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举文化问题本身做个例。新文化运动的根本意义是承认中国旧文化不适宜于现代的环境,而提倡充分接受世界的新文明。但国民党至今日还在那里高唱“抵制文化侵略”!还在那里高谈“王道”和“精神文明”!还在那里提倡“国术”和“打擂台”!祀孔废止了,但两个军人(鲁涤平,何键)的一道电报便可以叫国民政府马上恢复孔子纪念日。中央宣传部长叶楚伧现在对我们宣传“中国本来是一个由美德筑成的黄金世界”,但叶部长还把这个黄金世界放在觉罗皇帝以前。去年何键先生便更进一步,说现在的思想紊乱和道德堕落都是“陈匪独秀胡适”两个人的罪恶了!我们等着吧,“回到黄金世界”的喊声大概不久就会起来了!
所以在这对文化问题的态度上,我们也不能不说国民党是反动的。
以上不过列举三项事实来说明,至少从新文化运动的立场看来,国民党是反动的。
(《新文化运动与国民党》)
国民党的极端民族主义本质
这些事实不是孤立的,也不是偶然的。国民党对于新文化运动的态度,国民党对于中国旧文化的态度,都有历史的背景和理论的根据。根本上国民党的运动是一种极端的民族主义的运动,自始便含有保守的性质,便含有拥护传统文化的成分。因为国民党本身含有这保守性质,故起来了一些保守的理论。这种理论便是后来当国时种种反动行为和反动思想的根据了。
这个解释并不是诋诬国民党,也不是菲薄国民党,只是叙述一件历史事实,用来解释一些现象。这个历史事实的说明,也许还可以给国民党中的青年分子一个自觉地纠正这种反动倾向的机会。
本来凡是狭义的民族主义的运动,总含有一点保守性,往往倾向到颂扬固有文化,抵抗外来文化势力的一条路上去。这是古今中外的一个通例,国民党自然不是例外。试看拿破仑以后的德国民族运动,普法战争以后的法国民族运动,试读民族国家主义的哲学的创始者菲希脱(Fichte)的《告德国国民书》,便可以明白这个历史通例。凡受外力压迫越厉害,则这种拥护旧文化的态度越坚强。例如印度人在英国统治之下,大多数民族主义者都竭力替印度旧宗教旧文化辩护。有时候他们竟故意作违心之论。前年我在康桥大学的世界学生会茶会上谈话,指出东方文明的弱点;散会之后,几个印度学生陪我走回寓,他们都说我的主张不错,但他们却不便如此公开主张。我说,“为什么不说老实话呢?”他们说:“如果今天我们印度学生这样批评东方文明,明天英国报纸上便要说我们承认英国统治了。”
中国的民族主义的运动所以含有夸大旧文化和反抗新文化的态度,其根本原因也是因为在外力压迫之下,总有点不甘心承认这种外力背后的文化。这里面含有很强的感情作用,故偏向理智的新文化运动往往抵不住这种感情的保守态度。国民党里便含有这种根据于民族感情的保守态度,这是不可讳也不必讳的历史事实。国民党的力量在此,他的弱点也在此。
(《新文化运动与国民党》)
“保存国粹”是对新文化运动的反动
中国的新文化运动起于戊戌维新运动。戊戌运动的意义是要推翻旧有的政制而采用新的政制。后来梁启超先生办《新民丛报》,自称“中国之新民”,著了许多篇《新民说》,指出中国旧文化缺乏西方民族的许多“美德”,如公德,国家思想,冒险,权利思想,自由,自治,进步,合群,毅力,尚武等等;他甚至于指出中国人缺乏私德!这样推崇西方文明而指斥中国固有的文明,确是中国思想史上的一个新纪元。同时吴趼人,刘铁云,李伯元等人的“谴责小说”,竭力攻击中国政治社会的腐败情形,也是取同样的一种态度。
但那时国内已起了一种“保存国粹”的运动。这运动有两方面,王先谦,叶德辉,毛庆蕃诸人的“存古运动”,自然是完全反动的,我们且不论。还有一方面是一班新少年也起来做保存国粹的运动,设立“国学保存会”,办《国粹学报》,开“神州国光社”,创立“南社”。他们大都是抱着种族革命的志愿的,同时又都是国粹保存者。他们极力表章宋末明末的遗民,借此鼓吹种族革命;他们也做过一番整理国故的工作,但他们不是为学问而做学问,只是借学术来鼓吹种族革命并引起民族的爱国心。他们的运动是一种民族主义的运动,所以他们的领袖人才,除了邓实刘光汉几个人之外,至今成为国民党的智识分子。柳亚子,陈去病,黄节,叶楚伧,邵力子……诸先生都属于这个运动。因为这个缘故,国民党中自始便含有保存国粹国光的成分。
