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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山中冥迹

初秋,天气晴好。芸奴拿了一篮子鱼食,在园中的池子边喂鱼,颜色鲜艳的锦鲤簇拥在廊下,争先恐后地争抢鱼食,看着这些鱼儿,她不禁想起郡王府中那两条可以变成龙的鲤鱼。

没想到那老虎精这么容易便除去了,真是如同梦境一般。元通真君说会向天帝禀报她的冤情,不知道天帝会不会免去她私逃无间地狱之罪。

想到这里,她轻笑了一声,她不过是个小小的凡间女婢,竟然还要劳动神仙来给她申冤,她也算不亏了。

“啪”,池中的鲤鱼一跃而起,跳出水面一尺来高,她有些诧异,仔细看那条鱼,鱼身竟有一尺来长,莫不是成精了?

正在纳闷,那鱼儿猛然一起,在半空中化为一条通体红色的小龙,木桶般粗细,长达数丈。芸奴吓了一跳,后退一步,抓了一把鱼食在手中,它们随时可以化为伤人的利器。

那条小龙似乎很温顺,浮到她面前,降低身子,似乎在等她坐上去。她看了看四周,原本园子里有不少丫鬟,浇花的浇花,喂鸟的喂鸟,如今却一个人都没有了,整座叶府安静得宛如一座死城。

难道,她又离魂了吗?

小龙还温顺地停在脚下,她犹豫了一阵,始终无法敌过心中的好奇,骑了上去。红龙仰起头,飞天而去,在半空中腾云驾雾。也不知道飞了多久,忽见山峦之中亭台楼阁无数,云霞掩映,宛如仙境。

芸奴心下大骇,难道又是那老虎精的洞府?它不是已经死了吗?

红龙徐徐降下去,云雾散开,下面是一座园林,其中怪石奇草无数,开满了各种各样的山茶花,花团锦簇之中,有一名仙姬,红龙落在仙姬面前,芸奴从龙身上下来,怔怔地看着她。她穿了一件鸾凤牡丹锦袍,梳着一个高高的发髻,是前朝式样,发髻正中装饰着一颗琥珀,足有婴儿拳头大小。

她从未见过这么美的女人,乌娘子已经算是京城第一美女了,可是若和面前这位一比,那便是云泥之别。

“怎么,才十几年没见,便不认得我了吗?”仙姬笑道,她的笑容,仿佛将这座仙阁都照亮了。

芸奴依然怔怔地,轻声说:“奴婢肉眼凡胎,未曾有幸得睹仙颜。”

那仙姬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是了,我倒忘了,你是吃了忘忧丹的。罢了,忘了便忘了吧,有时候忘了比不忘好,越刻骨铭心越伤人。”

芸奴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只看着她头上的琥珀出神,她抬手摸了摸那颗珠子说道:“你也发现了吧,这就是那个孽畜的灵骨,修行千年的虎精所凝成的琥珀可是少有的珍品。”

芸奴暗暗吃惊,那虎精的灵骨竟然被她当成了珠宝,不知这位仙姬是何等尊贵的身份?

“你的冤屈元通真君已禀报了天帝,天帝已经赦免了你的罪责。其实,也是你命中该有这一劫,只是放了那人出去,恐怕将来会成为一大祸患啊。”仙姬柳眉微蹙,略微有些担忧。芸奴越听越奇:“您究竟是……”

“怎么,你穿了我的衣裳,还不知道我是谁吗?”仙姬站起身来,将手中翠袖一舞,“三日内你必有一劫,且小心应对。”

芸奴还来不及吃惊,只觉得狂风一起,身子往下一沉,猛然间醒了过来,哪里有什么仙阁和仙姬,她依然坐在园子的池塘边,池中聚满了锦鲤。

“芸奴啊,累了吧?”小衣和小果走过来,笑吟吟道,“要是累了就回去歇息,这里的活儿有我们呢。”

“还是不用了,这是我分内的活儿。”自从她回来之后,清泠轩里的二三等丫鬟便对她变换了态度,不是尽力讨好,便是曲意逢迎,她一时间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没关系啦,跟我们有什么好客气的,咱们可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呢。”小果抢了她的鱼食篮子,谄媚地笑道,“快歇着去吧。”

既然她们是一番好意,她若不领情便是有些见外了,芸奴只得连声道谢,转身往卧房而去。小衣望着她的背影,轻轻地推了一下小果:“你说,她真的能做二公子的妾室?”

“二公子那么宠她,恐怕早就已经侍过寝了,当妾室,那不是迟早的事吗?”小果有些不甘,“真没想到二公子竟能看上她,叫她这个又丑又笨的蠢婢当了半个主子。”

小衣冷哼一声:“我倒要看看,她能风光到几时。”

芸奴刚睡了一会儿,就被人叫醒了。是大夫人房里的大丫鬟蓉蓉,她笑嘻嘻地说:“芸奴,大夫人吩咐你过去伺候。”

芸奴揉着惺忪的睡眼:“蓉蓉姐,大夫人那边有什么事吗?”

“大夫人听说你打的络子很好,正好咱们家的铺子从南边新进了很多好丝线,所以叫你过去打几条好络子。”蓉蓉说,“快来吧,如果晚了,大夫人要生气了。”

芸奴不疑有他,答应一声,穿好衣服,跟着她往大夫人的月华阁而来,进了屋。蓉蓉推开耳室的门,里面有一只大木桶,桶里满满的一桶热水,洒满了各种花瓣,香气馥郁。金银熏炉上熏着一件折枝牡丹花纹的衫子。芸奴愣了一下,问道:“蓉蓉姐,大夫人是要沐浴吗?”

“这是给你沐浴的。”蓉蓉笑着上来脱她的衣服,“快,来洗洗吧,洗完再试试那件衣裳合不合身。”

芸奴觉得有些不对,转身边走边说:“我不过是个奴婢,哪里有资格泡这么好的汤,穿这么好的衣服?我还是回去干活儿吧。”她刚来到门边,便有两个丫头走过来挡住她的去路。

“等等。”蓉蓉道,“芸奴,你跑什么啊,我还要向你道喜呢,你真是上辈子积了天大的阴德了。”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芸奴觉得全身发毛,蓉蓉嘴角的笑有些阴险:“这是大夫人的意思,快去洗吧,洗好了就可以上轿子去该去的地方了。”

“你们要送我去什么地方?”她话还没说完,身子忽然一软,倒了下去,蓉蓉冷冷地瞥了她一眼,从袖中拿出一个瓶子,将瓶口塞好,“这西域的迷魂散还真有效。来人,把她扔进去,好好洗干净。”

芸奴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坐在轿子里,身上穿着那件熏了香的折枝牡丹花纹衫子,头上插着珍贵的金簪,梳着时兴的发髻,手腕上还戴着镯子、钏儿。她心头发冷,挑起青布帘子问:“这是要带我去哪儿?”

“大夫人的命令,你好好待着,以后有你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跟在轿子旁边的是叶府的管家婆子。芸奴放下帘子,看着满身的金银首饰绫罗绸缎,只思酌了片刻,心下便已了然。必定是大夫人嫌她在叶府碍事,将她送人了。

她就是一件礼物,包裹着华美的装饰,只可惜,无论包裹得如何华美,这件礼物依然只是个又丑又蠢的下女。

一滴泪“啪”的一声打在她的手背上,她轻轻吸了一下鼻子,强忍住泪水,从头上取下“闹蛾”,那是一种用丝绢扎成飞蛾形状的精美发簪,她将飞蛾从簪竿上摘下来,念了几句咒语,挑开窗帘,将飞蛾放了出去,它竟然飞了起来,在空中打着旋儿,往中和坊的方向而去。

白公子、叶公子,以后我不能再和你们一起四处游玩降鬼除魔了。

渤海郡王靠在丝绒做的靠枕上,他的长发没有束起,披散在脑后,如同流泻的瀑布。一位穿绫罗的美艳少女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弹奏五弦阮,她弹奏的曲子轻柔温婉,如同清澈的流水。年轻的郡王闭着双眼,风轻轻吹拂着他的长发,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之中。

“郡王。”门外有人轻声道。

“陈林?进来回话吧。”

管家陈林推门进来,垂着双手,毕恭毕敬地站在门边:“刚刚门上来报,叶府又给您送礼来了。”

“照往常一样,退回去。”

“这次与往常不同,”陈林说,“他们送来的是个女人。”

“送女人又不是新鲜的事,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他们说,那个女人叫芸奴。”

渤海郡王睁开眼睛问道:“芸奴?”

“就是您上次赏赐贡缎的那个女孩。”

渤海郡王淡淡地答应一声:“知道了,下去吧。”

“这人到底是收还是不收?请郡王示下。”

“既然他们一番好意,我们就不要驳了人家的面子,收下吧。”

“是。”陈林暗暗觉得新鲜,以前别人进献的女人,不管多么美丽,郡王都是不会收的,这次竟然对一个婢女青睐有加,真是奇了。“小人将这位芸奴娘子安排在西边的月琴园,您看如何?”

“既然是个婢女,就给她派些差事吧。”顿了顿,年轻的郡王又道,“我这屋里掌灯的初雪不是刚死了吗?就让她顶这个缺吧。”

“是,小人这就去办。”他退出门来,微微皱了皱眉头,郡王屋里的差事都是肥缺,初雪一死,好几个大丫鬟都往他这里来走门路,原本他已物色了一个,也收了人家的钱,如今也只得搁在一边了。不过,这个叫芸奴的丫头究竟是怎样的绝色美女,郡王竟然对她如此在意?月琴园是普通姬妾住的地方,不让住那里,自然是不想将她收房,说起来那些姬妾一月也见不了郡王几次,莫不是郡王对芸奴爱极,定要留在身边,时时相聚?

若真是如此,他自然不敢怠慢,立刻叫了婆子去接芸奴。芸奴原本坐在轿中,到了角门听见外面的人说话,才知道是被送到郡王府来了。她心中略安,郡王府是何等地方,里面的下三等仆妇,也比她聪明漂亮些,郡王又怎么会收下她?

等了一阵儿,几个婆子丫鬟出来,挑开帘子,客客气气地说:“芸娘子,快跟我们进来吧。”

芸奴吸了口冷气,连最后一丝希望都破灭了,她轻轻叹息,从轿中下来,跟着婆子进了门,也不知绕了多少回廊,穿了多少园子,终于到了郡王的卧房。这栋小楼周围种满了菊花,“万龄菊”“桃花菊”“木香菊”“金龄菊”“喜容菊”,各种品种应有尽有。

“芸娘子,既然进了郡王府的门,就要守郡王府的规矩。”那婆子说,“郡王给你派了个差事,在这寝屋里掌灯。这可是肥差,府里不知道有多少人惦记着呢,你要好好干,千万别冲撞了郡王。每日太阳一落山,就要点灯,点了灯,不能离开,要守在廊下,等郡王歇息了再进屋熄灯。郡王每日早晨五更时起,那时天还没亮,你得四更二刻起,照样守在廊下,听见里屋有说话声了,就轻轻推门进去,将灯都点上,等天亮了,再熄灯。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芸奴点头。

“好了,天色不早了,进去点灯吧,手脚轻点儿。”

芸奴答应一声,朝婆子欠了欠身,轻轻地推开门,屋内陈设雅致,但空荡荡的,没有人声,按理说主人的屋内都有几个丫头伺候,像郡王这样身份的人,伺候的人应该更多才对,怎么一个人也没有呢?

她取出火折子,将屋内的灯一盏一盏点上,一直来到内屋,郡王坐在榻上,怀中抱着一把五弦阮,正小心地擦拭。芸奴不敢惊扰了他,取下纸灯罩,点上灯,正打算出去,却听郡王说:“你就是芸奴?”

芸奴吓得手一抖,忙跪地行礼道:“奴婢拜见郡王。”

“起来吧。”郡王将她上下打量,目光幽深,仿佛有些不可捉摸的深意。看了许久,他将目光移开,只低头看怀里的五弦阮,问道“会弹阮吗?”

“呃……”芸奴想起自己离魂时在老虎精的洞府里所弹的那支曲子,如今竟然一点儿也记不起来了,“奴婢只是个粗使丫头,只会洒扫。”

“是吗?”郡王淡淡地笑了一下,“坐吧。”

芸奴紧张得浑身冒汗,手足无措:“奴婢,奴婢不敢。”

“坐吧,你还没吃晚饭吧,桌上有些点心,可以填填肚子。”郡王的手指在五根琴弦上划过,弹出一个音调,芸奴像被人当胸打了一拳,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郡王所弹的这首曲子,不就是她离魂时所弹的那一首吗?

