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骑竹马来】
人世间最美的东西莫过于情感,而情感又偏偏是难以捉摸,难以预料的。就像花与露,云与月,仿佛永远相拥着,却又仿佛永远分离。情之一字,直教人生死相许,也教人痛断肝肠。情感是花,美得让人窒息;情感是药,苦得让人心疼。而有时候,情感是毒,越是情深,毒性越强。而偏偏,多情的人愿意将自己陷在情感的旋涡中,宁愿心痛,也要在痛楚无比的心内,生出一朵莲花,纪念那些曾经。
纳兰,他是天上多情种。但他却在人间寂寞着。十几岁的他,玉树临风,无论从哪里经过,都能让那些遇到他的少女心生爱慕。他是一朵云,有雨的气息;他是一阵风,有花的余味。他在明府的庭院里看着星月,独自寂寞着,仿佛只是寂寞着,却不知道,他久已渴望着的相逢,就在这座庭院里。
是的,就在明府里,纳兰有过一段青涩却纯美的爱情。
有人说,《红楼梦》里的贾宝玉是以纳兰为原型的,以纳兰的身世、经历来说,的确与贾宝玉颇为相似。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是康熙帝的侍卫,与纳兰有同事之谊。曹寅在一首诗中这样写道:“忆昔宿卫明光宫,楞伽山人貌姣好。”楞伽山人正是纳兰的号。兴许多年以后,曹雪芹也为纳兰的《饮水词》倾倒,所以他笔下的贾宝玉,便有了纳兰的影子。
贾宝玉、林黛玉,他们的爱情是那样令人心碎,而纳兰的初恋,如雾如梦,如烟如水,似乎是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却又在青春的湖面上留下了一层一层的涟漪,经过了岁月,仍旧在那里飘荡着。
和贾宝玉一样,纳兰有一个冰雪聪明、玲珑剔透的表妹。而且,同样是在家道中落的情况下,寄住在明府。读过贾宝玉和林黛玉的悲剧,我们似乎不愿意纳兰和表妹之间有爱情,但我们又希望他们之间能擦出爱情的火花,哪怕这火花在短暂的光亮之后就永远熄灭。表兄妹,在古代,这是很容易与亲上加亲的联姻连在一起的,当然,前提是,两家门当户对。一旦门第悬殊,联姻的可能性也就很小了,所以,黛玉最终郁郁而终了。
纳兰的生命,从来都是带着几分凄凉的。所以,我们已经猜到,他和表妹的初恋,将惨淡收场。可不管如何,他们的心曾经靠得很近。
一半残阳下小楼,朱帘斜控软金钩。倚栏无绪不能愁。
有个盈盈骑马过,薄妆浅黛亦风流。见人羞涩却回头。
——《浣溪沙》
在纳兰七岁的时候,表妹就住进了明府。那时候,她脸上带着羞涩,偷偷地打量着这个从未见过面的表哥,她像一朵洁白的梨花,清新自然,冰清玉洁。第一次见到表妹,纳兰的心中无限欢喜,在这个大府邸里,他没见过这样清透的女孩。那一颦一笑,都让小小的纳兰心旷神怡。当然,那时候的他,只是对表妹有这样的好感,他尚不知爱之一字为何物,更不知这个字,蕴涵着多少苦涩的滋味。
所以,后来纳兰对这个表妹很照顾,很体贴,他喜欢在她身边,他喜欢跟她说话,而她,也喜欢。在那个大宅院里,纳兰是唯一能给她温暖的人。她的心中,早已为这个表哥留下了好大一块绿荫。她很希望能够一直陪在表哥身边,永不分离。
只要能陪着他就好!这个纯净的小女孩,她只是这么静静地想着,可心里,却越来越清楚,这样的愿望只能说给月亮听,说给晚风听。她明白,自己只是一片飘零的叶,明府的一切对于她来说,只是暂时的,她只是个路过的人。
每每想到这里,她的泪水止不住往心里流。可是,她不会让纳兰看到她难过的样子,她不愿意让他为她而难过。