孙中山先生虽然不是《国粹学报》或南社中人,但他对于中国固有的文明也抱一种颂扬拥护的态度。他是一个基督徒,又是一个世界主义者,但他的民族思想很强,到了晚年更认定民族主义是俄国革命成功的要素,故在他的《三民主义》第四第六讲里很有许多夸大中国古文化的话。
这种说法,在中山先生当时不过是随便说说,而后来《三民主义》成为一党的经典,这种一时的议论便很可以助长顽固思想,养成夸大狂的心理,而阻碍新思想的传播。
中山先生又说:
欧洲之所以驾乎我们中国之上的,不是政治哲学,完全是物质文明。……至于讲到政治哲学的真谛,欧洲人还要求之于中国。(第四讲)
他又说:
讲到中国固有的道德,中国人至今不能忘记的,首是忠孝,次是仁爱,其次是信义,其次是和平。这些旧道德,中国人至今还是常讲的。但是现在受外来民族的压迫,侵入了新文化;那些新文化的势力此刻横行中国。一般醉心新文化的人,便排斥旧道德,以为有了新文化便可以不要旧道德。不知道我们固有的东西,如果是好的,当然是要保存,不好的才可以放弃。(第六讲)
这些话都可以表示中山先生实在不能了解当时的新文化运动的态度。新文化运动的大贡献在于指出欧洲的新文明不但是物质文明比我们中国高明,连思想学术,文学美术,风俗道德都比我们高明的多。陈独秀先生曾指出新文化运动只是拥护两位先生,一位是赛先生(科学),一位是德先生(民治)。吴稚晖先生后来加上一位穆拉尔姑娘(道德)。中山先生既欢迎科学,又分明推崇民治政治,却不幸在这里极力用夸大的口气,抬高中国的旧政治思想和旧道德,说话之间稍有轻重,便使读者真以为中山先生相信“欧洲的新文化都是我们中国几千年以前的旧东西”了。这种附会的见解,在三四十年前的老新党的言论里毫不足奇怪,但在中山先生的讲演里便是很可诧异,更可惋惜的了。
中山先生又曾说:
中国从前的忠孝仁爱信义种种的旧道德,固然是驾乎外国人;说到和平的道德,更是驾乎外国人。(第六讲)
三十年周游欧美的孙中山先生尚且说这样没有事实根据的话,怪不得不曾出国门的叶楚伧先生要说“中国本来是一个由美德筑成的黄金世界”了!在这一点上,我们不能不佩服吴稚晖先生的伟大。他老人家在六十岁时还能大胆地宣言中国人的道德低浅,而西洋人的道德高明。孙中山先生也并非不明白这种事实,不过他正在讲“民族主义”,故不能不绕弯子,争面子。吴稚晖先生是个世界主义者,没有卫道的热心,故他敢老实说西洋人“什么仁义道德,孝弟忠信,吃饭睡觉,无一不较有作法,较有热心”。但吴老先生这种论调是国民党中的“国粹”分子所不能了解的。
以上所说,都可以证明国民党的历史上本来便充满着这保存国粹和夸大传统文化的意味。民国八年五月以后,国民党受了新文化运动的大震动,决计加入新文化的工作,故这种历史的守旧性质和卫道态度暂时被压下去了,不很表现在《星期评论》《建设》《觉悟》的论坛里。民国十三年改组以后,国民党中吸收了许多少年新分子,党的大权渐渐移入一班左倾的激烈分子手里,稍稍保守的老党员都被摈斥了。所以这种历史的反动倾向更不容易出现了。直到近两年中,钟摆又回到极右的一边,国民党中的暴烈分子固然被淘汰了,而稍有革新倾向的人也就渐渐被这沙汰的运动赶出党外,于是国民党中潜伏着的守旧势力都一一活动起来,造成今日的反动局面。
即如上文指出国民党对于文学革命的态度,我们从历史上看去,毫不足奇怪。许多国民党的领袖人物,如孙中山,汪精卫,王宠惠诸先生对于新文学运动都曾表示不赞成的态度。国粹保存家与南社诗人反对新文学,更不用说了。中山先生在《孙文学说》第三章里,很明白地说古文胜于白话(中略),这种见解的大错误,九年前我在《国语的进化》一篇里已有详细的驳论了。中山先生此书成于民国八年春间,在新青年同人提倡文学革命之后二年,他这种议论大概是暗指这个运动的。他在当时很不赞成白话文学的主张,这是很明白的。这种议论虽然是他个人一时的错误,但也很可以作为后来国民党中守旧分子反对新文学的依据。中山先生有“手不释卷”的名誉,又曾住过欧美,他尚且说中国“历代能文之士,其所创作,突过外人”,怪不得一班不能读外国文学的国粹家和南社文人要拥护古文骈文了!