虽然是同一首曲子,她弹来是高山流水的清雅淡静,但他弹来却有一种情意绵绵的味道,像一个少年在思念自己所倾慕的少女,曲子到了后半段,曲风越来越哀愁,仿佛那少年只是单相思,无论他如何努力靠近,那个少女都遥远得无法企及。

一曲弹完,他抬起头来看芸奴,芸奴也在看他,四目相对,芸奴慌张地别开脸去:“郡王弹得真好。”

“我已经很久没弹了,因为没有知音。”

芸奴低下头说:“可惜奴婢不懂音律,只知道弹得很好听,弹的是什么,却不知道。”

郡王眸中浮现出一丝浅浅的失望:“我还以为你知道。”

“奴婢只是个粗人,哪里能懂那么高雅的东西?”芸奴闻到一股淡香,侧过头去,看见窗户开着,外面绽放着一丛木香菊,“郡王,夜深露重,奴婢为您关上窗户吧。”

“让它开着吧,月夜赏菊也不错。”郡王靠在软软的靠枕上,长发如流瀑,天水碧的袍子在月色下宛如一泓流水。芸奴不敢看他,只盯着窗外说道:“这园中的菊花开得真好,若一年四季都能看到就好了。”

“菊花谢了,梅花就要开了,到时候搬到东边的倚梅园去,正好赏梅。梅花谢时还有桃花开,桃花谢了,有莲花开,莲花谢了,还有牡丹、芍药、木兰、山茶、石榴、海棠,一年四季,花开不败。”

芸奴的胸口像被什么东西涨满了,回过头来看他,月光下的郡王,俊美得让人不敢直视。她连忙低下头去,觉得哪怕多看一眼,都是对郡王的亵渎。

“奴婢不打扰郡王休息了。”她说,“奴婢告退。”

“等等。”郡王抬起身子,似乎想说什么,却始终没有说出来,只是幽幽叹息:“下去吧,今天你也累了,不必在廊下伺候,明日一早再来点灯。”

“是。”芸奴恭顺地退出屋去,轻轻合上房门,却没有回婆子给她安排的房间,依然坐在廊下,抬头看着那一轮皎洁的圆月,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下来。

今后,她恐怕再也没有机会见到大公子和二公子了,还有白公子,虽然只认识不到一月,却仿佛认识了很久似的,十五年来,她是唯一一个对她平等相待的人,在白公子的眼中,她不是一个卑微的婢女,而是一个女孩,一个普通的、值得喜欢的女孩。

“喵。”一声轻微的猫叫从角落里传来,她侧过头去,看见花丛中钻出一只浑身黑亮的猫,一双眼睛蓝绿蓝绿的,泛着淡淡的荧光。

芸奴过去将它抱起来,轻轻爬梳它油亮如缎的皮毛。“嘘,别叫了,会打扰郡王的。”她看了看四周,跑到花圃的另一边,“小猫,你是这府里养的吗?你叫什么名字?”

黑猫当然不能回答,只能“喵喵”地叫个不停,她轻轻摸了摸猫头:“小猫,怎么深更半夜的还在外面乱逛呢,府里没有人理你吗?”黑猫用爪子抓了抓脸,像是默认了,芸奴苦笑:“看来我们同命相怜呢。我在叶府的时候,也没有人理我,她们只会取笑我。我一直不明白,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她们都讨厌我呢?是因为我又丑又笨吗?我是笨了点儿,但清泠轩里的活儿我都抢着做啊。若说我长得丑,这也是爹妈生的啊,我也希望自己能有霜落、碧烟那样的美貌,可我已经长成这模样了,又有什么办法呢?”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滑落,滴在黑猫的脸上,她的嘴角牵起一道惨白的笑容:“我真是傻,明明知道你什么都听不懂,却还跟你说这些。”

黑猫的肚子咕噜噜叫起来,芸奴擦去泪痕:“小猫,你饿了吧?我也饿了,可惜这里没有什么可吃的。”她看了看四周,不远处有一座荷花池,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朝池中看了看,里面养了不少锦鲤。她举目四顾,见四下无人,压低声音对黑猫说:“我给你弄点儿吃的,但你千万不能告诉别人。”说罢,念了一句口诀,手指在水面上划过,立刻便有一条鱼跳上岸来,在草地上扑腾个不停。她抓住鱼,轻轻放在黑猫面前,黑猫也不客气,吃得不亦乐乎。

看它吃得欢,芸奴的心里渐渐宽慰了许多,等它吃完了,挖个坑将鱼骨埋起来:“现在吃饱了吧?吃饱了就快回去,天色已晚,我也该进去为郡王熄灯了。”

黑猫望着她的背影,那一双蓝绿色的猫眼,如同绿松石般美丽夺目。

叶景印刚一起床,贴身小厮四明便急匆匆地进来:“二公子,出大事了!”

一位年轻貌美的娘子正在伺候二公子穿衣,为他披上赭色的外袍,他漫不经心地问:“什么大事?”

四明看了看那位女子,她很是聪颖,恭敬地说:“二公子,奴婢去厨下看看七宝五味粥做好了没有。”

待她走远,四明才凑过去,压低声音说:“小的在门上有几个相好的,他们今天一早来告诉我,说昨天傍晚有人偷偷抬了府里的一个女孩儿出去。”

叶景印顿时警觉起来:“抬的是谁?”

四明看了看四周,凑到他耳边说:“我那相好的说,轿子抬过去的时候,正好有风把帘子吹起来一道缝儿,他远远地看着,像是芸奴。”

叶景印脸色大变,抓住他的衣襟喝问:“她被抬到什么地方去了?”

“这个小的不知啊。”四明吓了一跳,连忙说,“他倒是问了,但送人的人不肯说。”

叶景印剑眉深锁,沉默了片刻,从墙上取下宝剑,径直往外走。四明追出去喊:“二公子,你这是要去哪儿啊。二公子,你等等我!”

剑锋一转,直指四明的面门,四明吓得两腿发抖:“二公子,饶命,饶命啊!”

“别跟着我,该干什么干什么。”叶景印冷着脸说,“要不然,别怪我不念主仆之情。”

四明吓得尿都要出来了,待他走远,才用袖子擦了擦汗水,急得团团转。二公子该不是去找大公子算账了吧?要是闹出了人命可怎么办?

迟疑了半日,他跺了跺脚,往二夫人的木兰阁跑去。

叶景印提剑闯进清泠轩,一园子的丫鬟婆子都被吓了一跳,谁都不敢拦他。他径直跑进叶景淮的卧房,见一身天青色袍子的大公子正坐在几凳上,面前立着一只火炉,炉上烤着一块龟壳。

“你把芸奴弄到哪里去了?”二公子沉声问。

叶景淮用木夹子夹起裂出一道道裂痕的龟壳,眉头深锁。叶景印上前一步,厉声道:“大哥!”

“你还知道我是你大哥?”叶景淮冷冷地斜了他一眼,“芸奴被送到郡王府去了,你放心吧,她暂时没有危险。”

叶景印猛吸了口气:“郡王府!你们平日为了讨好郡王,送些绝世珍品也就罢了,为何要把芸奴送过去?”

叶景淮对着龟壳冷笑:“他居然还收了,没想到芸奴竟然有这么大的魅力,以前还真是小看她了。”

二公子的心都凉了,一股怒火沿着每一根经脉往外蹿,他上前一步,提剑指向叶景淮:“你明明知道她对我很重要,为什么还要这么做?你就这么恨我吗?”

“二弟,回去吧。”叶景淮将龟壳放进一只锦囊之中,“这件事我会处理的。”

叶景印握着剑柄的手在渐渐缩紧,剑尖微微颤动,他狠狠盯着面前这个人,睚眦欲裂,仿佛这个人不是他的亲哥哥,而是几世的仇人。

叶景淮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两人对峙良久,叶景印将长剑一收,冷冷地瞪了他一眼,什么话都没说,转身走了出去。叶景淮抬头朝门边看了一眼,重重地叹了口气。

叶景印刚走出清泠轩,便迎面碰上一个华服女人,那女人带着两个丫鬟一个婆子,身穿卷草纹印金衫裙,头戴珍珠冠子,面容绝美。

“娘。”叶景印停下步子,微微欠身,二夫人忙看了看他手中的剑,怒道:“印哥儿,你疯了吗?”

“娘,没必要为我担心。”叶景印将剑塞给她,“我知道分寸。”

“你这个孩子。”二夫人觉得那把剑无比烫手,扔给身边的丫鬟,追上去说,“那个叫芸奴的丫鬟就那么好?你为了她,都疯魔了。我看送走了也好,免得你整天魂不守舍。”

叶景印的步子顿了顿,回过身来说:“娘,是我害了她,您不必担心,我会处理好的。”

“什么?印哥儿,你想干什么?”二夫人急道,“给我站住!”叶景印头也不回地走了,二夫人气得脸色发白,却又无可奈何。“都是我把这孩子给惯坏了,他迟早要惹出大事来。”

园中的六月雪似乎永远都开不败,白色的花瓣随着微风飞舞不休,白谨嘉刚刚起床,打开窗户,一只飞蛾拍着翅膀飞了进来,停在她的肩膀上。她抬起手,让它黏在自己的食指上,细细看了片刻,忽然猛吸了口气:“芸奴?”

天刚蒙蒙亮,几个容貌美丽的丫鬟朝篱菊园过来,见了坐在廊下打盹儿的芸奴,都有些奇怪。芸奴被脚步声惊醒,连忙站起身,朝众人福了一福:“各位姐姐好。”

“你是谁?”其中一个问。

“我叫芸奴,是昨日才来的。”

众人一惊,将她上下打量:“你就是芸奴?”芸奴点头,有人小声说:“不会吧,就这等姿色,郡王竟然会钦点她掌灯?”

“你看她不是被罚在廊下站了一宿吗?肯定是冲撞了郡王。”

“噤声。”一个年长的侍女打断众人,“又忘了规矩吗?多做少说。郡王应该已经起身了,我们快进去伺候更衣梳洗吧。芸奴,你去掌灯。”

芸奴答应一声,跟着众人进了屋,郡王刚刚醒过来,侍女们各司其职,有条不紊地伺候他起床。芸奴闷声不响地点亮了所有的灯,正打算转身出去,忽然听郡王道:“其他人都下去吧,芸奴留下来伺候。”

此时的郡王已经穿戴妥当,侍女们齐刷刷地回头看了看芸奴,芸奴能够感觉到她们眼中的嫉妒和怨恨,嘲讽和不屑,后颈窝直发凉。众侍女鱼贯而出,偌大的屋子,只剩下郡王和芸奴二人,芸奴浑身不自在,低着头说:“我,我去厨房给您准备早膳。”

“不必了,她们已经端来了。”

桌上放着一碟砂糖冰雪冷丸子,一碟水晶枣儿,一碟猪羊荷包,一碗决明汤齑,一碗新法鹌子羹。闻到食物的香味,芸奴的肚子咕咕叫个不停,她羞红了脸:“奴婢该死。”

“过来吃点儿吧。”郡王在书桌边坐下,“你已经饿了一天了。”

“奴婢怎能吃郡王的早膳。”

“吃完了过来磨墨。”郡王的命令不容置疑,芸奴实在饿得慌,端起那碗新法鹌子羹,匆匆吃了,过来拿起墨锭,在砚台上轻轻地磨,郡王从抽屉里取出一卷宣纸,在桌上铺了,提笔正打算作画,却听陈林在门外道:“郡王,叶家二公子求见。”

芸奴一惊,手一抖,一滴墨汁溅在宣纸上,迅速晕开,变成了一个难看的黑点。她吓得连忙跪地求饶:“奴婢该死,郡王恕罪。”

郡王笑了笑,寥寥几笔,画了一朵玉兰,将墨点遮住,对门外的陈林道:“请他进来吧。”

芸奴侧过头去看门外,郡王说:“你并不想来我府上,是吗?”

“奴婢只是个婢女,主人让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主人让我伺候谁,我就伺候谁。”

郡王蹲下身子,望着她的眼睛说:“现在,我才是你的主人。”

芸奴低着头不敢看他:“是,奴婢记住了。”

郡王抬起她的下巴,强迫她看着自己:“既然进了王府的门,就是我的人,从前种种,譬如昨日事,通通都要忘掉,明白吗?”

芸奴躲避着他的目光,顺从地说:“奴婢都记住了。”

“很好,起来吧。”郡王埋首画画,不多时,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郡王,叶二公子来了。”

“请他进来。”

门开了,叶景印大步走进来,朝渤海郡王行了一礼:“草民参见郡王。”

“免了。”郡王的笔仿佛有灵性,在纸上快意挥洒,这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一束玉兰跃然纸上,“不知叶二公子清晨来访,所为何事?”