渐渐地,他们长大了,再不是当初那两个懵懂的少年了。但是他们的心,却贴得更近了。而当他们一起出现的时候,没有人不用艳羡的目光盯着他们。他是那样俊逸优雅,她是那样清灵娇俏,如果不是门第之间,如果不是造化弄人,他们必定是天作之合。
他们已经不能像小时候那样手牵手到处玩了,只能偶尔在对方身边,聆听对方的心事,在月下、在水边,或者在风中,静静地挨着坐着,哪怕不说一句话,也明白彼此的心事。纳兰清楚地记得,那日,他和表妹去泛舟,舟中只有他们俩,自由地游走,自由地说笑。表妹为他轻轻拭去额头的汗,四目相对时,两人竟同时脸映红霞。第一次,他们有这种感觉,就像突然遇到一个心仪的人,心灵受到了极大的触动;第一次,发现对方竟是那样动人,那样完美。过了好一会儿,他们才又恢复了说笑。
纳兰还记得,那天他轻轻地握住了表妹纤巧的手,表妹没有挣脱,就那样把温润的手留在他的手中。那一刻,那个小舟就是天堂。那一刻,他们没有距离,他们的心紧紧地靠着,就像池塘那朵并蒂莲。夕阳为他们装点了更静美的色彩,可是他们不得不回去了。
春云吹散湘帘雨,絮黏蝴蝶飞还住。人在玉楼中,楼高四面风。
柳烟丝一把,暝色笼鸳瓦。休近小阑干,夕阳无限山。
——《菩萨蛮》
而随着时间的流逝,那天的情景竟然再也回不去了!
那一年,他十六岁,她十五岁。
也许在若干年以后,纳兰仍记得表妹手心的温暖,也许,他们一辈子都忘不了当初四目相对时那份天真的羞涩,也许……
没有也许,人生若只如初见,纳兰写得很明白,一切都不能说“若”,若就是空白,就是虚无,就是落寞,就是沧海桑田。
【宫花寂寞红】
命运是一把无形的大锁,锁着所有的悲欢离合。纳兰和表妹的爱情,还只是在萌芽,却已经到了落叶时节。也许是他们的缘分只能让他们有那么一段若有若无,如烟如雾的感情。一切都像被安排好的剧情,顺理成章地发生着,纳兰能做的只有悲伤。
他们不曾说过天长地久,不曾发誓海枯石烂,他们只是在那些相守相知的日子里,在彼此相对相望的视线里,把那些花前月下的回忆串成一种感觉,一种信念。可即使仅此而已,在面临离别的时候,他们的心也是破碎的,两个纯善的人,两颗冰洁的心,走到了命运安排的嗟叹里。
有缘无分,有时候比没有缘分更让人伤神。倘若压根儿就没有相逢,又何来离别时、离别后的那许多的遗憾、伤情!
纳兰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对表妹的感情,可是他是对着一个不可能给他支持的人流露的,那个人就是他的母亲。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让自己的儿子娶一个自幼父母双亡的女孩子。她清楚,作为大清宰相之子,纳兰一定会受到皇帝的赐婚。这样的赐婚是任何王侯公子都无法避免的,对于很多人来说也是光耀的。
纳兰明珠,又何尝不是同样的想法。堂堂宰相之子,如果娶一个飘零女子,那岂不是惹人笑话?如果我们还记得顺治帝为了董鄂氏出家的事迹,那么就不难理解,纳兰此时面临的不仅是一个娶妻问题,更是一个血统、尊卑的问题。
在面对这样的问题时,他很无助,很孤独。没有人能告诉他该如何做,那是一个冷冰冰的时代。纳兰和表妹是必然要面对一生的伤痛的。
纳兰曾努力过,他一次次地向父母求情,但是这样关系到家族荣耀的事情,无论是明珠还是明珠夫人,都不会让步。无论往日他们对纳兰如何娇宠,这次他们打定主意,要拆散这对人。因为纳兰是他们的长子,承载了太多的希望,他们不允许任何人对他造成伤害。
对于他们来说,或者,对于所有那时代的父母来说,一个高门大户人家的子弟,娶一个寒门女子,就是对前者的伤害。
不得不承认,这是一种滑稽的逻辑,而偏偏,即使在当今社会,很多人依然有这样的思维,这不悲哀,因为几百年前就留下了传统。
