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拉萨,向她提亲的小伙儿络绎不绝,达娃卓玛禁不住阿妈的劝导,应承了一位男子。那男子颇有家财,但十分世俗,除了吃饭、挣钱,想的最多的就是和美丽的姑娘上床。他给过她不少钱,她最终还是拒绝了他。
此后,达娃卓玛在拉萨再也没有理会过任何一位男子。她的酒馆在她不在的时候,总有酒客议论纷纷,说她清高、冷漠、薄情寡义……
是众人不懂她,才会说出如此刻薄的话。
她不过是想等一个情投意合的人,哪怕这人会让她付出生命的代价。
苍天眷顾,她等到了他。
达娃卓玛细心地包好了伤口,坐了下来,眼前是闪烁的酥油灯,伤还在隐隐作痛,一路上的委屈与辛酸突然涌上心头,她忍不住哭了起来。她抱怨,她憎恨,她不解命运为何要如此折磨她,连随爱人赴死都要历经千辛万苦。
哭了一会儿,她摸出了一直珍藏的那纸诗文:
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
安得与君相决绝,免教辛苦作相思。
她仰起头,闭上了眼睛,晶莹的泪珠顺着眼角滑入了双鬓。
西宁,距离青海湖不过半天的路程。
驻守西宁的喇嘛商南多尔济已经接到席柱的通报,说六世达赖已抵达青海湖,即将进入西宁。商南多尔济犹豫了,西宁原本取意“西部安宁”,六世达赖若是过境西宁,那西部便永无宁日了。他左思右想,最后提笔写了封奏折,内容言简意赅:拉藏汗已经起解假达赖赴京。写好后,他派亲信快马加鞭地送去了京城。
康熙帝得到奏报,给席柱等人下了一道圣旨。
奏章一去一回需要时间,席柱等人不能再前进,便在青海湖先住了下来。
席柱始终对仓央嘉措礼敬有加,出了拉萨就将他身上的镣铐都除去了。
在青海湖停留的日子里,仓央嘉措每天读经书,有时去湖边散步,一直很忧郁,席柱看在眼里,心里也很不舒服。
他并不知道布达拉宫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但眼前的年轻人即便不是真达赖,也不是罪大恶极,若非要定罪,也不过是想和平常人一样,与相爱之人厮守罢了。
席柱同情仓央嘉措的遭遇,然而无能为力,他只能尽量让仓央嘉措吃好,休息好。有时,他端来食物,并不急着离去,而是等着和仓央嘉措一起吃。
他觉得这位假达赖佛或许需要一个人来倾诉。
虽然有了席柱的关心,仓央嘉措却还是愁眉不展,他偶尔微笑,说话极少。夜里,席柱常常睡得很沉,刮风下雨也不会醒。如果不是某一天一场突如其来的秋雨将他冻醒,他永远不会知道,这位年轻的达赖究竟在想些什么。
雨声很大,席柱醒来后便没有再睡,他顺着房门走了出去,不知不觉到了仓央嘉措的门口。
他的屋中还亮着灯。
雨水打湿了他的衣裳,他悄悄地站着,他听见仓央嘉措在伤感地念着一首诗:“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安得与君相决绝,免教辛苦作相思。”
声音低沉、悲伤,和着冰冷的雨,席柱的心里一震。
停了片刻,他又仿佛在念叨:“达娃卓玛……达娃卓玛……”
一束微薄的光从虚掩的门缝中射出,席柱这才注意到门没有关,他悄悄推开了门,只见仓央嘉措躺在床上,像个孩子一样蜷缩在一起,脸上满是泪水。
他在梦中呓语:“达娃卓玛……达娃卓玛……”
席柱的眼泪流了出来,温热的泪水混进了凉薄的秋雨中。
使者宣旨的时候,仓央嘉措隐在门帘后,接旨的只是席柱等官员。
使者的声音很威严,那是大皇帝的质问:
汝等曾思过,迎之六世达赖喇嘛将如何供养?
席柱噤若寒蝉,不知如何回答。这段时间,他们只是听从拉藏汗的指挥,押送六世达赖喇嘛进京,别的事一概不知。
圣旨突然降临,将他们置于两难之境,回不去也走不了了。
使者走后,席柱依然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好像一动身后就会有刀斧劈过来一样。过了许久,仓央嘉措撩起门帘走了出来,他轻轻拍了一下席柱。
席柱回头望着仓央嘉措,仓央嘉措也和善地看着他,他的心一下子平静了,那是佛的光芒。席柱朝仓央嘉措跪了下来。
他接连磕了三个响头。
席柱哭了,泪水奔涌进口腔,说出的话潮湿而悲切。
“佛爷,事已至此,无须多言,我是个信佛的人……我恳求您,逃走吧。只要您离开后永不暴露身份,一切后果由我一人承担。”
仓央嘉措屹立不动。
席柱继续说道:“您若是走了,不仅拯救了我们这一行人的性命,更避免了藏蒙两族再起干戈啊!”