叶景印看了看芸奴:“回禀郡王,草民在南方寻得一位绝世美女,琴棋书画歌舞杂戏,都是一绝,草民不敢专美,便命人抬来献与郡王。可是我家那管事的婆子偶感风寒,请假养病去了,代她管事的是个酒鬼,喝了几口酒,发了昏,竟将我府中这个笨丫头给送来了,简直污了郡王的眼,实在是罪该万死。今日草民便是来负荆请罪,带这笨丫头回去的。那位美人已经候在王府角门外,若郡王允许,可招来一见,必定不会让郡王失望。”

“哦,竟有这等事。”郡王笑道,“多谢二公子的美意,这丫头虽然是木讷了一点儿,不过与我很投缘,既然错了,不如将错就错吧。”

叶景印拱手道:“能得郡王的喜爱,是这丫头的福分,不过——”他顿了顿道,“实不相瞒,这丫头从北边儿时起便伺候草民,草民从未将她当成丫鬟看待,还望郡王成全。”说罢,他从袖中取出一只锦盒,打开盒盖,盒中光芒万丈,如同一轮明月:“这枚珠子,名叫避尘珠,是从古时传下的绝世珍宝,草民愿将此珍宝献与郡王。”

避尘珠乃古书中所记载的三大神珠之一,自古以来便是国之至宝,唐末,这颗珠子遗失在战乱之中,没想到今日又重现于世。芸奴鼻子一酸,眼睛开始模糊,二公子竟然愿意用这样的宝物来换她,哪怕立时让她去死,也值得了。

郡王缓缓来到他面前,看了那珠子一眼,将盖子合上:“珠子是好珠子,难为你竟愿意用它来换这丫头。不过对本王来说,这些都不过是身外之物,比不得美人如玉。二公子,请回吧。”

“郡王……”叶景印还想说什么,忽然被门外的声音打断了:“好一个美人如玉,能被元赫如此称赞,不知是怎样的绝世美女?”

渤海郡王一惊,忙放下笔,快步来到门边,朝门外的人长揖道:“九哥。”

叶景印大惊,能被郡王称为九哥的,整个大宋朝只有一个人。他忙跪地行礼:“草民参见陛下。”芸奴听说来的是皇帝,也忙跪下磕头,口称万岁。

叶景印心下思量,以前曾听说官家与渤海郡王情如亲兄弟,官家时常微服到郡王府里游乐,如同到自己的家,十分随意,连通传都省了,如今看来,传言果然不虚。

进来的人天庭饱满,地阁方圆,颔下有须,身穿品蓝色圆领袍,气度不凡。他在上首坐了,看了看跪在下面的两个庶民:“元赫,他们是谁?”

“这位年轻人名叫叶景印,是富商叶正程的第二子。那女人是我的婢女,名叫芸奴。”

“莫非她就是你所说的那位如玉美人?”赵构身子往前倾了倾,“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芸奴战战兢兢地抬起头,赵构将她仔仔细细看了一阵,皱起双眉:“元赫啊,你看女人的眼光一向很好,这次怎么看走了眼?”

“九哥……”

“你不用说了,朕在外面都听见了。”赵构说,“那颗避尘珠,拿出来给朕看看。”

叶景印忙将盒子献上来,赵构微笑点头道:“果然是避尘珠,三大神珠之一啊,遗失了几百年了,今天终于重见天日了。”

叶景印心中一动:“避尘珠乃上古至宝,草民不过是个商人,怎敢私藏?如若陛下不嫌弃,草民便将它献给陛下。”

赵构满意地颔首,将避尘珠交给随身的太监收好:“叶公子进献避尘珠,于社稷有功,朕回宫之后定有重赏。”

叶景印忙道:“陛下,草民只有一个请求。”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他看了看跪在地上的芸奴,“你说,你是想跟叶公子回去,还是想留在郡王府?”

芸奴侧过脸去看了看叶景印,又抬头看了看郡王,轻轻咬住下唇,不管她选谁,都会让另一人陷入尴尬的境地,她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

“芸奴,你快说。”叶景印低声催促,芸奴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陛下,奴婢愿出家为道,望陛下成全。”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叶景印急道:“芸奴,你在胡说什么?”郡王也皱起眉头:“芸奴,你可要想清楚,出家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事。”

“奴婢已经想得很清楚了,望陛下成全。”

“是个聪明的女孩。”赵构笑道,“既然如此,朕就成全你。城外有座青云观,你就去那里出家。”

“谢陛下。”芸奴磕了个头,赵构高声道:“老周,派人把她送过去。”随身太监答应一声,将芸奴带了出去,赵构又说:“叶公子,你也退下吧。”

渤海郡王望着门外,眼神复杂,赵构端起内侍捧上来的茶:“元赫啊,别怪朕,本来一个丫鬟,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你和一个富商子弟争女人,传出去实在难听,何况你很快就要成亲了,乌娘子乃京城第一美人,乌爱卿也是朕的恩人,你叫他们今后如何见人?”

渤海郡王静默不语,赵构用扇子拍了一下他的胸膛:“别愁眉苦脸的了,走,陪朕下棋去。”

叶景印追出去,叫住芸奴,芸奴回过头,满脸是泪:“二公子,这些日子多谢您的照顾,今后不能伺候您了。请您帮奴婢转告白公子,她对奴婢的恩情,奴婢只有下辈子做牛做马报答她了。”

“唉——”叶景印坐在廊下,不停地叹息,白谨嘉靠在廊柱上,一边喝酒一边说:“好了,不要再叹气了,花都被你叹谢了。”

“是我害了芸奴。”叶景印端起酒杯,一片白色花瓣打着旋儿落在酒中,漾起一层涟漪,“我哥恨的是我,他这么做是想让我痛苦。”

“你就这么肯定,把芸奴送去郡王府的是你大哥?”

“还有别人吗?”

白谨嘉不置可否:“你若是担心芸奴,平日里可以常去青云观,给观主多添些香油钱,让她多照顾。”

叶景印瞥了她一眼道:“你怎么一点儿都不担心?”

“你不觉得,在青云观里,比在郡王府里好多了吗?”白谨嘉笑道,“至少,不用担心芸娘子的清白了。”

“白兄!”叶景印涨红了脸,白谨嘉挥了挥扇子。“好了,好了,不跟你开玩笑了。昨日我为芸娘子算了一卦,这是她命中该有的一劫,若是平安度过了这一劫,便否极泰来了。”

“否极泰来。”叶景印将这四个字在嘴里咀嚼了一阵,似乎心有所悟,脸上终于浮起一丝笑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白谨嘉瞥了他一眼:“你在打什么主意?”

“天机不可泄露。”

青云观供奉的是真武大帝,在神前进行了三皈九依,芸奴便算是青云观的人了,换上了道服,除了做早课和晚课之外,她被分派到院子里打扫。她领了扫帚,和一群年纪很轻的女冠(即女道士)来到观后的园子里。

山里幽静,女冠们日复一日重复着枯燥的生活,无事可做,自然喜欢说些山里的奇谈怪闻。

“你们听说了吗,那个经常给咱们砍柴的樵夫死了。”一个女冠低声说,另一个女冠吓了一跳:“真的?三天前不还好好的吗?怎么说死就死了?”

“听说昨天早上被人发现死在山坳里,已经成了一具人腊(即干尸),肯定是被妖怪给害了。”

“奇怪,咱们这山里以前没听说有什么妖怪啊。”

“是啊,以前可宁静着呢,山里的农户们都夜不闭户的,现在比不得从前了。”

“自从那个从南边来的商人死了之后,怪事就一宗接着一宗,你们说,那些妖怪是不是那个商人带来的?”

“这可真说不准。”

女冠们唧唧喳喳地说了一阵,又开始说起临安城里的繁华,闹了一天,做完晚课,已是亥时。道观里的活儿比叶府的要累上一倍不止,吃食却很差,好在芸奴并非娇生惯养,倒还过得去。

夜深人静,观内的人都已经睡熟,芸奴向来睡得浅,三更时被一阵细碎的声音惊醒,似乎有人快速跑过院子,往西边去了。她蹑手蹑脚地下了床,开门出来,西边只有一间厨房,里面似乎有什么声音。她小心翼翼地过去,趴在窗户上朝里偷看,一个高大的身影正站在灶台边,抓着几个馒头狼吞虎咽。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溢出来,他似乎受了伤,一只胳膊垂在身侧,包裹着脏兮兮的布。

这个人是谁?身上没有妖气,应该不是妖怪,难不成是哪里的逃犯?

“谁?”他猛地回头,唯一可以活动的右手搭在腰间的大刀上,芸奴吓得后退一步,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说:“你,你别冲动,我不会叫人的,你拿了吃的快走吧,待会儿打更的就要过来了。”

那人显然并不相信她,走出厨房,月光洒在他的身上,为他敷上了一层淡淡的白霜。他脸上满是鲜血,看不清面目,只能看见一双森冷且充满杀意的眼睛。

芸奴的右手藏在身后,指缝里夹着几片叶子,如果他拔刀,她也只能伤人了。

“叮”,刀拔出几寸,那人眼中的光彩蓦然一暗,手臂上再也没有力气将刀拔出来,身子一个踉跄,朝她倒了过来,芸奴害怕惊醒其他人,连忙过去扶住,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将他扶到柴房中躺下。

他身上烫得吓人,手臂上的绷带脏得看不出颜色,不知是从哪件衣服上撕下来的。芸奴拆开绷带,一条长长的伤口出现在眼前,皮肉外翻,肿得很高,有血不断地渗出来。

她连忙在几个穴道拍了几下,止住血,偷偷回房拿了一件干净衣服和针线来,先将伤口缝上,然后将衣服撕成碎布条,小心地包好。

她解开他的衣服,布衣下竟然是一件锁子软甲,心中暗暗吃惊,这个人,难道是士兵吗?

他伤得不轻,身上还有好几道伤口,她都一一处理妥当,再摸了摸他的额头,还是很烫。照他的情形,必须用药,否则就算不死,也得烧成傻子;何况天一亮就会有女冠过来捡柴烧火做饭,让他留在这里并不稳妥。

趁着夜深人静,她扶了他往西边的角门而来。观中每一扇门旁都有值夜的人,她先施了个昏睡咒,将守门的女冠迷晕,偷了钥匙,开门出来。这小半座山都是青云观的,后山种了不少樱桃树,为了防止野兽偷食,建了几座草屋,每当果子成熟时便派人日夜看守。如今早过了樱桃成熟的季节,屋子自然空了下来。芸奴将他安置在一间偏僻的草屋里,采了点儿草药,嚼碎了敷在他的伤口上,又用冰凉的井水将布浸湿,蒙在他的额头,折腾了半宿,烧总算有了退的迹象。

还好她曾在大公子的书房里看过一些医书,别的不会,一些简单的草药她还认得。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心中不禁疑惑,这个男人究竟是谁?她到底该不该救他?

手腕猛然一紧,她低下头,看见那男人的大手如同铁钳一般将她抓住。

“你是谁?”她鼓足勇气,对那个努力抬起身子的男人问。

“你又是谁?”男人的声音低沉,不知为何,她觉得那声音似曾相识。

“我是青云观的女道士。”芸奴说,“你究竟从哪里来,为什么会受伤?”

男人沉默一阵,低低地说:“我从北边来。”

北边?北边不是一直在打仗吗?听说岳将军在北方连战连胜,年前刚升了镇武胜定国军节度使,难不成这人是岳将军的人?若是宋兵,为何躲在荒山野岭,而不入临安城?

莫非,他是逃兵?

“你爱惜性命,本是人之常情。”芸奴说,“国家大事,我一个小女子也不懂,不过,你就这么逃回来,就不怕……”她话还没说完,那人猛然而起,大怒道:“你以为我是逃兵!我堂堂抗金义军首领,自从参军那天便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又怎么会当逃兵!数日之前,我带义军袭击金兵,被叛徒出卖,全军覆灭,我也落入江中,原本以为必死无疑,谁知醒来后已在大江南岸。只可惜奸佞当道,我等义军全都被当成草寇,我虽在大宋领土,却不得不四处逃亡。”他说得又快又急,牵动胸口的内伤,剧烈地咳嗽起来,咳了半天,他一边喘气一边说:“你大可以去报官,说不定能领些赏钱。”

芸奴被他一席话说得又敬又佩,从袖中取出两个馒头,放在他手边:“战事我不懂,不过义军是做什么的,我还是知道的,将军请好好养伤,天不早了,我必须回去,免得大家生疑。等日落之后,我再为将军送吃食和草药来。”

回到青云观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女冠们纷纷起床做早课,芸奴一宿没睡,竟然在早课时睡着了,被师父罚扫院子,累了一整天,做完晚课的时候浑身都好像要散架了一般。睡了两个时辰,她不得不起来,去厨房拿了些吃食,往草屋而来。

草屋中很安静,她轻轻推开门,昨夜那人不见了,看来那位义军首领并不相信她,已经离开了。

她正打算往回走,却看到草堆里有一颗亮晶晶的东西,俯身拾起来,竟是一颗青碧色的琉璃珠,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荧光。

记忆深处沉渣泛起,她仿佛看到一座巍峨华美的宫殿,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宫殿中全是化着红妆穿着纱罗印花长裙的宫女,她们的耳边点缀着青碧色的耳铛,每当她们提着白色灯笼在宫殿里穿行时,耳铛便宛如无数只流萤,飞舞不休。

身后门响,她这才从无端的记忆中惊醒:“将军?”

