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都,又名察木多,位于打箭炉至拉萨的中心地带。历史上均为汉藏两地间的军事要地,有集镇居民六七百户。大小喇嘛寺众多。汉族人居住这里的人数也不少,当地还设有驻防军队和粮食管理处。我们部队的大队人马进驻至此,全军已困惫不堪。这时候,赵尔丰将军还驻扎在更庆。侦知达赖已密谕派遣色拉寺堪布登珠,率领几万名藏族士兵,行军进驻到恩达,试图阻拦川兵入藏。将军立即邀请钟颖从甘孜骑马单独去他的住地见面。钟颖不敢去,赵将军于是命令全体入藏各军官兵暂时在昌都集中,待仔细侦察分析藏军行踪之后,再作安排。这时候钟颖部既然已到达昌都,也就号召命令全军,选拔将校级别的青年军官四名,做为侦探前往侦查。但这条命令下达几天之内,军中都无人肯站出来应答。于是赵将军知道这件事情后,就评价说这一拔援藏官兵里,多数是学生兵,成不了大事,也不太能弄懂军事方面的事情。我听说之后,感到非常耻辱,就站出来要求部队,让我做所需的侦察员之一,深入西藏腹地。军官林修梅也在一旁怂恿我,并且为了我的前程所需,向军部申请必要的驿站通行证、马牌和随行粮食。这样,待一切安排停当,我就轻装出发上路了。和我同行的人还有一名通事叫张应明,张应明那一年是49岁,再过一年,就到了他的五十大寿。祖籍四川,流落到藏地一带,已经有很多年。不仅经商,对藏民的生活习性,地域情况也非常了解。所以等了几天后,我们一拔人就从昌都出发。不过,小分队在路上走得很慢。这一天,由昌都出发了,过了西藏桥,再前行了三里路,只见天空有数不清的群鸦,飞上飞下,不知为什么,应明的坐骑在大峡谷中受了惊吓,主人差点从马背颠下来,从此我就下马步行,一边驱散成群的乌鸦,一边把马牵在手里。我最初到西藏,就听当地人说起骑马的故事。我忽然想到了自己就曾差一点从马背上摔下来,好在张应明在马惊的一刹那勒住缰绳。原来以为西藏地方上的乌鸦很多,想不到其数量之多,仍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也许除内地之外,就数这一带的乌鸦最多了。
又往前走三十里,到了一个叫俄洛桥的地方,那里居然建有一个边防哨所。哨所班长姓邓,四川人,曾在内地武备军校训练,但未曾毕业,对我们的前往很是诧异,招待得也非常热情。因为我们到达时天已薄暮,就留我们住宿晚餐。我也正想找个能说话的人了解一下前方情况,就答应了在他的哨所留宿。饭后,邓班长也问了很多四川地方上的事情。各人交谈甚欢。从他那里,我们也知道了十万藏兵原来正驻扎在前方一个叫恩达的地方,他们的先头部队已经抵达林多坝,日夜巡逻出没于距该哨所三十里路远的腊左塘。如果我军要想再冒险向前,一定要十分小心、沿途细察为好,我自然很感激他一番好意。可是任务在身,我也不可能在没有完全弄清楚前方情况之前,就中途返回。第二天凌晨,我们按原定计划冒险前行。一路上几乎看不到居民,也没有任何人迹。骑马向前,不知不觉就走了三十里。一下子就到了邓班长说的那个腊左塘,也就是腊左山麓附近。只见那地方有塘房一所,设守塘官兵四人。他们正在神色仓惶中捆载行李。他们看见我们两名骑马的军人到来,全都大吃一惊,说是藏族军队的骑兵几乎夜夜到这里来的。一旦被他们看见,事情可就坏了,要我们赶紧跟他们一起撤退回大后方。我看他们慌里慌张的举止,觉得很有些滑稽。同行的张应明却在旁边说,这时候撤退应该是上上策。我于是回头愤然大喝:“好不容易到腊左地方,至少你我也要登到腊左山上四周看看吧?!”说罢,我自己带头骑马上山路。山高有至少十几里地。上山的小路迂回曲折,再加上冰雪载途,人和马在山路上都十分难走。马往山坡上走一段,就蹶蹄止步。