仓央嘉措似乎点了点头,席柱留意到了这细微的动作,他止住了哭声,迫切地等着年轻的尊者进一步的回应。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终于,仓央嘉措转过身,长叹了一口气。
他看见窗外有一行白鹭,飞入了云中。
达娃卓玛也到达了青海湖。
秋末的湖水已经冰凉入骨,她打听到了仓央嘉措在青海湖的位置。她脱去褴褛的僧衣,走进了冰凉的湖中,在湖水的滋润和清洗下,她又恢复了往日健康的样貌。冷风吹过她的肌肤,她冻得瑟瑟发抖。
洗濯完毕,她裹上了厚实的衣物。水中有她美丽的倒影,她看了一会儿,欣慰地笑了。
风吹干了她的头发,一缕缕柔顺地垂下来,她抚摸着自己的长发,心被触动了,眼睛渐渐模糊了。
那是一个月夜,仓央嘉措执意要留在她的酒馆中过夜。
她依偎在他的胸前,他从睡梦中醒来,她以为惊扰了他,赶忙把头别过去,他却一把搂住了她,她笑着又靠了过去。
他要睡了,她却毫无困意,于是她悄悄拿过了两人的一小绺头发,缠绕在一起,编了个相连的小辫子。
翌日,她被惊醒了。他扰到了她。
她瞪着眼看他,他以为她是生气了,赶紧道歉,然后又讪讪地捧起那条相连的小辫子给她看。
她忍不住笑了起来,像三月的桃花。
她告诉他,那是她阿妈说的,说只要相爱的人将头发编在一起,睡过一夜,便能相守一生。
……
达娃卓玛从湖边站了起来,她望着远方的一顶灰色的帐篷,她知道,她一生的等待就在那里。
这一夜是如此短暂,只是枯坐着,似乎连眼睛都没眨,天就要亮了。
仓央嘉措找来一小块酥油,又从地上捡起一块破旧的毡片,蘸着酥油一点一点地擦拭着五世的铜铃。那铜铃自曲和多巴来找他、交给他算起,已经有二十年了。虽然历经沧桑,但至今还算光亮。
仓央嘉措把擦好的铜铃放在了桌子上,忽然又想起了什么。
晨曦一点一点地泛着橘红。
凝视着绚烂的朝阳,他的眼里是点点泪光。
他取过纸笔,铺在桌子上,却久久没有写下一个字,墨水从笔上一滴滴落下,在纸上洇了开来。
他又放下了笔,反复在屋里走着,时而微笑,时而皱眉,时而欣喜。
直至暮色初露,他才又坐在了桌前。
此刻,他的笔遒劲如刀斧:
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他默默地读了一遍,然后把诗稿压在了铜铃之下。
那一夜,他睡得很安稳。
清晨,他走出了营帐。
湖水从夜里醒来,将天光映在其中。秋风吹过,湖面泛起层层褶皱。
他听到身后有人在叫他,他回过了头,只见席柱一行跪倒在了晨光中,衣袂猎猎。
他冲他们挥手,宁静的清晨再次响起五世铜铃的声音,叮叮,叮叮……
他和着铃音向前走去,身影渐渐变小,变淡。
晨光中,有人擎起了一支火把,将暗淡的湖面照得熠熠生辉,他像是受到了召唤般,走向了那火把。火光中,一张美丽的脸渐渐清晰。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仓——央——嘉——措。”
声调嘹亮而悠长。
他望着她,不相信地摇了摇头,然后痴痴地笑了。
天光压过了火光,声音惊扰了白鹭。
他和她站在湖边,望着数十只白色的鸟从湛蓝的湖中腾空掠起,飞向天际。
她数着,念着:那该是几生几世呢……
十月,一个消息在民间迅速流传:仓央嘉措进京朝觐途中暴病身亡。
所有为这位早逝的达赖叹惜的人,都在传唱着一首歌:
莫怪活佛仓央嘉措,
风流倜傥,
他想要的,
和凡人没什么两样。
……
后记
壹
这是一本小书,它包含了我记忆中所有关于仓央嘉措的片段,他仅是我眼中的一个仓央嘉措,而万千的仓央嘉措还在你们的眼里。
过去并未消失,未来也早已存在。
缺少的只是告知。
这些告知有大众的,有个人的。历史扎根在你的脑海中,成为了个人的记忆。
因此,这本小书只是我个人的。它既是传记又是小说,不必去探究真真假假。真假于你而言是虚无的,这不过是一扇窗,你伸出头去,于熙攘的拉萨街头,于寂寥的布达拉宫,你看得见他的眼泪,听得到他的梦呓。
这是一本遗落的书,你捡起它向前走,在西藏的皑皑白雪中,你便能看见他——仓央嘉措。
贰
书中所引用的时间、地点,因为时间仓促与个人阅历有限,并未仔细考察,借用了高平老师所著的《仓央嘉措》。
在此表示感谢。
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