纳兰听不到表妹的琴声了。他不能随意进入表妹的闺房,和她谈心了,不能静坐着看表妹绣荷包了,也不能带表妹去赏风景了。他们被世俗无情地隔断了。
但是,悲剧还在继续。
一天,纳兰听说表妹已经不在明府了。他终于知道了,表妹已经被送进皇宫,去参加选秀了。他也知道了结果,表妹被皇帝选为了妃子。
每一个旗人女孩都有一次参加选秀的机会,这是她们的“福利”,更是她们的义务。而实际上,很多女孩子都渴望从那样的选秀中脱颖而出,然后走向皇宫,走向她们的理想。而很多父母也抱有同样的梦想,“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对于他们来说,是至理名言。他们渴望那样的一步登天,卑微的生命,从来都是渴望通过更卑微的方式走出卑微的。
纳兰的表妹,冰雪如她,岂会对这样的结局没有预料?她早已看得清楚,以自己的身世,是不可能和纳兰有结果的。但是纳兰早已住在她的心里,那俊朗的脸庞,那优雅的气质,还有那温柔的话语,以及那些为她而写的词,都让她无比感动,无比喜悦。所以即使她预料到了后面的结果,却也抱着一丝幻想,想要一心对那个温情的表哥好。
可是现在,她已经在深宫了,也许此生再也见不到纳兰,她知道,以纳兰的深情,这样无言的结局必定会让他悲伤很久。但很无奈,缘分如此,他们逃不掉这样的分离,逃不掉那条冰冷的命运之绳。
一帘的风停在窗口,月光照在纳兰的脸上,他恨恨地坐着,默默无语。
他想到了两句诗: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从此是路人!多么令人痛心的词句。曾经那样甜蜜地相守,那样温暖地相依,就赋予这么一句诗吗?
悲伤、落寞。那些回忆拉着他回到一个个的晨昏,回到他们走过的每一个角落,回到他们每一次的欢笑和私语,回到那条心手相握的小舟。可是不论回忆多么丰满,现实却那样惨白、灰暗。
他清楚,她所去的地方是什么地方,那里,一位少年天子如朝阳一般威严地坐着,而他自己,只是一颗星,甚至只是一粒尘。
萧萧几叶风兼雨,离人偏识长更苦。欹枕数秋天,蟾蜍下早弦。
夜寒惊被薄,泪与灯花落。无处不伤心,轻尘在玉琴。
——《菩萨蛮》
风鬟雨鬓,偏是来无准。倦倚玉兰看月晕,容易语低香近。
软风吹过窗纱,心期便隔天涯。从此伤春伤别,黄昏只对梨花。
——《清平乐》
这时候的纳兰,多希望自己不是出生在这样的富贵人家,多希望自己只是个平凡男子,与心爱的女子守着一间茅屋,静静地看日出日落,云聚云散。他深知表妹并不贪图荣华,贪图锦衣玉食,更不是对后宫有任何向往的人。她如莲花一般,怎会心甘情愿地陷落在争风吃醋的后宫泥沼中?
纳兰心里很确定,表妹心里也是痛楚的,她何尝不想和他共守一轮明月,何尝不想和他长相厮守。只是命运之冰太坚硬,任谁也无法打破。
也许,我们可以淡淡地说一句:这就是生活。可是纳兰那颗透明的心,却被划破了。三百多年后,我们似乎仍能看到,那个时候的明府里,一个孤寂的身影,在曾经和表妹一起站过、坐过和走过的地方,默默地等待着,或许是等待一阵风,或许是等待一场雨,或许,等待一个轮回的结束。
纳兰拿起了笔,把心底的悲伤刻成文字,写在纸上。就在这间屋子里,表妹曾开玩笑地说:“若是没有文字,你该如何活?”纳兰半开玩笑地说:“至少还有表妹陪我!”而此刻,表妹甜美的笑容犹在,清脆的声音犹在,人却在皇宫内,连个气息都探寻不着。
皇宫,其实并不远。可是隔了一道宫墙,却像隔了千里万里。墙里墙外,两颗心都在痛,可是在那个冰冷的时代里,有谁能看见呢?就算看见,又有谁能把他们解救出命运的樊笼呢?