我下得马来,牵着它走,也同样是屡蹶屡憩,好不容量折腾半天,快到山顶时,遥望山上白雾迷蒙,不知道是烟尘还是雪雾。到山顶一站停,只见空中狂飙怒号,卷雪飞腾,四周寒风又直刺人身上的肌骨,有如刀割一般。人和马都在山巅狂风中站立不稳,嘴里的空气被风吹得闭结了一般,我差点当场就昏倒在地,幸亏还残存有一点清醒的神志,片刻之后,感觉稍许平复了一些。勉强把卧地的军马牵起身,再往前去搀扶同样倒卧在地的张应明。他用愀然的眼神有气无力看着我,说:“你不听我说话,偏偏这样子自讨苦吃——现在苦头吃足了罢!”我面对他,一时语塞,半晌,才喃喃地说:“这也没什么,既已到了,山顶上总是要来看看的。”于是俩人又鼓足了勇气下山。张应明更是一副歪歪倒倒的样子。沿途所乘马匹,一会儿差不多要颠跌进悬崖深谷,一会儿又止步不前,任你再怎么牵拉缰绳,也一动不动。而且常常被马的前蹄后腿踢中膝盖双脚。这样好不容易往下山路上走了八九里地,山间地势,才逐渐平缓。可是时间却已经薄暮时分,眼看天色一点点黑下来,幸亏还有山路积雪的反光,才勉强看得见隐隐约约小路的影子。有一段时间,我们的马匹沿一条小溪向前缓行,走了二三里,终于回到白天已经到过的腊左。隐隐约约,前头有民舍二十多户,散居在溪流两岸。岸上人家,竟然家家都紧闭门窗,悄无声息。我们只好下马找一个地方,把马牵牢,再走过去挨家挨户敲门。敲了十数家,没有一家里面有活人答应。最后,敲到一个有楼屋的人家,总算出来一位老人。我们问他附近的情况,他说:“藏兵离这个村子,不过十几里路远,巡逻骑兵每夜都要到村子里过一遍。村上人全都吓得逃到深山去了。我这样一个糟老头,想跑也跑不动,所以才能被你们撞见……”月光下,张应明立即神色紧张。转脸问我该怎么办,我也就用手指了指对岸靠山脚下一户人家,那空房子里应该可以投宿一夜的,俩人于是牵马过小溪,准备宿夜。等到我登楼推开那户人家的房门,只见楼的高度仅仅跟我一个人差不多。我再转身把马牵牢在楼下,上楼挑一处较宽的房间把身子放平,预备睡觉。又返身燃亮一支蜡烛,稍许吃点随身带来的烧饼。同行的应明劝我赶紧把烛火吹来,以防暴露,我略一思索,就把蜡烛移到房间角落里,用一块木块遮住亮光,顺便把窗户推开,看看月亮。只见雪山之巅月色明朗,照耀着满世界晶莹如梦的冰雪,使半夜看雪景的人,不禁倍觉凄凉清寒。于是又想稍会睡一觉后,再去登到山顶上看看,也许到高的地方,可以一览前方形势和藏兵布阵的确切位置,如果是这样,也不枉费了来这里的荒山野岭走一遭。我正这样想着,忽然听野外旷地里有一种古怪的铃声,除了藏族骑兵驾到,不可能有别的情况,我连忙吹熄蜡烛,翻身下楼,把身上的大衣反披,露白色羊裘在外面,找山脚下一块大石头后面躲起来。
不一会儿,见藏军骑兵数十人,从容缓慢地开进对岸的那排民房,挨家挨户用马鞭子敲门,用一连串听不懂的藏语问有外地来的汉奸暗探没有?如果有,立即交待,不得藏匿!十几名藏兵骑着马,并没有过小溪到我躲藏的山脚这一边,就斜刺里往腊左山方向骑去。约一个小时之后,这几名藏兵又折返回来,又像前一次那样挨家敲门搜寻,随即离开。我本来以为那一晚折腾了这么两次,想来不会再有暴露的危险,也就松了一口气,进屋子休息去了。张应明紧跟在我身后,也钻进屋内,蹙眉苦脸说:“真险呀!差一点活不成了!”我就跟他开玩笑:“不至于,不至于吧,天亮后我一定再带你往前走,到真正的前线,让你一饱眼福!”话音未落,突然房子的四面八方铃声哗然,急忙吹灭蜡烛往窗外看,只见窗外的藏人骑兵,已是满山遍野,分两路朝我们这里包抄飞驰而来。那些凶神恶煞般的藏兵们飞奔到距离河岸约一百步路的地方,就全体下马拨刀,队容整齐,跳跃前进。这时候我们俩想逃跑或找块地方藏身也来不及了。