那高大男人冷冷地说:“就你一个人吗?”

“将军请放心,我是不会报官的。”芸奴从宽大的袖子里取出布袋,将里面的吃食递给他,“你饿了吧,快吃点儿东西填肚子。”

义军首领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食物,并没有接,芸奴明白他的意思,将每一样都尝了一遍:“您看,没有毒的。”

义军首领这才放了心,接过食物,坐在草堆中大口地吃起来。

芸奴细细看他,他脸上的血已经洗净了,面容硬朗,下巴上长出密密麻麻的胡茬儿。那双又大又亮的眼睛似曾相识。义军首领似乎感觉到她在看自己,侧过头来看她,她连忙将目光移开,羞红了脸:“将军,不知您怎么称呼?”

“我姓刘,在家里排行第五,别人都叫我刘五郎。”

姓刘?心口像被锤子轻轻捶了一下,记忆深处似乎也有一个人姓刘,那是一个在她心头留下很深很深痕迹的人。

她忽然有些心慌,将一把刚摘下来的草药放在刘五郎面前:“这些是可以治伤的药,还有一些干净的布,请将军自己换药吧,贫道告辞了。”

“我们以前是否见过?”刘五郎忽然说。

芸奴步子一顿,回过头来看他,四目相对,心中有种奇怪的画面一闪而过,她仿佛看到一个面容和自己相似的少女巧笑倩兮,对身穿华服的年轻姐弟道:“神灵有吉祥之物赏赐给公主。”

她深吸了一口气,仓皇逃出,她清楚地知道,那些记忆,并不属于今世。

她回到道观,却不回屋休息,反而来到供奉真武大帝神像的大殿,跪在神像前,心乱如麻。她知道,自己身体里所蕴藏的力量和记忆,都不属于这一世,但前世种种,不是应当随着生命的终结而结束吗?为何还会带到这一世来?

“帝君,请指引弟子。”她俯身磕了三个响头,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却看见蒲团前的地面上写着三个字:严道育。

她悚然一惊,难道是帝君显灵了吗?

严道育是谁?看起来倒像个人名?

不过一眨眼的工夫,那三个字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地面干干净净,就像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真武大帝给了指引,后面的事,就该由她自己去领悟。她拜谢而出,忽然听到一声猫叫,草丛中跑出一只黑糊糊的猫来,一双眼睛蓝绿蓝绿的,在这寂静阴暗的夜里更加夺目。

“你不是郡王府的小猫吗?”芸奴奇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小猫喵喵叫了几声,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假装睡觉,对她爱理不理。眼见天就快亮了,她实在困得不行,没有多想,回房睡下,一整个晚上,她耳朵边都是猫叫声。

第二天一早,芸奴是被说话声吵醒的,她坐起来,看了看四周梳洗的女冠们:“早课还没开始?”

“今天的早课取消了。”一个女冠说,“西山的李员外家出事儿了,官府的人一早就来请住持,说是去李员外家做法事。”

芸奴奇道:“为何是官府来请?”

“你不知道,那李员外家被人灭门了。”

灭门?芸奴吓了一跳:“什么时候的事?”

“胡说,才不是呢。”另一个女冠说,“他们一家,根本就不是被‘人’灭门的,而是被妖怪灭门的。”

众人连忙聚了过来,要那女冠详细说说。那女冠有些得意,神秘兮兮地说:“李员外一家在西山住了三年了,本来一直很安宁,可是昨天晚上出了件大怪事。李员外一家吃晚饭的时候,一个婢女慌慌张张来说,有个穿华服一身是血的怪人闯了进来,就在李员外的卧室里。李员外早年是学过武的,提起剑就往卧室跑。进了卧房,他果然看见一个身材高大、满身是血的男人,看穿着打扮,应该是豪门贵族。李员外大声责问,那人忽然朝他扑过来,他举剑便砍,一刀下去,那人竟然变成了两个人,又一刀,那人竟变成了四个人,李员外知道自己碰上了妖怪,吓得丢了剑转身就跑。那妖怪捡起剑,一刀将李员外砍死,又冲出来砍杀其他人,将李家上下男女老幼全都杀了,只有一个乳母,抱了李员外的幼子从后门跑出来,才幸免于难。乳母报了官,等衙役到的时候,李家已经血流成河了。衙役自然也很害怕,不敢细查,过来请了我们住持,做法事超度去了。”

“之前变成人蜡的那个樵夫,肯定也是这个妖怪搞的鬼。”

“可不是吗,咱们以后要警觉些,天色晚了就不要出门了,不然被妖怪吃了,可就得不偿失了。”

住持不在家,女冠们自然是无法无天了,三五一群地聚在一起聊天玩耍,只有两三个老实的还在干活儿。芸奴没吃早饭,进厨房里找些吃的,刚从灶台上拿起一个馒头,便看见一个女冠鬼鬼祟祟地进来了。

“玄……”芸奴怎么都想不起那女冠的名字,女冠接口道:“玄微。”

“哦,玄微。”芸奴忙说,“你也没吃早饭吧,这里还有几个馒头。”

玄微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说:“这两天夜里你到哪里去了?”

芸奴差点儿被一口馒头给噎死:“你,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

“别装了。”玄微阴恻恻地笑道,“我都看见了,你半夜偷偷出去,还带了吃食。你是不是去会情郎了?”

“你别胡说。”芸奴急道,“我才没有情郎呢。”

玄微阴笑道:“别争辩了,你肯定是在哪里养了野男人。听说你是从富家大族里出来的丫鬟,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人,明着被主人玩弄,暗地里也养着小厮,你是去会老情人了吧?”

芸奴见她越说越难听,转身想走,玄微道:“你走吧,等住持回来了,我告诉住持去。”

芸奴停下步子:“你到底想怎么样?”

玄微走过来,神秘地说:“你只要告诉我,你是怎么从观里出去的就行了。”

芸奴从她的话中听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你也想出去吗?”玄微不动声色地笑了笑:“这个你就不用管了,只需要把出去的方法告诉我就行了。否则,你知道有什么后果。”

芸奴仔仔细细地打量她,她长得有几分姿色,眼角有一丝掩盖不住的风情。看来告失盗的就是贼,说别人偷人的,自己也养了汉子。她沉默片刻,低声说:“西角门边长了一种像兰草的野草,放在茶里,可以让人睡上两三个时辰。”

玄微神色一喜:“今天的事不许告诉别人,你半夜出去的事,我也当做没看到,咱们算两清了。”

芸奴看着她的背影,微微皱起眉头。

住持到夜深了也没有回来,有人回来报信,说住持做了法事之后被府尹请去府里为过世的太夫人祈福了,要明天晚上才能回来。女冠们又可以玩耍一天,自然很高兴,吃了饭,在寝屋里玩起骰子来,一直玩到深夜才就寝。

万籁俱寂,芸奴起身出门,给守门的女冠下了咒,开门出来,躲在树丛中。不到一盏茶的工夫,玄微便抱着个包袱,鬼鬼祟祟地出来了。

她果真去会情郎了吗?山里刚刚出了好几件人命案子,她竟然还有胆子深更半夜出门,芸奴倒有几分佩服。毕竟同门一场,玄微是跟着她出来的,若是出什么意外,她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芸奴只得跟在她后面,在崎岖的山路中走了小半个时辰,幽径深处有一座小屋,也是青云观守果树的草屋之一。这里地处偏僻,芸奴暗暗庆幸当初没把刘五郎送到这里养伤,要不然可就糟了。

玄微在门上敲了三下,门“吱呀”一声开了,年轻的女冠闪身进去,死死地关上了房门。芸奴来到窗下,偷偷往里看,里面点了一支蜡烛,烛光之下,一个游侠打扮的少年着急地问玄微:“东西带来了吗?”

玄微将怀里的包袱打开,里面是满满一包袱的钱,足有十几贯。少年皱眉:“怎么这么少?”

玄微拉着少年的手说:“吕郎,这是我从住持房里偷出来的,住持为人谨慎,钱都存在钱庄里,观里就只有这些了。”

原来这个姓吕的少年就是玄微的情郎。只见姓吕的少年将包袱一卷:“有多少算多少吧,我得走了,你快回去,别叫人起疑了。”

玄微忙拉住他:“吕郎,不是说好今夜我们一起走的吗?”

少年有些不耐烦:“我还要回临安城处理些俗事,你明晚子时在这里等我,我来接你。”

玄微拉着他的袖子不肯放:“求求你,今晚就带我走吧,那个鬼地方,我是一刻都不想回去了。”

“我都说了还有事,带着你不方便。”少年推开她,径直朝门外而去,玄微脸色微变,似乎察觉出对方的用意,她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抱住少年的腰:“吕郎,求求你,不要抛下我!”

少年终于原形毕露,一脚将她踢开:“你是什么东西,也想跟我走?打量我不知道,你们这些女冠,其实跟妓女没什么区别,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人尝,你不知道是被多少人玩过的残花败柳,也想做我的妻子?滚!”

玄微眼中的乞求变成了深深的绝望,就像一个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的木头,却发现那根本不是木头,而是一块让她死得更快的巨石。

“吕阳,你要是敢抛下我,我天亮就去报官,说你偷走了住持的钱财!”玄微怒极,口无遮拦地大叫。芸奴暗暗替她担心,这个游侠品行低劣,为人阴狠,她这么说,不是逼着他杀人灭口吗?

果不其然,吕阳缓缓转过身,一只手按在腰间的宝刀上,眼中露出一丝狠厉:“你说什么?”

玄微这才发现自己说错了话,吓得瑟瑟发抖:“吕郎,一日夫妻百日恩,你不能这么对我啊。”

吕阳一脸冷笑,缓缓走过来。“留着你终究是个祸害,不如一不做二不休。”他伸手拔刀,却拔了几次都没有拔出来,刀就像和鞘粘在一起了似的。他索性不用刀了,冲过去掐住玄微的喉咙,想要将她活活掐死。

禽兽!芸奴在心中暗骂,默念迷幻咒,吕阳只觉得眼前一花,原本正在手下挣扎的玄微缓缓抬起头,一张俏脸变得狰狞无比,蓝脸阔口,唇红牙尖,宛如厉鬼。他吓得一把推开她,抓起包袱就跑,一边跑还一边喊:“鬼啊!有鬼啊!”

玄微倒在地上,好半天才缓过来,缩成一团,嘤嘤地哭。芸奴不由得叹息,她只不过是想做个普通的女人,可惜上苍连这点低到卑微的要求也不满足她。

造化弄人。

不知道是谁对她说过,身份悬殊的爱,是不会有结果的。

心口隐隐地疼,她转身离去,身后的世界空白静默。

她并没有发现,树丛中有一双蓝绿色的眼睛,如星辰闪烁。

月满空山枫林夜,夜色凄楚朦胧,芸奴推开草屋的门,看见刘五郎靠在草堆上,抬头看着窗外那一轮明月,眉头微蹙,似乎若有所思。

“今天我看见有官府的人入山,是怎么回事?”刘五郎问。

芸奴一边帮他换药一边说:“这几日山里不太平,听说出了个妖怪,不仅吸食路人精气,还进民居行凶,官府的人是来查李员外灭门案的。”

“妖怪?”

“刘将军,您还是尽快出山去吧,这里很偏僻,如果妖怪来了……”

“出山,我能去哪里?”刘五郎嘴角咧开一抹苦笑,像是在问芸奴,又像是在问自己,“临安什么模样?和开封府一样吗?”

“临安是世上最美丽的城市,那里有最美味的佳肴,最巍峨的楼阁,最珍奇的珠宝,最漂亮的女人。”芸奴轻轻地说,“将军不想去看看吗?”

