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聪对叶晓枫的新作相当满意,他说叶晓枫既然研制出了“核武器”,就该在春拍会以前好好宣传一下。十二月初,北京要举办一个艺术博览会,趁现在还有时间,他该把作品拿到艺博会上露露脸。虽说这次艺术博览会只为艺术家提供展出场地,不一定能有作品成交,影响力却是空前的。
艺博会即将召开的前一周,无聪的一个别墅盘即将开盘,脱不开身,因而过去参加活动的就只有叶晓枫、桂姨、谭秋农和小宋四人。早在他们临行以前,桂姨就把北京那边的事联系好了,几人提前三天到达,叶晓枫有了充足的准备时间。
第一次参加艺博会,叶晓枫不免有些紧张。跟拍卖会所不同的是,参加艺博会的除了藏家们以外,更多的是圈内同僚以及艺术评论家,能否通过行内人严格目光的审视,就看这几天的情况了。
“我下午去布展厅溜达了一圈,格哈德·里希特(德国艺术家,被称为尚健在的最受尊重的艺术家)的作品也在里面,他本人没来,助手倒是带来了许多照片。”小宋对叶晓枫说。
“里希特‘形象的模糊’一直是我推崇的,他对‘真实性’的追求很让人吃惊,当代大师级画家也有许多望尘莫及。”叶晓枫说。
既然里希特的作品也送到艺博会来,可见这次活动有多么重要。小宋这时才发现带来的资料不够,用来介绍叶晓枫的画册只剩下四十多本,此时加印已经来不及了。
“呵呵,我已经给印刷厂打了招呼,明天货就发过来了。”桂姨笑了笑,说,“知道你们男人做事粗心,我就提前准备好了。”
听桂姨这么一说,叶晓枫才略微放下心来,开展的前一天,他、小宋和谭秋农又去博览会的展厅逛了逛。布展已经接近尾声,大部分展位的布置已经完成,面对五花八门的当代艺术,叶晓枫的心中更加没底了。从昙城来到北京的他,就好比把瓷缸中的小鱼放归大海一样,能不能浮出水面,是谁都无法预测的事情。他想在这个广袤的天地里,自己大约不过是粒不起眼的沙砾。
在展厅逛了一圈,叶晓枫被其中的一系列作品吸引住了。这组油画挂在一个不起眼的展位背板墙上,用近似“照相写实”的技法描绘了濒临死亡的人。这些不同肤色的人躺在浴缸里,全身赤裸,被一层类似胶带的东西蒙住脸。这些人的姿态和面容泾渭分明,脸上的表情却大致相同,怀有浓厚的悲剧性色彩。这组作品的另一个特点是,画面上的黑人、白人、黄种人以及红种人的头顶上都有一圈光晕,让人想到画家本人有强烈的宗教情怀。叶晓枫把脸凑近些,仔细再看,发现画家对细节的把握超乎寻常的准确,画面的构图是按黄金分割的原则来处理的,“黄金三角”构图使得稳定的构图和人物濒临死亡的挣扎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压抑和大悲剧的感觉始终在画面上流动着。
“他在技法上参考过波提切利(意大利画家,代表作《春》、《维纳斯的诞生》)的蛋彩画,色彩是一层层盖上去的,露出底部透明的感觉。”谭秋农说着,便去问施工人员这组画的作者是谁。工作人员说画家本人一直没到现场来,也没见布展人送来画册。
从博览会大厅出来,叶晓枫的心情一直没能平静。当代艺术作品他也看过不少,然而用古老的西方画种技法来表现当代艺术的作品却并不多见。在这几年深入了解当代艺术之后,他对“偶像自我”、“卡通”画那类广告画平涂已经有些厌倦,如今看到遵循绘画传统语言的作品,未免让他心潮澎湃。他暗自估测了一下,就算自己再花六七年工夫去,也未必能达到那个画家的水平。这么一想,叶晓枫的心不由得凉了半截。
艺博会开展的当天上午,叶晓枫换了身新衣,和小宋他们一道步入展厅。他想趁时间还早,去拜会一下那位画家。让他没想到的是,刚进去,一个熟悉的身影就迎了过来。疯子大踏步迎向他,紧握住他的双手不放。
“老弟,这个世界真是小,咱们又见面了!”疯子跟叶晓枫打了个哈哈之后,又冲小宋不冷不热地哼了一声,“原来你也在,我还以为你早就投奔你老子去了。”
“老哥你也没白混,都快成三栖明星了。”小宋也冲疯子打了哈哈。
疯子没理小宋,他干笑了几声,把桂姨和谭秋农拉过去聊了一会儿。从疯子极力夸耀自己的样子上看,他以为桂姨和谭秋农就是他的东家。几分钟之后,疯子、桂姨和谭秋农又回到叶晓枫和小宋身边。
“老弟,把你的朋友带到我那里去看看,怎么样?”没等叶晓枫说话,疯子就领着桂姨和谭秋农朝他的展位上走去。
这一次,叶晓枫没能看到疯子那些所谓“疗伤主义”的油画。那些硕大的男根和乳房已经被雕塑作品所取代。疯子拿可吹塑的材料做了更为夸张的性器官,那些作品与其说震撼,毋宁说更像一堆让人瞠目结舌的肉球。疯子展开双臂,用足以震动整个博览会展厅的音量向桂姨和谭秋农推销他的作品,其模样和神态和当初在艺术村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怎么没看到你的油画,你没搞‘疗伤主义’了?”叶晓枫用嘲讽的口吻对疯子说。