【相见却无言】
一样的相思,两处哀愁。纳兰与表妹,虽然隔了一道宫墙,隔了一个煊赫无比的皇帝,可是谁又能阻挡他们想念对方呢?表妹在宫里头,只是希望纳兰能够平静一点儿,她不舍得他悲伤,她见过他悲伤的样子,让她很心疼。
无疑,那段时间的纳兰,是悲切的,他阻止不了这种悲切。骨子里的伤感,让他陷在落寞中,难以自拔。看着池塘中的月亮,他多想,那上面有表妹的笑靥;听着窗口的风声,他多想,那里面有表妹的笑声。他多想有双翅膀,飞到宫廷之内,飞到表妹身边,哪怕只是看一眼也好。
纳兰消瘦了。相思最令人消瘦。
而他的相思,更胜所有人,之深,之切,之凉。
他在想,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他靠近表妹,明知道他们缘分已尽,但是他心里总是希望再看一眼那个如荷如月的女子,因为,她走的时候,他尚不知情,所以,连送别都不曾有过。他想到了一个办法,尽管这种办法让人胆战心惊。可是,他已经决定了,相思太蚀人,他宁可冒险,也要让自己的相思之心得到一丝安宁。
曲阑深处重相见,匀泪偎人颤。凄凉别后两应同,最是不胜清怨月明中。
半生已分孤眠过,山枕檀痕涴。忆来何事最销魂,第一折枝花样画罗裙。
——《虞美人》
眼底风光留不住,和暖和香,又上雕鞍去。欲倩烟丝遮别路,垂杨那是相思树。
惆怅玉颜成间阻,何事东风,不作繁华主。断带依然留乞句,斑骓一系无寻处。
——《蝶恋花》
那一年适逢国丧,皇宫里大办道场。纳兰要利用这次鱼龙混杂的机会混进去。这个决定在很多人看来很草率,甚至很可笑,为了一个女子,不顾一切,值得吗?
对于纳兰来说,这不是问题。以他的聪颖,岂不知此举有多危险?但是那个寂寞的身影就在那里,他知道,她也在想念他,他们的心早已靠得很近。他这样做,我们也可以看做是为了给这份似有若无却又沉甸甸的爱情,做一个坦率的交代。
他义无反顾!不是因为他勇敢,而是因为他太深情。
他买通了一个喇嘛,换上了一身僧装,混进了入宫操办法事的队伍。他的心有些惶惶然,毕竟那是皇宫大内,稍不留神就会招来杀身之祸。可是,他已经进去了,他是随着自己早已进去的心而去的。
在进入皇宫的一瞬间,他有些茫然。皇宫太大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会在何处呢?他会穿着寻常最喜欢穿的那件裙衫吗?没人告诉他,这是皇宫,是禁地。他不能言语,不能询问,他只能跟着人群往前走,不用说,他很纠结。
这时的纳兰发现,在皇宫内,同一个级别的女子都穿相同的服饰,梳着相同的发髻,穿着相同花纹的绣鞋。她们就像被加工过的物品,整齐地摆在皇宫之内,等待皇帝来遴选。从她们进入皇宫的那一刻开始,她们就不再是自己,不再拥有独立的灵魂。后宫是一片泥沼,进去的女子就算能勉力支撑着身体不沉落,却也不能抽身而出,她们,构筑了那个冰冷而又血腥的地方,我们能看到的只是她们出现在皇帝身边时的光彩和娇宠。
纳兰的心忍不住痛了一下。他想到孤苦伶仃的表妹要在这样一个地方耗尽青春,怎能不心痛?那是一朵清荷,却要在荒漠里枯萎。她那样娇柔,那样清灵,而宫廷却又那样冷漠,那样幽暗,她能一个人穿过那些荒凉的岁月吗?这就是宿命,此时的纳兰,只想见到她,让她知道,他的心日月可鉴。