只听见平地里陡生出一大片士兵喊杀声、马嘶声,震荡山谷。我急忙窜身出屋子。看见旁边还有一间小屋,立即冲进去,暗中摸索。我记得在余下来的恐怖紧张里,我摸到了地上的砖石。这屋子像厨房间,又不像。墙下有一个小洞,我趴到地上,钻进那洞孔往屋外窥视,只见成群结队的藏族士兵,一式的手持大刀,蜂拥而上,每一柄大刀全有四五尺长,刀身刃影映出月光雪色,森然冷冽。士兵围绕向我那间小屋,我急忙跳起来,用劲关上门。推附近石头把木门撑住,再往外看,则藏兵和我之间相隔已只有十几步路。转念一想,我把大门紧闭了,岂不是在告诉他们我躲在屋子里?还不如让大门洞开安全。于是悄然把房门推开,门外藏兵已经冲到楼下。我又想要是自己躲到暗室角落里,一旦藏兵持刀飞斩过来,肯定死定了,还不如走出这间屋子,大声驱赶匪徒,或者反而会幸免。主意已定,我就挺身直立,走出屋子大门,这时候前来搜索的一拨藏兵已登到楼上。我站定在楼下,对准他们大声喝骂。那些先登上楼的士兵们立即转身奔过来,各人举刀猛力砍向我,要不是那地方是房间矮小,藏兵所用的大刀刀身又太长。为房檐阻碍着,我早已顷刻间碎尸万段了。在这样凶恶的情形下,我居然浑身上下,一刀未中。紧接着后面聚拢来的士兵越来越多,刀剑似乎没什么用武之地,但背部和屁股上还是被几把刀同时砍中,一时间周围士兵朝我拳足相加,喊杀活捉的声音四起,最后,有士兵用刀柄猛击我右额,顿时感觉眼冒金星,立时倒地,不省人事。依稀觉得有人拖我的双脚,把我拖到楼梯口,向下胡乱一扔,在我落地的一刹那,我也因剧烈的疼痛而昏厥过去。
当我昏迷之后,那些藏兵们将我身体捆绑在马背上,押往他们的营地。路上一颠簸,我很快清醒过来,乘着那夜皎洁的月色,看清自己已经做了异族人的俘虏,不觉一阵心酸。大概走了十几里路之后,我们开始过一座架设在深谷之上的桥梁。桥长约十丈,宽一丈左右。桥面铺的是整齐的木板,藏族骑兵一百多人次,蜂拥而过,马蹄声音杂乱轰响喧嚣,我又被震醒过来,逐渐在马背上恢复身体的知觉。我的头部、腰和手背皆受了重伤,感觉很麻木,竟然不觉得丝毫痛楚。那地方驻扎着几百名藏兵。见手下官兵押着我们神气活现回营,个个都拍掌欢呼。再沿着一条河往前,只见河的两岸全有藏兵严密把守警戒。警戒的方法是河的左岸一队人敲锣,右岸一队人击鼓呼应。这样,左敲右应,络绎不绝。作为俘虏,我们被押在士兵队列里往前走了十几里地,到一个叫林多坝的地方,已是夜半更深。
押解我的藏兵牵我上到一层楼梯,楼上男男女女人很多。都围着火炉熬茶喝。他们把我捆绑到屋中央一根立柱上。使我可以靠着立柱慢慢坐下去。这时开始感觉头部和腰部的伤口痛不可支。紧接着,我的同行者张应明也被另几个藏兵押解进屋,看他那失魂落魄的模样,已无半点人形。过了一会儿,来了个藏兵头目模样的人,手持马鞭俯身到我身跟前,开始盘问我,我回答他说是奉了赵大将军赵大臣的命令,才来到这么偏远的前方。那名头目眼睛里露出极度怀疑的神色。用马鞭击打我身上伤口处,疼得我又几次将近昏迷。又过了一会,外面又进来一员藏族大官模样的人,对我盘问时态度和善,有时竟还露出笑容。我仍旧以刚才的说法回答他,他说:“既然是奉了赵大臣之命,那么,你带来的文书呢?”我说:“文书全在我骑的马鞍行李中。”这名军官听了我的答复,就转身下楼去,过了很久才又回到楼上,责问我:“马鞍行李中根本没有你说的文书,你是不是在骗我们?”我并不害怕,因为知道藏族人素来惧怕赵将军。所以正色朗声地回答:“行李文书,全被你们的人抢去了。既然你要怀疑我有没有带文书,那么,请你们自己到昌都走一趟,当面问问赵将军自己吧!”那名藏族军官说:“赵大臣已经到昌都了吗?”我也就将计就计,继续诳骗下去:“对呀,赵大臣率边防兵士八个营,已经先我一天到达昌都,难道你们不知道吗?”