“谁说我放弃‘疗伤主义’了?”疯子故作吃惊地对叶晓枫说,“画也要画,雕塑也要搞,你们现在看到的‘疗伤’是多维空间。绘画只有二维,雕塑却有三维,从不同角度上看,又有四维五维六维……”疯子一边说,一边拽住谭秋农的胳膊,告诉他只有从不同角度上看他的作品,才能体会到“疗伤主义”的完整性和精妙之处。四十分钟以后,疯子才停止表演。叶晓枫临走前,疯子还提醒他说他也会参加明年的春拍会,到时候,他们就能一决雌雄了。
“疯子这人还是那样,一开口就说个没完。”回到展位之后,桂姨对叶晓枫说。
“他是永远不会放过任何机会的。”叶晓枫说。
“呵呵,他不过是想让我帮他写艺术评论,他把我当成了什么人,我是随便就给人写评论的人?我看他脑子有些不清醒。”谭秋农不屑地说。
几人正说着话,叶晓枫的肩膀冷不防被人用力捏了一下。他回头一瞧,只见一个留着络腮胡的宽肩膀男人就站在他身后。男人憨厚地冲着他笑,他的厚嘴唇,海明威一样犀利的眼神以及左脸上那块白色的伤疤是叶晓枫永生难忘的。
“刀疤脸,你也来了?!”叶晓枫抑制不住内心冲动,狠狠地和刀疤脸拥抱了一会儿。
“早就看到你和小宋了。刚才见你们和疯子说话,就没有过来。”刀疤脸又冲桂姨和谭秋农点了点头,问他们今晚是否有时间。
“几年没见了,回头一起吃饭吧。”刀疤脸对他们说。
“一定来,吃涮羊肉吧。在艺术村的时候,大家看到活羊都掉口水。”小宋说。
“七点半怎样,我们今晚喝个痛快!”叶晓枫说。
三个朋友聊了一会儿,叶晓枫才知道先前看到《濒死》系列,是刀疤脸亲自操刀的。离开艺术村以后,刀疤脸如他所说去西藏朝圣,又去河南驻马店的“艾滋村”采访了许多病人。看到那些因卖血为生而感染上疾病的农民和孩子们,刀疤脸觉得自己有责任捕捉这些绝望,让人怜悯的脸。盖在人脸上的“塑料袋”像病毒一样让人感到窒息,而这些不同种族和肤色的人都面临着同样的问题,需要救赎的问题。
“我希望有一天真的能出现那么一个‘救世主’,不管他是以佛陀、耶酥还是安拉的名义出现,只要能让人获得精神和肉体上的宁静,都是我所景仰和期待的。”刀疤脸一边说,一边从缝有多个口袋的衣服里取出两个光盘,交给叶晓枫和小宋说,“这是‘瑜伽唱颂’,有空听听,对身心有好处。”
叶晓枫跟刀疤脸聊了没多久,老大哥就回自己的展位上去了。此后一整天,叶晓枫的心思都飘到当晚的聚会上去了。能在艺博会上见到这位老大哥,可谓此行最大的收获之一,他要好好跟他聊聊,他想这位焚烧了自己作品,多年以后又获得了重生的艺术家,在将来的艺术道路上,将会扮演他最好朋友和最大对手的双重身份。
当天晚上,桂姨和谭秋农没去参加他们的聚会。桂姨说他们哥几个好不容易聚聚,她和谭秋农就不来打搅了。晚间七点四十分,叶晓枫、刀疤脸和小宋三人在博览会展厅旁边的“小肥羊”吃饭。几杯啤酒下肚,话匣便打开了。
“去年看到了你的拍卖纪录,一直想联系你,一直又联系不上。听人说杨志彬跟你们在一起,怎么今天他没来?”刀疤脸突然问了叶晓枫这么一句。
叶晓枫本想把事情的经过告诉刀疤脸,想想还是不提为妙。何况一旦提到杨志彬,他的心头也会隐隐作痛。
“知人知面不知心,杨志彬丫就是一吃里爬外的野狗,吃人不吐骨头。”小宋倒是抢在前面,对刀疤脸说。
“算了,别提这些了。”叶晓枫接过话头,对刀疤脸说,“你呢?和从前的朋友之间,还有没有联系?”
“该散的时候总会散,再聚到一起就难,就算真到一起,也回不到从前了。”刀疤脸叹了口气,把啤酒杯高高举起,“来,为了艺术村,为了过去的朋友们,我们哥仨喝一杯!”
一杯酒下肚之后,三人又接连干了好几杯。刀疤脸嫌不过瘾,把啤酒又换成了白酒。三人一直喝到十一点半,一箱啤酒和两瓶白酒也喝了个底朝天。刀疤脸斟满最后一杯酒,说:“这一杯我们敬自己,希望明年春拍会上大家都能拿高分!现在,昙城是当代艺术的重镇,到时候,我们每个人都拿自己的作品说话!”
叶晓枫、小宋和刀疤脸三人喝完酒,已经到了凌晨。第二天清晨,叶晓枫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才感觉到头疼欲裂。他从床上下来,还没穿上衣服就接到桂姨的电话。桂姨在电话里催他快些过来,说刚才有人看中了他的画,想要跟画家本人聊聊。电话里,桂姨语气急切,叶晓枫便胡乱用凉水洗了把脸,朝艺博会展厅那边走去。没想到第一次参加艺博会,他就交上好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