“我志不在此。”

芸奴点头:“好男儿志在四方,将军是该在战场上杀敌制胜的。”她看着他,越发觉得面熟,这位刘将军,真的与她有前世的缘分吗?

“你是不是想问我什么?”刘五郎说。

话到嘴边,还是被芸奴吞了回去,她站起身:“天色不早,贫道不打扰将军休息了,告辞。”

“且慢。”刘五郎忽然说,“我有话要问你。”

芸奴侧过头来看他,四目相对,他沉默了片刻,缓缓道:“你知道严道育吗?”

芸奴像被人当胸打了一拳,他也知道严道育?

这个严道育,到底是谁?

就在这时刘五郎神色忽然一变,抓起身边的刀:“有人来了。”

门外果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一个人扑在门上,疯了似的拍打门板:“有人吗?救救我,有妖怪,有妖怪啊!”

这声音听着耳熟,好像是那个叫吕阳的负心汉。这都快过去半个时辰了,怎么他还在喊有妖怪?难不成她施个幻咒就把他吓疯了?

“救命啊!”吕阳像一头绝望的困兽,几乎要把门板给砸碎了。刘五郎快速走到门边,示意芸奴退后,猛地将门打开,一个干瘦的人滚了进来,蜷缩成一团。芸奴觉得奇怪,将灯举到那人面前,那人忽然抬起身子,朝二人伸出手,哀求道:“救救我,有妖怪啊!”

灯光照在他的脸上,两人的脸色都变了,此时的他已经不能算是人了,仿佛全身的血肉都被人吸干,只剩下一层皮包裹着骨头,瘦骨嶙峋,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极为可怖。

刘五郎举剑欲刺,被芸奴止住,她对吕阳道:“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他吸了我的血肉。”吕阳眼窝深陷,眼珠子却凸了出来,宛如一对白森森的铜铃,刘五郎沉声问:“他是谁?”

“妖怪,他是妖怪!”

“他长什么样子?”芸奴追问。

“大眼方口皇帝冕服。”刚才的奔跑已经耗尽了他的体力,吕阳口齿不清地重复着,身体已经虚弱到无法站起,他往前爬了两步,抓住刘五郎的靴子,声音渐弱,“救……我……”

然后,他硬生生地倒了下去,枯枝一般的手指在刘五郎的靴子上划下几道抓痕。刘五郎蹲下身子,探了探他的鼻息:“他死了。”沉默片刻,他提刀出门,芸奴忙道:“你到哪里去?”

“杀妖。”

“你的伤还没有好,别说杀妖了,连杀个普通的农夫都难。”芸奴劝道,“将军还是先休养好身体再作打算吧。”她看了看地上的死尸,此人负心薄义,该当有此下场,“趁着天黑,将军且先寻个地方,将他埋了,免得多生事端。贫道也得赶快回观里去。”

刘五郎侧过头来看她:“你就不怕妖怪?”

“将军不必替我担心。”芸奴朝他微微福了一福,合门而去,却并未回道观,反而沿着山路往西边去。翻过一个山头,远远地便看见群山环抱之中树木掩映之下,有一座两进两出的庭院,笼罩在一层若有似无的阴影里。

那里,就是刚刚发生过灭门惨案的李家。

如果不是被血洗过,这座宅院可算得上是风水宝地了,后有靠山,左有青龙,右有白虎,前有案山,中有明堂,水流曲折,以使其藏风聚气而令生人纳福纳财富贵无比;外洋宽阔能容万马,可致后代鹏程万里福禄延绵。

不过,这样的地形,更适合做阴宅,也就是墓穴。

那妖怪选择这里,也不是随意为之吧。

门上贴着官府的封条,芸奴推门进去,天井中立着一口大水缸,笃信风水之人都喜欢在中庭养锦鲤,传说鲤鱼跃过龙门便是龙,是仙物,最能镇宅保平安。只可惜,它们保不住屋主的性命。

“啪!”缸中水响,似乎是锦鲤在摇尾巴,芸奴往里面看了看,借着月光,看见自己映在水中的倒影,那是一个很丑陋的女人,半边脸都烧烂了,宛如夜叉。

她倒吸了口冷气,后退一步,伸手摸自己的脸,还好,她的脸光洁如初。她再往水中看,水中倒影亦恢复原貌,并无不妥。

难道,刚才是幻觉吗?

她定了定神,走进堂屋,屋内排着十几具尸体,身上都盖着白布,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

妖气冲天。

这种山林中的屋子,通常都会有许多无害的魑魅魍魉寄居,如今竟无一物,可见这个杀人占屋的妖怪,杀气有多重。

不知从哪里来的风,将其中一具尸体身上的白布卷起半截,露出残破的尸身,芸奴不忍看,过去将布重新盖上。忽然,她神色骤变,抬头对门外喝问:“谁?”

一个高大的身影快步走进来,手中提着一把大刀。

“刘将军,你怎么来了?”芸奴惊道。

“你不会撒谎。”刘五郎说,“你心里想的,全都写在脸上了。”

芸奴有些脸红,刘五郎看了看地上所躺的死尸:“你来这里做什么?深更半夜,不像是来祭奠亡人,难不成你是来捉妖的?”

话音未落,妖风四起,刘五郎身后的房门猛然关上,芸奴神色大变,高声叫道:“将军,小心脚下!”

刘五郎低下头,看见一只手从地下伸出来,抓住他的脚踝,他毫不迟疑,举刀便砍,但那刀像是砍在虚空之中,并无任何触感。芸奴食指一弹,一颗珠子打在那只手上,随着一声惨叫,怪手消失无踪。

“你会术法?”刘五郎惊道。

“他们来了。”芸奴来到他身旁,环视四周,无数身体透明的精魅从四面八方而来,他们都穿着古代的服饰,身上满是血污。看衣着,有些是将士,有些是官员,怨气如同翻滚的洪流,在这小小的屋子里奔腾不休。

“殿下!”他们齐齐说道,“您为何要听信女巫的谗言,以巫蛊之术戕害陛下?”

刘五郎惊恐莫名,紧紧握住手中的刀:“尔等是哪里来的妖魅,竟敢在此杀人害命?”

“殿下,还我们的命来!”众妖魅争先恐后地朝他扑来,他挥刀乱砍,且战且退,芸奴心中着急,环顾四周,纵身跳上贡台,抓起烛台,朝蜡烛一吹,火苗一下子燃了起来,她念动咒语,火苗化为蝴蝶,翩飞而起,冲到那群精魅之中,化为大火,顷刻便将众妖吞噬了,惨叫四起,火焰满目,芸奴一时失神,仿佛看见一个女人被绑在火刑架上,火焰在她四周燃烧,风卷红火,扑到她的脸上,舔舐着她的肌肤。大路尽头,有一匹枣红马疾驰而来,马上的人手中拿着一把大戟,从马上跳下,风一般扑到火刑架前,大戟一挥,将燃烧的柴火尽数扫开,亲自将人救下,抱在怀中。只可惜,怀中的人,半张脸已经毁了。

“道育!”他大声呼喊,“你不能死!”

芸奴猛吸一口气,从记忆中醒转,众妖已被烧尽,火也熄灭了,刘五郎站在原处,神情似乎有些恍惚。

“将军,您没事吧?”芸奴急切地问。

刘五郎抬起头来看她,眼神有些怪异。

“此地不宜久留。”芸奴打开屋门,“我们快走吧。”刘五郎点头,随她出来,刚走了两步,忽然听身后一个声音如同洪钟,高昂有力:“逆子!时至今日,你还要听这妖女的话吗?”

二人回头,看见中堂之上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身穿皇帝冕服,大眼方口,面目硬朗,眉如双刀,眼中透着一股令人不敢直视的霸气。

刘五郎呆住,喃喃道:“父皇……”

“逆子,你还记得我是你的父皇?”那妖怪高声道,“当初你领兵入宫,杀父弑君的时候,可曾记得我是你的父皇?”

刘五郎面白如纸,手中的刀“当啷”一声跌落在地,膝盖一曲,跪了下去:“父皇,儿臣……有罪。”

芸奴心中生寒,俯身搀扶起刘五郎来说:“将军,那不是你父亲,快走啊。”

刘五郎一惊,这才回过神来,抓起地上的刀,猛然站起,拉住芸奴的胳膊,没命地往外跑,堂屋的门在他们的身后缓缓关上,遮住了那道高大的帝王身影。

快四更了,山林中静得可怕,也不知跑了多久,刘五郎忽然身子一沉,单腿跪在地上,芸奴连忙问:“将军,您没事吧?”

“我没事。”他拄着刀站起来,身上好几处伤口都裂开了,渗出殷红的血。他的伤还没有好,刚才的打斗已经耗尽了他的体力,山路是不能再走了。芸奴看了看四周,已离青云观很近,只得将他扶回观中,安顿在平日无人靠近的库房之内。

芸奴对他身上的伤重新包扎了一遍,天也快亮了,芸奴起身告辞,刘五郎忽然抓住她的手,男女有别,她涨红了脸:“将,将军,请放手。”

“你究竟是谁?”刘五郎紧皱眉头,仿佛有千头万绪在心中纠结,乱如一团麻线,“我又是谁?”

芸奴慌忙抽回手,她的心中也有同样的疑惑,但除了一些支离破碎的记忆,她什么都想不起来。

那个严道育究竟是谁呢?好像是个女巫?会是个女道士吗?

“或许……有时候不知道比知道好。”她轻轻地说。

刘五郎扶着头,靠在墙上,眉间的愁闷越积越多,似乎陷入了久远的回忆里。

芸奴欠了欠身,匆匆出来,回到卧房的时候女冠们还在熟睡,但玄微的床铺却是空的。

她怎么还没回来?莫非想不开,做了什么傻事?

转念一想,芸奴顿时释怀,以玄微的性格,断不会自寻短见。她累得睁不开眼睛,倒下便睡,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卧房中空空如也,她吓了一跳,忙穿好衣服出来,见女冠们都勤快起来,各自做着手上的活计。

她忙拿了扫帚,一边扫地一边问身边的女冠:“住持回来了?”

“刚回来。”那女冠说,“正在房里沐浴更衣呢。”

芸奴扫了会儿地,又问那女冠道:“上次我听她们说,自从有个商人来了之后,山里就开始闹鬼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女冠漫不经心地说:“半月前,有个商人来观里投宿,因为观里都是女人,收留他实在不方便,就将他安置在观后面的那座小山斋里,吩咐玄微给他送饭。那日玄微送饭归来,手上包着白布,我们笑她,说肯定是让那商人咬的。她分辩说是珠子割破的,我们自然都不肯信,她说那商人是倒卖古董的,她送饭去的时候,他正在把玩一串琉璃珠。那商人一时高兴,告诉她那些珠子都是南朝的东西,是从金陵的陵墓里挖出来的古董。拉拉杂杂说了不少,她也不懂,见那珠子好看,就向他讨要两颗。那商人也慷慨,摘了几颗给她,她刚接过来,食指就像被刀片划过一般破了,血珠子涌出来,她痛得一松手,琉璃珠全撒在了地上。她觉得那些珠子不祥,没敢要,简单包扎了一下便回来了。”

芸奴木讷地点了点头,又问:“后来呢?”

“第二天那商人就走了,我们也没有在意,几天之后就有官府的人来查问,才知道他死在山坳里,变成了人腊。从那之后,山里就怪事不断。”女冠眉间爬上一丝愁云,“都说墓里出来的东西是不祥之物,说不定就是他所带的那些古董成了精,把他给害了。”

芸奴抱着扫帚想了半晌,南朝、严道育,听起来倒是有些耳熟。昨晚所见的妖物身穿冕服,身上有一股陈腐之气,倒像是魂魄依附灵物所成的精魅,难不成他生前真是一位皇帝?

如果是皇帝,必然在史书之中有记载,说不定这严道育与他有什么瓜葛,且先去查查南朝史书,看能不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咱们观里有没有书斋?”她问。

那女冠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真是新鲜,住持让我们平日里读书识字,我们都以此为苦,你竟然还找书来看,果然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就是不一样。”她指向远处一座楼阁说,“那里是住持的卧房,书斋就在旁边。不过住持不许人随意进出书斋,你可以去求求住持,说不定住持看你勤奋,会准你入书斋呢。”

芸奴向她道了谢,放下扫帚便往住持的卧房而来。卧房门前坐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冠,正在嗑瓜子:“住持正在沐浴呢,待会儿再来。”

“那我就在这里等吧。”芸奴也不怕累,站在屋檐下等待,忽然听见屋内传出轻柔的女声:“玄婉,让她进来吧。”

芸奴推门进去,是间套房,多宝阁隔断后面挂着的轻纱帘子,微微有些透明,依稀能够看到坐在木桶内沐浴的住持。之前为她行三皈九依之礼的人并不是住持,因此这还是她第一次见。早就听说住持年轻貌美,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雾气氤氲之中,帘后之人浑身上下都浮动着一丝风情。

她的心里忽然“咯噔”了一下,想起吕阳所说的那句话:“你们女冠和妓女没有什么两样。”

难道住持……

“你是新来的吧?”住持淡淡地问。

“是。”芸奴连忙说,“弟子刚来几日,道名玄芸。”

“有什么事吗?”