那名藏族军官听罢,沉思良久,又问:“赵大臣派你们俩来这里是何用意?”
我从容应答:“等我面见你们的堪布登珠之后,自然会明白,你也不用多问了。”
军官就走近过来,详细检视我身上的伤口,又和边上另一名头目耳语一番,又问我现在在朝廷做什么事,官品多少?我谎称自己是三品官员,这名藏族军官就不再多问,叫另外那个头目和他一起下楼。不一会儿,上来两名士兵,给我们松绑,哪知道绳子稍许一松开,两只手立即痛彻心脾,昏倒在地,不能动弹。士兵只好弯下身来,背负我们下楼,到一间较为清洁的屋子里,看上去像是军官的住地。押解的士兵就给我们烧酥油茶。这时,我才想起自己多久没吃东西,顿觉口干唇焦,这酥油茶我本来完全喝不惯的,可是这时候,饮之其甘如饴。喝过之后,神思清爽,不觉靠在附近墙上,酣然睡去。忽然又听见外面鸡叫狗吠,加上雀鸟啁啾声音,才一下子惊醒过来,仰脸望窗外,已经是第二天的拂晓。又过了一会,听到屋子外面人马声嘈杂,昨晚上审问过我的那名军官随即推门进来,大声宣布:“堪布有令,约你们去前方恩达相见,请即行。”我听到这一消息,马上精神振奋,知道自己一条命算是蒙混过关,得以保全了。身旁立即有几名士兵扶送我们出门上马。在马上,我们走得慢极了,因为腰部的创口裂开了,血流不止,痛苦无比。沿路上每一次要过一条溪流、一个山沟或策马登高坡,前后簸动,伤口处的疼痛就更加难忍。那一天早晨,风寒料峭,凛冽刺骨。我们策马所到之处,可以说是彻骨生寒、倍觉凄怆。脑子里偶尔思念起远在成都的妻子侄小,真正千里家山,不知何年何月得以归去!不禁悲从中来。可是,又回头转念,想到大丈夫报国,死则死耳,何以妻儿萦念为。不觉身上的力气,又平添了几分。
昏昏沉沉在马上走了二十里路,到恩达时,已经是那一天上午快结束时的十点钟,前面有恩达地方的传讯官叶孟林,一副很隆重的样子站在路边上迎接我们,执礼甚恭,很快领我们去堪布大营。堪布本人,也一定是事先得到了消息,早早就恭迎在营帐外面,表情非常地谦卑小心。请我们进营帐入坐,又唤人献茶点。在最初一番交谈中,也多次表白他本人从未得到任何来自赵将军那里的通告,所以不知道有汉人派我们两位做使者的情况,才产生了昨天那样令人遗憾的误会,并对我们的前往称谢不已。我也就顺水推舟,婉辞答谢一番。然后正色道:“赵大臣也念念不忘西藏人民和大清朝廷二百多年来的友谊。不久前英国军队侵藏,图谋不轨,尊敬的教主既然请北京出兵相助,如今英国人惹下的祸眼看就要平息,你们又怎么会把原来薄弱的兵力抽调了这么多,反而用于阻拦大清帝国援藏的军队呢?试问你们的士兵真的能打仗吗?就算一旦开火,你们部队的武器又怎么样?想要和训练有素的川军较胜负吗?赵大臣担心两军部队一天天逼近,弄不好出了什么差错,真的相打起来,玉石俱焚,所以特别派我们到前方公布晓谕,表明我方的态度。只要你们得知这一情况,即日起上马撤兵,退回原来的地方,我们也一定会考虑为你们向朝廷奏请恢复尊贵的大喇嘛封号的。现在我们的新军已经由北路开拔出拉里,川边防军集中在昌都,所以决定暂时不再前进,也是顾虑到藏民无知,不忍心无缘无故给你们平添战乱……”我又详细复述了我们在腊左做俘虏的前后经过。堪布惶恐称谢,坐立不安,赶忙又叫人拿来面食果饼,招待我们,样子极殷勤地告诉我:“我本来也只是寺庙里的一名官员,我们英明的藏王在这件事情上督责极严,不得已派我带兵出藏。现在,部队驻扎在恩达不再向前,也是有和平观望,等待赵大臣那边消息的意思。怎么敢在这样紧要的关口上轻举妄动呢?”言毕,又亲自提笔呈文给赵将军,叫我马上返昌都将给将军的文件当面呈上,并以文件送出之后的三天为一约定的期限,撤退全部的藏兵。我这边呢,则一个劲地以身上创口剧痛为理由,又说骑来的马匹也不行了,难以胜任如此重负,堪布就在一边反复劝请,希望我能够顾全大局,克服痛苦,早早上路,又立即派专门的藏医,一半施符咒一半用药,又去军队里挑选最好的马和藏佛、藏香、捻珠、奶饼等一古脑送给我俩,等我们答应出发了,再派了四名藏族士兵,沿途送我们过腊左塘。这样的待遇,应该是无话可说了。于是,我们就正式而壮严地告别堪布,起身上路,这时候,时间已经是午后一点钟,堪布等人,一直送我们走到山下才回去。