猛然间,他看见远方有一个身影,隔着几道回廊,却看得那样真切。真的是表妹吗?纳兰不敢确定,她当然没有穿旧时的裙衫,可是那身姿,那神情,即使是隔着很远,纳兰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那个女子也发现了他的目光,也感觉到这目光中的喜悦和激动。她回头,也望着他。但也只是如此,望着对方,连一句话都不能说。而且,隔了这么远,就算能说也无法听到。他们在各自的路上,不会再有交点。
虽然她在远处,纳兰却分明看到她落泪了。只是那泪水不久后就被风干,永远留在纳兰的记忆中。纳兰不想让表妹哭,可是他也阻止不了她在突然看到他时落下惊喜却绝望的泪水。或许,那泪水就算是他们最后的告别词吧,温热却也冰凉。
缘分到此,再见吧!纵然再不舍得,也无可奈何了。
表妹走了。走得很缓慢,很不情愿。转过回廊的时候,似乎故意地叩了叩鬓上的玉钗。她的动作依然那样轻柔静婉,可是也就是那一瞬间后,她消失在宫廷深处。
就那么一眼,纳兰和表妹为十年的感情,做了一次告别。很短暂,很揪心。可至少,他们又见到了对方,那一眼,也便是千年万年。
回到明府的纳兰,为那次相见,写了一首《减字木兰花》:
相逢不语,一朵芙蓉著秋雨。小晕红潮,斜溜鬟心只凤翘。
待将低唤,直为凝情恐人见。欲诉幽怀,转过回廊叩玉钗。
在一切都无可挽回的时候,他只能用文字来填补心里的空白。可是一低头,发现拣起的文字都带着泪痕,都被秋风吹过。那又如何?他喜欢那样的文字,因为他的心就是那样,他的情也是那样。将那些文字一枚一枚刻在心底,再泡一壶茶,邀一轮月,引一窗风,默默叹息,静静忧伤,这就是纳兰。
【秋水轩唱和】
时间的水,还在不知不觉中流走,无论人们悲伤还是欣喜,相逢还是相离。那样的流水,流过淡淡的昨天,流过芳菲的岁月,流过无数的誓言,很安静,安静得让人听得到一片落叶落在地面的低吟。
与表妹分开以后,纳兰慢慢地从最初的悲伤里走了出来。他很明了,此生与表妹只有那十年的缘分,他只有留着那些美好的回忆,放在流年的琴弦上,每一次弹起,都在淡淡的温馨中默默地感伤。
日子还得一天天地过。十七岁的纳兰,身上系着明珠的无限希冀,所以他不能将自己沉落在回忆中,更不能让自己迷失在梦境里,他要直面自己的未来。读书、骑射,仍是主题,但是此时的纳兰,对那些经史子集之类的东西已无多大兴趣,他从小就学那些,已经厌了。他更喜欢那些有韵味、值得一遍遍推敲和玩味的文字。他更喜欢用自己细腻、灵透的情感和笔触,来记录一切。这才是他想要的东西。
他喜欢上了一部诗集:《疑雨集》,作者是晚明金坛人王次回。王次回的诗,以爱情为主题,把爱情描写得婉转而深沉,绝美而纯粹。纳兰喜欢他的文字风格,也喜欢那种笔调。所以,第一次看到这本书,他就被深深吸引了。他会在其中陷落,然后当他跋涉出来后,他的文字将更加迷人。
那时候的纳兰,早已闻名于京城。他的文采、他的俊朗,以及他从容而优雅的气质,自是让无数年轻女子倾倒。加上这一年明珠又被康熙帝提升为兵部尚书,那些官宦人家怎能不争着把女儿嫁给纳兰!