“弟子听说住持有一书斋,想借几本书看,请住持准许。”

“哦?我这观里的女冠们都以看书为苦,你倒是个异数。”住持似乎来了兴趣,“你想借什么书?”

“史书。”

“你一个女冠,看史书做什么?”

芸奴犹豫了一下:“弟子听说住持博闻强记,不知住持可听说过严道育这个人?”

“严道育?”住持想了想说:“她应该是南朝刘宋元嘉年间的人。你若是想看与她有关的书,只要去看《资治通鉴》中元嘉二十九年前后的事情便是了。”

刘宋是七百年前一个名叫刘裕的将领篡夺东晋江山,所建立的皇朝,国号与大宋相同,因此称为刘宋。元嘉正是刘宋第三个皇帝刘义隆的年号。

芸奴向住持讨了钥匙,进书斋借出宋书,坐在黄桷树底下,秋末的阳光温和而柔软,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照下来,在书上印下一块块破碎的光斑。

南方的秋天还很暖和,但芸奴的心却寒冷如冰。

严道育是元嘉时代一个会妖法的女骗子。

刘宋文帝刘义隆有一位嫡出的皇子,名叫刘劭,刘劭自出生起便被亲生母亲认为不祥,差点儿被杀死。还是刘义隆赶到皇后寝宫,才救了他一命。他自小便极受刘义隆的宠爱,因此被立为太子。

太子长大后,生得容貌俊美,与姐姐东阳公主走得很近。东阳公主刘英娥有一个美丽机灵的心腹婢女王鹦鹉,王鹦鹉认识一个女巫,名叫严道育。

严道育通灵有异术。

就是这句话,令严道育进入了东阳公主宫,见到了太子刘劭和潘淑妃的儿子刘浚。

严道育在太子和公主面前施展法术,白天,她对公主说:“神灵有吉祥之物赏赐给公主。”到了晚上,东阳公主刘英娥躺卧在床,只见夜色中一道萤火样的流光闪过,飞进竹制的书箱里,打开书箱一看,两颗青色宝珠闪着幽幽的光泽。自此,刘英娥和刘劭、刘浚三姐弟受到了严道育的迷惑,对其巫术深信不疑,尊严道育为天师。

后来,朝局变化,表面上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严道育趁机进谗言,挑唆太子巫蛊皇帝,用玉石为刘义隆雕像,派东阳公主的家奴陈天兴联络宫中黄门陈庆国,把雕像埋在含章殿(即刘义隆的寝宫)前,以便施法。

后来东阳公主死去,王鹦鹉下嫁给刘浚的心腹佐吏沈怀远,南北朝时期门第森严,婢女怎可嫁给官吏,刘义隆下令彻查,虽被太子糊弄过去,却也令他胆战心惊,害怕事情败露,于是暗地里杀了陈天兴。

宫中黄门陈庆国害怕自己也被杀害,向刘义隆告了密。刘义隆大怒,下令抓捕王鹦鹉,封了她的家,经过搜查,得到刘劭、刘浚二人几百封往来信件,尽是些咒诅巫蛊,又挖出埋藏在含章殿前的玉石雕像。刘义隆下诏有司严查此案,严道育闻风逃命,廷尉挨家挨户地查,也没个影子。

此时的严道育并没有跑远,她化装成尼姑,躲在太子东宫之中。盛怒之下的刘宋文帝暗中谋划废除太子,刘劭先下手为强,带兵入宫,将亲生父亲杀害,夺了皇位,自立为帝,改元太初。

刘劭成为皇帝之后,封王鹦鹉为妃,大加宠爱。只可惜他因杀父弑君而众叛亲离,刘宋文帝第三子刘骏带兵入宫,将刘劭斩杀,王鹦鹉与严道育,也被当街鞭杀。

芸奴拿书的手在轻轻颤抖,难道严道育就是自己吗?那个穿冕服的妖怪,就是刘义隆,那位刘五郎刘将军,就是太子的转世?

不知道是谁对她说过,前世的罪孽,当由今生来偿还。前世的她怂恿太子和公主行巫蛊之术,杀父弑君,今生的一切,都是她的因果报应。

她无力地靠在树干上,仰头望着随风轻摇的树冠,有温热的东西顺着她的眼角淌下来。

自己该怎么做,才能赎清罪孽?

一声猫叫从树上传来,她拭去泪水,看见那只浑身乌黑的猫,正从树叶中伸出头,蓝绿色的眼睛里似有一丝冰冷的笑意。

“听说玄微不见了。”两个女冠往住持房里送吃食,一边走一边低声说,“灵玉师父正派了人到处找她呢。”

“不会是被妖怪吃了吧?”

“嘘,别乱说,灵玉师父说了,不许危言耸听。”

二人愈行愈远,声音渐不可闻,芸奴眉头轻蹙,玄微不会真的出事了吧?

玄微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冰冷的地上,四周黑糊糊的,好像是一间卧房,却比冰窖还要冷。

这里是什么地方,她怎么会在这里?

她艰难地爬起来,摸到门边,门没有锁,她推开门,两个泛着幽冷萤光的女孩飘过来:“贱婢,还不快回屋!”

玄微吓得失声大叫,那两个女孩宫女打扮,浑身是血,其中一个没有左手,而另一个少了半张脸。

“救命啊,有妖怪啊!”她退回屋内,抱着脑袋尖叫,在两个宫女幽幽的笑声中,门缓缓地合上,仿佛隔绝了整个世界。

刘五郎坐在库房内,杵着大刀,阳光从窗户透了进来,洒在他的身上,为他留下一个好看的剪影。

沉默良久,他拿起刀,在满地的灰尘中缓缓写下两个字:

鹦鹉。

看着这两个字,他的眼中浮现出从未有过的温柔。

不知从哪里来的妖风,刮得窗户噼啪作响,他抬起头,看见一个略微透明的人影立在阴暗的角落里,身上所穿的官服满是血迹。

“顾嘏?”

顾嘏是刘宋文帝的中书舍人,刘义隆曾召他密谋废太子一事,刘劭兵变杀父之时将其砍杀。

“殿下。”顾嘏朝他行了礼,“陛下令臣来传旨,请太子前往行宫一叙。”

行宫?就是那座李宅吗?

他冷笑一声道:“过去的恩恩怨怨,都是前世的事了。刘劭已经死了七百年,这里没有你们的殿下。”

顾嘏阴森森地笑道:“既然如此,那个女人也与殿下无关了。”

“女人?什么女人?”

“一个对殿下很重要的女人。”顾嘏阴恻恻地说,“殿下应该知道我说的是谁吧。”

刘五郎神色大变,提刀站起:“她在哪儿?”

“殿下若想见她,就随臣来吧。”

芸奴将《资治通鉴》关于元嘉年间的内容全部看完,也没有找到严道育毁容的记载,为何她记忆中的严道育被烧毁了半张脸?刘劭策马来救又是怎么回事呢?

面前的光线一暗,芸奴抬起头,只见身穿素净道袍的住持立在面前,容貌妩媚动人。

“住持。”她忙站起身,恭恭敬敬地行礼。

“你是叫玄芸吧?”住持将她上下打量,“听说,是宫里的人将你送来出家的?”

芸奴垂下头:“是。”

“以前是做什么的?”

芸奴低着头不说话,住持冷冷一笑,笑容凄清:“是得罪了哪里的贵人吧?”

芸奴还是不说话。住持从她手中拿过书,漫无目的地翻动:“既然来了,过去的事情就都忘掉。入了青云观,就如同再世为人,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就不要再想了,这也是为你好。”

“弟子谨遵住持教诲。”

住持抬起眼睑瞥了她一眼,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你和当年的我真像啊,表面隐忍,实则倔犟,只要你认定的东西,就不会轻易有所转圜。只可惜,你的脾气禀性,将来会让你吃尽苦头。”顿了顿,将书往袖中一收:“你好自为之吧。”

刘五郎走进荒凉阴冷的李宅,虽然是青天白日,这栋宅子还是阴暗得宛如月夜,各处的阴影中站着许多身穿官服或战甲的人,浑身都沐浴着血色,他知道,这些官宦士兵都是他当年所杀之人。

“逆子!”

他抬起头,看见身穿冕服的刘义隆高坐在堂屋上,面容身形似乎比上次所见更清晰了一些。

刘五郎不敢看他,低声道:“父皇。”

“你已经想起来了?”

刘五郎沉默一阵:“想起来了。”

刘义隆高声大笑,声如洪钟:“你这种杀父弑君的逆子竟然得以转世为人,而朕却被禁锢在一串水晶帘中,不得超生,上天真不公平。”

“前世我已经为自己犯的罪付出了代价。”刘五郎说,“今生我叫刘五郎,不是什么太子,也不是杀父弑君的罪人,而是义军首领,带兵抗金,守护大宋河山。”

刘义隆忽然沉默下来,他面色凝重,似乎想起自己金戈铁马的往昔岁月,七百年前,他也曾带兵北上,想要收复汉人的河山,只可惜遇上了北魏太武帝拓跋焘,不仅没能收复失地,反而招致北魏的大举反击,尤其是元嘉二十七年的那次北伐,北魏反攻河南之后,大举南进,兵临瓜步,饮马长江。刘宋国力大损。

“她在哪里?”刘五郎问。

刘义隆眼中浮现出浓烈的怒意:“你还在想着她?当年若不是她挑唆你造反,你怎会落到那样的下场?”

“与鹦鹉无关,那些都是我自己的主意。”刘五郎上前两步,急道,“你若要我的命,尽可拿去。”

刘义隆冷笑,伸出手,手中浮起一颗龙眼般大的琉璃珠,玄微惊恐的面容在珠子里显现,刘五郎脸色顿时变了,即使已转世再生,即使经过七百年的漫长岁月,他依然能够一眼认出她来。

“鹦鹉!”刘五郎急道,“你把她怎么了?”

刘义隆说:“她不过是个女婢,也值得你如此?”

“我说过,一切都与她无关,你要杀就杀我!”

“放心,她暂时没事。”刘义隆将琉璃珠握在手中,“她已经记不得前世的事了,杀她对朕来说,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不过,要朕放了她,你须为朕做一件事。”

“你要我做什么?”

“杀了严道育,将那妖女的头拿来献给朕!”

半夜凉初透,芸奴带了食物和草药,小心翼翼地避开上夜的人,来到库房。库房内很安静,刘五郎又不知到哪儿去了,她不敢久留,将所带的东西都放在地上,然后,她看到了沙尘之中所写的那两个字:

鹦鹉。

心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生生地疼,难道他已经想起前世的种种了吗?

身后的脚步声几低不可闻,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沉默着,缓缓站起,缓缓转身,看到了一个人,一把刀。

“你是该杀我,前世的我不是什么天师,只是个女骗子,是我怂恿你杀父夺位,是我害你最后身首异处。”芸奴轻轻地说,“是我欠了你。”

刘五郎举着刀,刀尖指着她的面庞,沉默许久,他低低地说:“他们抓了鹦鹉。”顿了顿,又道,“鹦鹉的转世,名叫玄微。”

玄微?芸奴暗暗吃了一惊,原来玄微就是鹦鹉的转世,难怪她失踪了。

“我并不想杀你。”他继续说,“但他有鹦鹉在手,为了鹦鹉,我愿意做任何事。”

心中的疼痛更加浓烈,像有一只手,抓住她的心脏,用力捏紧,又松开,再捏紧,如此循环往复。

芸奴看着黑暗中的他,用细如蚊呐的声音说:“当年你对我那么好,我快要被人烧死的时候,是你策马来救,而我,却陷你于不义,那是我的罪,我愿为此付出代价。”她闭上眼睛,“你动手吧。”

刀尖剧烈颤抖起来,仿佛这位义军将领握不住刀柄似的,良久,他咬紧牙,挥刀一斩,芸奴本以为自己快要死了,但并没有感受到意料中的疼痛,她睁开眼睛,看见自己额前的一缕碎发飘飘然落地,刘五郎已经走了,空留下一扇随风拍打的窗户。

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下来,她摸了摸自己的脸,前世的她或许有那么一点儿喜欢刘劭吧,要不然她的心怎么会这么痛呢?