民国八年五月以后,国民党的刊物几乎都改用白话了,《星期评论》和《觉悟》成了南方的新文学重要中心。然而十年之后,革命的国民党成了专政的国民党了,新文学和新思想的假面具都可以用不着了,于是保存国粹的喊声渐渐起来,于是古文骈文的死灰又复燃了,八九年前在新文学的旗帜之下摇旗呐喊的人物,到今年双十节便公然宣告胡适的《尝试集》和同善社的《性欲丛书》是同样害人的恶势力了。这种情形,毫不足奇怪,因为在拥护古文骈文的局面之下,《尝试集》当然成了罪魁祸首了。这不是死文学的僵尸复活,这不过是国民党原有的反动思想的原形呈现而已。
(《新文化运动与国民党》)
统一的思想只是思想的僵化
我们这样指出国民党历史上的反动思想,目的只是要国民党的自觉。一个在野政客的言论是私人的言论,他的错误是他自身的责任。但一个当国的政党的主张便成了一国的政策的依据,便是一国的公器,不是私人责任的问题了。一个当国专政的政党的思想若含有不合时代的反动倾向,他的影响可以阻碍一国文化的进步。所以我们对于国民党的经典以及党中领袖人物的反动思想,不能不用很诚实的态度下恳切的指摘。过去历史上的错误是不用讳饰的;但这种错误思想,若不讨论个明白分晓,往往可以有很大的恶影响;个人的偏见可以成为统治全国的政策;一时的谬论可以成为教育全国的信条。所以我们要明白指出国民党里有许多思想在我们新文化运动者的眼里是很反动的。如果国民党的青年人们不能自觉地纠正这种反动思想,那么,国民党将来只能渐渐变成一个反时代的集团,决不能作时代的领导者,决不能担负建立中国新文化的责任。
孙中山先生在“五四运动”以后曾有很热烈的赞叹新文化运动的话,(中略)中山先生在此时虽然只把新文化运动看作政治革命的一种有力的工具,但他已很明白地承认“吾党欲收革命之成功,必有赖于思想之变化”。今日的国民党到处念诵“革命尚未成功”,却全不想促进“思想之变化”!所以他们天天摧残思想自由,压迫言论自由,妄想做到思想的统一。殊不知统一的思想只是思想的僵化,不是谋思想的变化。用一个人的言论思想来统一思想,只可以供给一些不思想的人的党义考试夹带品,只可以供给一些党八股的教材,决不能变化思想,决不能靠此“收革命之成功”。
十年以来,国民党所以胜利,全靠国民党能有几分新觉悟,能明白思想变化的重要。故民国七八年之间,孙中山先生还反对白话文,而八年“五四运动”以后,中山先生便命他的同志创办《星期评论》和《建设》杂志,参加新文化运动。这便是国民党的“思想之变化”。十三年的改组,便是充分吸收新文化运动的青年,这又是国民党的“思想之变化”。八年的变化使国民党得着全国新势力的同情。十三年的变化使国民党得着革命的生力军。这是历史的事实。
现在国民党所以大失人心,一半固然是因为政治上的设施不能满人民的期望,一半却是因为思想的僵化不能吸引前进的思想界的同情。前进的思想界的同情完全失掉之日,便是国民党油干灯草尽之时。
(《新文化运动与国民党》)
做点真实不反动的事业来给我们看看
国民党对于我这篇历史的研究,一定有很生气的。其实生气是损人不利己的坏脾气。国民党的忠实同志如果不愿意自居反动之名,应该做点真实不反动的事业来给我们看看。至少至少,应该做到这几件事:
1、废止一切“鬼话文”的公文法令,改用国语。
2、通令全国日报,新闻论说一律改用白话。
3、废止一切箝制思想言论自由的命令,制度,机关。
4、取消统一思想与党化教育的迷梦。
5、至少至少,学学专制帝王,时时下个求直言的诏令!如果这几件最低限度的改革还不能做到,那么,我的骨头烧成灰,将来总有人会替国民党上“反动”的谥号的。
(《新文化运动与国民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