而这时候,无数的文人拥入京城,为了一次大规模的文人聚会——秋水轩唱和。
秋水轩唱和不仅是当时的一大话题事件,更是中国词史上的一大盛事。这一年,擅于填词的周在浚来到京城,住在世交孙承泽的秋水轩别墅,引来不少名流造访,其中包括曹尔堪。酷夏的一天,曹尔堪想在别墅里找一处地方乘凉,见墙壁上题写了许多愁怅的诗词,于是便在空白处填了一首《贺新凉》。这个偶然的举动,却调动了聚集在秋水轩所有名士的填词兴致,于是周在浚等人纷纷唱和,全用《贺新凉》这一词牌,每处韵脚的用字都与曹尔堪一样。这叫“步韵”。文人相会,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写诗词唱和,而这样大规模的唱和,更让他们如饮清泉,心旷神怡。于是,词作越来越多,影响力越来越大,乃至于大江南北的文人墨客都纷纷寄来自己的词作,展示才学。
这天,纳兰去广源寺上香。在他心境难平的时候,常去寺院里拜佛上香。黄昏时分,在广源寺的后院,纳兰被六七个女孩子清脆的笑声吸引了。她们在谈论着什么。
纳兰轻轻地走近,就像靠近一群花间的蝴蝶。他听清了,那些女孩子谈论的正是秋水轩唱和。纳兰早就听说过这件事,而且他也很清楚,那些文人们唱和的是什么词牌,韵脚用的是哪些字,他的心里早就闪过很多词句。只不过,他才十七岁,那样的唱和似乎还不适合他。
尽管那些女孩子都带着些兴奋,尽情地发表自己的意见,谈论那些词,以及那些词的作者,纳兰还是从她们的声音中听到了一个最舒服的声音。像是清风入耳,像是细雨沾衣。他寻到了那个声音的主人。那是一个幽雅恬静的女孩。与其他女孩相比,她的服饰显得很素雅,加上她的气质,就像一朵蔷薇,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本来纳兰只是静静地听着,但是看到这个女孩,他不自觉地走了过去,朗声说道:“你们在说秋水轩唱和吗?词牌是《贺新凉》,韵脚是卷、遣、泫、茧、浅、展、显、扁、犬、免、典、剪,对吗?”
那些女孩子有些吃惊,却又有些惊喜,眼前的男孩,模样如此俊雅,可是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难道也要加入秋水轩唱和?因为按照惯例,当纳兰说那些话的时候,就表示他也要按规定填词唱和了。一个胆大的女孩忍不住说道:“你必须写眼前的内容!”
纳兰先是有些茫然,马上他的眼神停留在那个静雅的女孩身上,停了一会儿将视线移开。他已胸有成竹。眼前的内容,就是她!
那一刻,她是花,是雨,是云,是雾。她是一切的灵感。
很快,纳兰就吟出了一首《贺新凉》:
疏影临书卷。带霜华、高高下下,粉脂都遣。别是幽情嫌妩媚,红烛啼痕休泫。趁皓月,光浮冰茧。恰与花神供写照,任泼来、淡墨无深浅。持素幛,夜中展。
残缺掩过看逾显。相对处、芙蓉玉绽,鹤翎银扁。但得白衣拾慰藉,一任浮云苍犬。尘土隔,软红偷免。帘幕西风人不寐,恁清光、肯惜鹤裘典。休便把,落英剪。
后来,那些女孩子猜出了他是纳兰,但她们却猜不出纳兰词中所咏的“梅花”到底是谁。能被这个多情才子用梅花来形容一遍,也不枉见了他一回!
可是只有纳兰心里清楚,他目光在谁的身上停留过片刻。汤显祖早就说过:“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这一天的纳兰,在吟罢那首词之后,很惬意,不仅因为在那样大的唱和活动中留下了自己的词,更因为他遇到了一个清新婉约的女孩。尽管,他不知道她是谁。
在纳兰离开的一瞬间,他似乎看到了那个女孩脸上不舍的表情,虽然很淡,却被他看在眼里。他想:兴许她明白,那首词中的梅花就是她呢!
情之一字,奇妙如云端闪电,轻柔如山头细风。一次相逢,能成为一生的欢喜,也能成为一世的愁苦。十七岁的纳兰,已经经历了离别之苦,却不知,他这一生,尚有更令人悲痛欲绝的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