轻纱做的帘幕随着清晨的微风起起伏伏,帘幕内点着白瓷博山香炉,香气袭人,春光无限。

叶景印掀开帘幕,大步走进来,床榻上放着素色的屏风。这种小屏风沿着床榻边沿摆放,将床榻围起来,主人便睡在屏风之中,天冷时正好御寒,被称为“纸暖阁”。他打开其中一扇屏风,床榻上的人青丝委地,抬头笑道:“叶二公子今日火气颇大啊,听闻二公子进献‘避尘珠’,官家龙颜大悦,特意下旨赏赐二公子一个云骑尉的头衔,真是可喜可贺。”

此时的白谨嘉刚刚睡醒,眼角还有一丝惺忪的睡意,美人春睡,自然比海棠还娇艳三分,叶景印乍一看,眼睛都直了,愣住说不出话来。

白谨嘉坐起身,拢了拢微微敞开的衣襟:“昨夜我在此听苏小姐弹琴,听得晚了便睡下了,叶二公子这么急吼吼地找我,有何贵干?”

叶景印发觉自己失态,轻咳两声:“你倒是风流,看来你美人在怀,已经忘了芸奴了吧?”

“我对芸娘子一往情深,又怎么会忘?”白谨嘉下得榻来,青丝长发披在她的身后,叶景印闻到她身上的香味,心神一阵荡漾,在心中暗暗惋惜,这样的绝色,为何不是女子?

“你来找我,可是想约我去青云观看望芸娘子?”白谨嘉坐在铜镜前,一身薄纱的苏小姐进屋来为她梳头。叶景印说:“正是,我已经做好了准备,再过一段日子就去将芸奴接回来。”

“芸奴是皇帝下旨送去出家的,你要用什么理由把她接回来?”

“再过几日是我父亲的六十大寿,我作为孝子,请个道士常驻家中,为父母祈福,也是人之常情吧?”

白谨嘉轻笑道:“听着倒是个好主意,只是令尊令堂恐怕不会同意吧?”

“我父亲前几日往宁波处理商会的事去了,我母亲的确不肯同意,所以我在叶府附近购置了一处房产,正好安置芸奴。”

“亏你想得周全。”白谨嘉看着镜中的他,“你对芸奴如此上心,是想娶她为妻吗?”

“以芸奴的出身,我只能纳她为妾。”叶景印也在看着镜中的她,“至于我的妻子,我也有想娶的人,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我不可能娶她。”

“为何?”白谨嘉略带讥讽地笑道,“莫非她是别人的妻子?不会是乌娘子吧?”

“当然不是。”叶景印自嘲地笑笑,“只怪造化弄人。言归正传,你到底和不和我一起去看望芸奴?”

“现在还不是时候。”

叶景印一愣:“此话怎讲?”

“虽然占卜不是我的强项,不过我昨夜才为芸娘子算了一卦。”白谨嘉嘴角挑起一抹神秘的笑容,“今夜子时,才是去见她的时机。”

清晨入古观,初日照高林。竹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一个十五六岁的年轻女冠拿了一把大剪子,给园子里所种的花草修剪枝叶,她虽然身材矮小,用起大剪子来却得心应手。

忽然,草丛中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她吓了一跳,不会是蛇吧,山里蛇多,常有蛇爬进观里来伤人,上次有个女冠就被蛇咬伤了,脚肿得老大,痛苦了好几天,住持请了好多大夫,还是没能救过来。

草丛摇动,有什么东西缓缓地爬了过来,女冠浑身发冷,往后退了两步,紧张得头皮发麻。突然草丛一分,一团黑糊糊的东西钻了出来,一双蓝绿色的眼睛宛如两颗绿松石。

原来是只猫。女冠松了口气,走过去抱起它:“小猫,你是从哪里来的啊?刚才真是吓死我了。”

黑猫轻声叫唤,舔了舔爪子,抬起头与她对视,那双眼珠就像有着某种魔力,在看到它的瞬间,她觉得自己的灵魂都被吸进去了。

芸奴的早课做得心不在焉,一想起刘五郎来心里就会隐隐地疼,勉强吃了早饭,和一群女冠一起清扫大殿,她拿着一张帕子,小心地擦拭神像前的香炉,刚擦到一半,一个女冠就凑了过来。

“玄芸,你听说过三世井的传说吗?”

芸奴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三世井?”

“出道观往西走二十里,有一棵皂角树,树下有一口古井,传说午夜子时将一面镜子扔进井中,就能看到自己的前世。”

芸奴心中一动:“是真的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传言是这样。”女冠神情有些木讷,转过身去继续打扫,芸奴微微皱起眉头,虽然脑中常常浮现一些片段,但都很破碎,她始终记不起前世的事,七百多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她有些不安,又有些好奇,知道自己的前世,就是一种奇妙的体验,不管传说是不是真的,她都想试一试。

大殿的阴暗处,一团黑色的动物正悠闲地舔着自己的爪子,蓝绿色眼珠中波光粼粼,荡漾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嘲讽。

刘五郎坐在某棵大树隆起的树根上,手中紧握着大刀,眉头深锁。

山林之中出奇地静,静得只能听见树叶的沙沙声和偶尔响起的鸟叫,他胳膊上的伤又裂开了,鲜血顺着结实的肌肉往下淌。他低下头看自己的手,每一道纹路里都浸满了血,如同一张密密的网,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那一刀,他砍不下去。

身后寒气逼人,他侧过头,又看见浑身是血的顾嘏。自从死后,他的脸上总是带着阴森森的笑容,让人看了心里发寒。

“殿下下不去手?”顾嘏阴阴地说,“殿下当年带兵弑君的时候,是多么意气风发,皇宫里血流成河,尸横遍野,殿下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现在只不过让殿下杀个妖女,殿下竟心软了。”

“住口!”

顾嘏嘿嘿冷笑:“臣是来提醒殿下,王鹦鹉只是个凡人,在那个极阴之地待久了,折寿也就罢了,只怕会有性命之虞。”

刘五郎握刀的手猛地一紧,脸上的神情也变得更加凌厉:“我自有分寸,你给我退下!”

顾嘏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消散在雾气氤氲的山林之中。

夜寒露重,芸奴出来的时候披了一件厚衣服遮挡露水,不知为何今晚的月色分外凄迷,像是某种不祥的征兆,她在山林之中穿行,久而久之觉得自己仿佛就是生于斯长于斯的草木精怪。偶尔有黑色的大鸟从林中惊起,扑棱棱冲进苍穹之中。

道观往西二十里果然有一棵高大的皂角树,她绕着树干走了一圈,发现了那口被藤蔓植物掩盖了的井,井中还有水,寒气逼人。她朝井里看了看,里面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到。

她从袖子里摸出一面小镜子,擦了擦镜面,扔进井中,沉闷的水响之后便悄无声息,她伸着头看了半晌,依然什么也看不见。

果然,那只是个以讹传讹的古老传说罢了。

她提了提道袍的下摆,正打算离开,忽然听到清脆的女声从井内传来,她心中一动,连忙凑过去,趴在井沿上。

井内光影浮动,水面仿佛变成了亮堂的镜面,镜中现出一个年轻的女子,那人穿着南朝时的衣物,以表演小戏法为生。

那个人,长得和她一模一样。

是严道育!

这天,她正在酒楼中表演,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过来,笑吟吟地问她,愿不愿意跟她去华美的宫殿里表演。她自然是愿意的,于是,那位美丽的少女将她举荐给了当朝太子的亲姐姐——东阳公主。

那位少女,名叫王鹦鹉。

在东阳公主府,她见到一个人,一位俊美的皇子。

那是一个云霞漫天的傍晚,一身锦袍的刘劭骑马而来,目如朗星,风姿伟岸。沐浴在夕阳中的她当时并没有发现,这个人,会是她今生的情劫。

她施了个小戏法,轻而易举地取得了他们的信任。

刘劭姐弟将她奉为上宾,昨日还风餐露宿的她,转眼便过上了锦衣玉食的生活。她发现自己的眼睛再也离不开刘劭了,每日都在期待他的到来,黄昏时公主府门外“嗒嗒”的马蹄声总是那么轻而易举地让她欣喜。她挖空心思表演各种术法让他高兴,只要他对着她笑一笑,她就会高兴一整天。

但是在刘劭的眼中,她也只不过是个幻术师罢了。

他每晚匆匆而来,为的是美丽的王鹦鹉,他喜欢在噼啪作响的水晶帘后,拥着王鹦鹉看严道育表演,他只有在看着王鹦鹉的时候,才会露出温柔的笑意。

但她不在乎,只要能看着他,她就已经很满足了。

那个时候的她,还以为自己只需要向这些贵族表演戏法,但她错了,他们供给她锦衣玉食,并不是想养一个幻术师。

他们所想要的,是一个能够以巫蛊之术害人的巫女。

当王鹦鹉将木偶做成的小人递给她的时候,她吓呆了,东阳公主凌厉的眼神仿佛一把锋利的刀,她不敢拒绝,只得假意应承下来,随便施了个法术糊弄过去。

那天夜里,她逃走了。

离开东阳公主府的时候,她哭得像个孩子,因为她知道,这一生都不可能再见到那个俊美的少年,再也听不到他嗒嗒而来的马蹄声了。

她决定连夜离开,一直往南走,依然靠表演戏法过活,路过扬州时,一位小吏盛情款待她,酒过三巡,小吏忽然跪下磕头,求她助他躲过一劫。原来这小吏得罪了扬州刺史,被罚一百鞭,明日一早就要行刑。一百鞭足以将人打死,小吏哭得涕泪横流,只求保命。她一时心软,教了他一个避祸的法子:从子时起,跪在月下诵经百遍。小吏自然照做,到天亮时经文正好念完,有刺史府官吏策马来报,说刺史格外开恩,赦免了小吏的罪。小吏对她自然感激涕零,不肯放她走,说要留她在府内供养。

一时间,她的事迹一传十,十传百,传得整个扬州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她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件好事,哪里知道,这件好事,竟然是灾劫的开端。

扬州刺史素来厌恶术士,听闻严道育助小吏免刑,勃然大怒,以妖言惑众的罪名将她捉拿下狱,严刑拷打之后,下令于当夜子时将她烧死。

那个夜晚,是她永生永世的噩梦。

火光凄厉,照亮了夜空,火舌在脚下燃烧,灼热的气浪翻卷,她只记得那一片惨蓝色的苍穹。

她以为自己就要死了,她听到了嗒嗒的马蹄声,就像那些住在东阳公主府的日子,那些夕阳绝美的傍晚。

当她醒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躺在太子东宫的精致床榻上,印着卷草纹的纱幔在四周起起伏伏。那个只出现在她梦中的男人正坐在床榻旁,一脸的关切。

他说,对不起,我来晚了。

眼泪顺着她的半边脸颊流淌下来,另外半边脸已经烧没了,疼得钻心,但为了他这句话,哪怕再烧去她半张脸,她也心甘情愿。

之后的日子,刘劭对她呵护备至,有些时候,她都要以为他爱上她了,但只要摸一摸那半张丑脸,这种念头就会悄然而逝。

他不可能爱上她的。

但她对他的爱,却从未减少过,甚至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更加浓烈,她想要替他做些事,哪怕是逆天的罪孽,她也在所不惜。

于是她教了刘劭一个法子,用玉石雕刻成刘义隆的模样,埋在含章殿前,然后日夜念诵咒语。

刘义隆的身体开始每况愈下,刘劭喜不自禁,兴冲冲地向她许诺,若是能夺得皇位,必定封她为国师。

可是在她的心中,那些都不重要。她只想看他的笑容,仅此而已。她总喜欢倚在水晶帘边,静静地望着远处的太子寝宫,阳光映照在一颗颗琉璃珠上,漾起一层层淡淡的光晕,宛如一场最华美的梦幻。

她从没想过,这样的日子可以永远继续下去,她只是没想到,这一切会结束得这么快。

东阳公主暴病而死,王鹦鹉不得不嫁给别人,她出嫁的那天,刘劭喝了很多酒,严道育站在水晶帘后,隔着水晶帘静静地看他,连过去劝解的勇气都没有。

她想告诉他,其实王鹦鹉在公主府里养了一个情郎,她不值得他爱,但她开不了口,他也绝不会相信。

不管多么精明的人,一旦爱上了,注定会成为瞎子。

王鹦鹉所嫁的人,是世族子弟,不知道是谁将这个消息传到了皇帝的耳中,刘义隆大怒,下令彻查。刘劭替她遮掩了过去,但她却害怕了,于是在刘劭面前进谗言,让他杀掉了自己的情郎陈天兴。

陈天兴死后的某一个傍晚,她坐在屋中静静地看书,忽然有风摇晃了灯火,她侧过头去,看见一个人影站在窗外,低低地说:“天师,可还记得在下?”

