社会不同。
另外,江湖还有自己的信息渠道,有了事情很快就会在江湖人中传扬开来。例如林冲上了梁山之后受到王伦的排挤打压,这件事江湖上很早就知道了。我在一篇文章中说,好像江湖也有自己的媒体似的,一些事情传播得非常快,这是为什么呢?因为江湖是江湖人,也是游民生活的空间,而游民流动性非常频繁。所以有点事情、有点消息传播得特别快。从这些诸多方面来看,我们可以确知是有个江湖存在,这个江湖并不是虚拟出来的,不是艺术家的创造,而是在生活中现实存在的。
3.江湖因江湖人而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