归途冰雪满山,寒风载道,可是不知为什么,身上那些伤口却渐渐不再疼痛,这是不是喇嘛们念的符咒灵验,还是藏药神奇的效力呢?我一路上归心似箭,想到终于脱险,不久就能回到自己的同伴中间,顿时忘掉了眼下的痛苦。经过腊左时,那里的荒村野户,远远望去,仍是门户紧闭,寂无人踪。过腊左山道时,山高而峻陡,冰结路滑,要不是有那四名藏族士兵勉力搀扶,我们早就滚下山去了。有藏兵帮忙,马匹也听话多了,只一会功夫,大家就登上山顶,不像上一次自己爬时吃那么多的苦。下得山来,到腊左塘,塘(营)房已空无一人。从此地再往回走,从此道路平坦安全,我和张应明相视长叹了一口气,在这里,我们让一路护送我们的四名藏兵返回藏营,我们俩坐下来,略略休息了一下,吃了些堪布赠送的奶饼。
有了自由,吃下去的食物又让俩人身上平添了许多力气。因此,在接下来的路途中,我们开始策马狂奔,顿时觉得高原上一切苦寒的景色,此时也叫人心旷神怡起来。到俄洛桥,已夕阳西落,先前驻扎在这里的那一班川军,亦早已开拨上路,无影无踪。应明极力劝说要我同意在这一空哨所里过一夜,明早再走,我不同意,坚持一鼓足气回后方军营。此刻,天已入夜,冰风拂面,气候越来越冷。幸亏积雪山巅之上,有一轮皎月,月色照耀亮如白昼,这样的月色光线下行军,才不至于摸黑受苦。当我们抵达昌都时,已是子夜十二点钟,沿途看见自己部队上的哨兵,就像见了久违的家人,彼此脸上都有一种欣欣然的喜色。
我走进营部,同伴们全都睡着了,惟独军官林修梅,仍倚案研墨,在油灯下读书。我便轻轻走过去,扮作一个鬼魂似的,微笑说:“诸葛先生归来矣。”因为平时和朋友开玩笑,我时常以“诸葛先生”自命。恰好门外有一名警卫,见我出现,立即进来报告,这一下,修梅瞪大了眼睛,惊讶地瞪视我之余,才回过神来。真所谓从地狱里归来,俩人紧紧拥抱,一时间悲喜交集。大声问候的声音也惊醒同室的官兵,他们纷纷披衣起身,惊讶出视,七嘴八舌询问我如何脱险的经过。我就叫身旁的夫役先拿点吃的东西来,边吃边讲,一直欢闹到四更天,才躺下休息。
自从我们被虏以后,部队官兵间就流传一种我们俩已惨遭杀身的说法,说得有眉毛有眼睛,甚至说我们的碎尸已经被敌人投进山林里。我那晚重获自由,刚回营部不久,坐下来和同伴谈笑时,总常常感觉坐垫后面有什么东西,蠕蠕而动。谈完话躺倒休息,只见我自己的坐垫床铺,满是各种衣物,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到第二天,才有我的随身勤务兵李元超偷偷告诉我:“自从前方说你被宰杀后,你以前的行李衣箱,全被营里的人弄破之后瓜分掉了。等你现在一回来,他们觉得不妥,一个个又偷偷把拿去的东西退送还,放在你坐垫后面,怕你惩罚他们呢。”我听说了,也就付之一笑。
我身体上上下下的伤口,大概一周之后慢慢开始痊愈。惟独当时受到的内伤,无法医治,我的肚子肠腹,有时会一阵阵剧痛。朋友看我愁苦难忍的表情,送了我一瓶雷击散,嘱我立即服下去。服药不久,我就大泻了两次。留意一下,见泻出的血块很多,几乎当天,我就感觉舒服了很多,不久内伤也痊愈了。不过,我始终很感到诧异,因为雷击散这种药,原先是用于夏天中暑急救的,根本没有任何可治理内伤的力道,何以到了我身上,我这一次的疗伤,就有如此神效?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