她想了很久,终于记起他是宫中的宦官,那尊玉石雕像,就是他埋在含章殿下。

“你来做什么?”她问。

“陈天兴已经死了,下一个就要轮到我们了!”

她自然不信,宦官陈庆国嘿嘿冷笑了两声:“天师还不知道吧,您这半张脸,就是拜太子所赐。”

“啪”,宫灯里爆了个灯花,烛火摇晃,似乎照见满屋的血。

“你说什么?”

“命扬州刺史烧死你的人,正是太子,还是陈天兴去扬州传的令,要不然为何太子会去得如此及时?”陈庆国说,“这不过是太子布的局。他知道你不会乖乖任他摆布,故意放你逃出公主府,然后让你身陷险境,再救你出来,你又怎么会不对他感激涕零言听计从?”

风从屋外吹进来,水晶帘“噼啪”作响,宛如催命的符,她跌倒在地,屋顶上雕刻的精美图案在旋转。

陈庆国道:“天师,还是随我进宫,向皇帝揭发太子吧,要不然咱们都要被杀人灭口!”

揭发太子?

“不,我做不到。”她浑身颤抖,喉中腥甜,呕出一口血来,血渍在素白的道袍上晕开一朵妖娆的花。

窗外的陈庆国叹了口气:“既然如此,就只好得罪了。”

又是一阵帘响,她看到几个黑衣人冲进来,不停晃动的珠帘成了她昏迷前见到的最后的景象。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冷水泼醒,发现自己被吊在一座牢狱之中,一个身穿华服的美艳女人站在牢门外,冷冷地看着她,眼神像刀,随时可以出鞘。

“你就是严道育?”她说,“就是你挑拨我们母子,让浚儿抛弃我这个母亲,去和他大哥沆瀣一气?”

浚儿?说的是刘浚吗?原来她就是潘淑妃。

潘淑妃与太子刘劭的母亲袁皇后不合,太子与她形同水火,而她的儿子刘浚却与刘劭极为亲近。

呵,挑拨母子不合吗?原来外面已经有了这么多关于她的可怕流言。

她的嘴角挑起一抹自嘲的冷笑,潘淑妃大怒,大喝道:“给我打,往死里打!”

鞭子落在身上的疼痛已经不算什么,她心里的痛,才真正刻骨噬魂。狱卒打了整整一个时辰,她已皮开肉绽、体无完肤。

“怎么,你还是不肯去陛下面前揭发太子吗?”潘淑妃怒道。

她沉默着不说话。

潘淑妃更怒:“来人,把她的胸乳割下来,看服是不服!”

狱卒嘴间浮着淫笑,拿着刀走过来,刚撕开她的衣服,忽然牢外有人喊:“太子兵变了!”众人大惊,狱卒手中的刀“当啷”一声跌落在地。严道育忽然动了,一脚踢在刀柄上,刀身飞起,划过狱卒的喉咙,穿过地牢的木栅栏,击落墙上熊熊燃烧的火盆,刺进墙中,刀柄还在不断颤抖。

火盆落地,大火“轰”的一声燃烧起来,狱卒们和潘淑妃的侍女们都慌了,惊慌失措地拥着娘娘朝外跑。

火烧得很快,不过顷刻之间便涨满了她的眼帘,今生,她注定要葬身火海吧。

火焰湮没了水面,待火光退去,古井又恢复了原样,一潭死水,波澜不惊。

芸奴趴在井边,浑身都被冷汗湿透,仿若置身于梦魇之中。

身后脚步声响,她回过头去,看见刘五郎手提大刀朝自己走来。

月光阴冷,她从一个梦魇中醒来,又坠入另一个梦魇。

芸奴茫然地看着他:“如果要骗我,就该骗我一辈子,为什么要撕开温情脉脉的假象,把血淋淋的真相给我看?七百年了,我都已经忘记了,为什么还要让我想起来?我们都已经转世,成了各不相干的人,为什么你还要出现在我的面前?”

刘五郎不敢看她的眼睛,举起刀,刀锋阴冷,他的话更冷:“对不起,如果你要恨,就恨我吧。等我用你的人头换回鹦鹉,我会自尽向你谢罪。”

芸奴望着他,一言不发。

刘五郎的手在颤抖,有一瞬间他心软了,但是一想到鹦鹉,他的心又不得不硬起来,一咬牙,挥刀砍了下去。

当白谨嘉和叶景印来到山脚下时,白谨嘉忽然步子一顿,猛地抬头,死死盯着面前这座山,柳眉渐渐皱起。

“怎么,有什么不对?”叶景印问。

“有人布了阵法。”白谨嘉沉声说,“是浮幻之阵,进山之人都会迷路,有人想阻止我们入山。”

“可有破解之法?”

“跟着我的步伐,踩着我的脚印走,记住,千万不要走错。”

刘五郎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的少女,她抓住了刀锋,鲜血从她的指缝间涌出,在地面种出一串鲜艳的桃花。

“我不会再任你摆布了。”一滴泪顺着少女面无表情的脸庞流淌下来,刘五郎暗暗心惊,从她眼中流出的,根本不是泪,而是血!

芸奴抬起另一只手,指甲一弹,刘五郎好像被一记重拳击中,大刀脱手,朝后飞去,重重地摔在树干上。

他浑身像被摔散了架,艰难地站起来,刀锋蓦然而至,刺进他的肩窝,他闷哼一声,不敢相信面前这个面色冰冷的人就是那个善良木讷的女孩。

“曾经有个人,她愿意为你献出生命,可是现在,她已经死了。”芸奴的眼中泛起红色的荧光,在那妖异的光芒中,刘五郎看到一丝可怕的疯狂。

这个女人疯了。

芸奴大叫一声,将刀抽出来,举刀欲砍,却在他头顶上生生停住,她的手在颤抖,额头上有一道道青筋暴起。

她似乎在挣扎,纠结于杀与不杀之间。

刀猛地一收,芸奴转身朝西山的方向奔去,速度之快,宛如一阵疾风。

胸口的伤剧痛,他捂着刀口缓缓蹲下身,单腿跪下,鲜血不住地流。看来是他想得太简单了,这个女孩从前世起就有着奇异的力量,虽然那个时候她只会些小术法,但他能够感觉到,今世的她,力量已与前世不可同日而语。

难道,她是妖怪?

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他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得靠着树干,等待着命运的降临。

“白兄,这里有个人!”叶景印冲过来,将刘五郎扶起,白谨嘉连忙在他身上几个穴位拍了拍,止住鲜血,大声问:“你是谁?你有没有看到一个长得清清秀秀,十五六岁的女冠?”

刘五郎猛地抓住她的手,虚弱地说:“她疯了。”

白谨嘉倒抽了口冷气,抓住他的衣襟,怒道:“你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的眼睛流出血泪。”刘五郎断断续续地说,“眼珠泛红光。”

白谨嘉脸色骤变:“糟了,她走火入魔了!我们一定要赶快找到她!”她粗鲁地将刘五郎抓到身前,恶狠狠地问,“快说,她到哪儿去了!”

刘五郎艰难地抬起右手,朝西边一指:“李……宅。”

“叶兄,你留在这里,我去带芸娘子回来。”

“等等。”叶景印拉住她的手,“我和你一起去。”

“很危险啊。”白谨嘉提醒他。

叶景印正色道:“我像是怕死的人吗?”

白谨嘉轻笑道:“既然不怕死,就随我来吧,不过,到时候我怕是没有闲暇来护着叶兄了。”

深夜的李宅已然成了鬼宅,妖气冲天,整座山头都弥漫着不祥的黑雾。

大门缓缓打开,芸奴站在门外,一头青丝长发披散在身后,随着风飞舞,她手中提了一把大刀,因她身材瘦小,刀尖垂在地上,随着她的走动,在地面画出一道长长的刻痕。

李宅之中原本聚集着七百年前所死去之人的精魅,当芸奴走进来时,他们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力量正如同山岭崩塌一般朝他们压过来,作为妖物的本能驱使着他们四散而逃,隐在角落里,不敢近前一步。

芸奴走得很慢,李宅之中挂着白灯笼,此时都已点燃,亮着惨白的光,照在她的脚下,仿佛她身上所散发出的可怕气息令光线都臣服了。

堂屋正中慢慢现出刘义隆的影子,他的身形比前几日更加清晰,几乎变成了实体。

“你这妖女,竟然主动找上门来了!”他沉声道。

“吸食了这么多人的精气,终于快要炼成实体了吗?”芸奴的脸被发丝遮掩,只露出一个尖尖的下巴。她缓缓抬头,风鼓起她的长发,苍白的脸映衬着红色的眼以及猩红的泪痕,竟然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她忽然一跃而起,挥刀朝刘义隆砍来,那把普通的大刀带着凌厉的刀风,将堂屋屋檐下的两盏白色灯笼切为两半。刘义隆大惊,他拔出腰间的剑,刀剑相击,卷起罡风,将几个侍立在堂屋内的精魅搅得粉碎。

芸奴的眼中全是令人恐惧的疯狂,刘义隆命刘五郎前去杀她,不过是想让他们自相残杀,无论谁死对他都有好处,可如今看来,他似乎犯了个致命的错误。

这个严道育,并不像他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她不只是个会点儿小戏法的女骗子。

二人短兵相接,芸奴的功力竟然不在刘义隆之下,二人从堂屋打到内院,精魅们四散而逃,却还是被锋利的罡风撕得粉碎,墙壁上留下一道道刀痕。

刘义隆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在被她一步步逼向绝境,他不甘示弱,一个虚招逼退芸奴,将手中剑刺进地面,重剑如一根刺入地底的刺,纹丝不动。他双臂展开,口中念动咒语,冕服的宽大袖子在风中猎猎作响。

翅膀扑棱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一群群乌鸦从林中飞起,在半空中会聚成一大片乌云,在李家上空盘旋,尖锐刺耳的叫声如同一道道可怕的魔咒。

芸奴抬起头,仰望那一大片乌云,乌云忽然一动,朝下俯冲而来,扑向她的面门。她挥刀割断自己的一只袖子,将袖子往空中一展,化为一张大网,将屋顶笼罩,乌鸦扑在网中,发出粗犷惨厉的号叫。

四周的白灯笼摇曳不休,将芸奴的身影照得峭楞楞如同鬼魅。她提刀往前,刚走了几步,脚下忽然漾起黑光,她低下头,看见脚底用腐血绘制着符咒,一道道符咒围成一个圆,组成阵法,将她牢牢困住。她刚一踏上咒语,脚底立刻发出“嗞嗞”的轻响,冒起缕缕青烟。

刘义隆的脸上浮起一层冷厉的笑意:“原本这个阵法是用来对付那些术士的,没想到竟然困住了你。也该你今天命丧如此,七百多年了,朕今日终于可以报仇雪恨。”

黑火“腾”的一下烧起来,朝芸奴所站的地方聚拢,刘义隆按住剑,叹息道:“想朕堂堂刘宋皇帝,今日竟窝在这鬼宅之中,化为恶鬼。这都是拜你这妖女和那个逆子所赐!今日让你被黑火烧尽魂魄,真是便宜了你。”

火焰越来越近,芸奴静如止水,就在众魅以为她要乖乖受死的时候,她忽然将刀一举,以剑为笔,在空中画起符咒,刀尖勾勒出一道道金色笔画,她每画一道符,四周的精魅便飞起一个来,一边惨叫一边钻进她的身体之中。

刘义隆大惊,只见精魅越聚越多,芸奴眼中的红光越来越盛,一股凌厉的气息如山一般压来。

这一刻,他生出一丝惧意,正如千百年前当他面对拓跋焘的数十万铁骑的时候,那种面对数十倍强于自己之敌的心惊胆战。

当精魅聚得够多时,芸奴上前一步,挥刀一斩,大地轰然裂出一道缝隙,阵法破损,黑火退去,她将大刀朝刘义隆一指,刘义隆神情大变,侧身躲过,剑气击在他身后的中堂之上,墙上所挂的容像画和画前所设的贡品器物全都炸开化为齑粉。

刘义隆皱了皱眉,不再恋战,转身逃进屋墙之中,消失无踪。芸奴也没有追,只提着刀往后院而来,精魅们早已逃得无影无踪。她一刀斩开厢房大门,屋内响起女人的尖叫声。芸奴冲进去,玄微在角落中缩成一团,抱着头哭道:“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王鹦鹉,你才是始作俑者,白白让我替你背了罪名。”芸奴举起刀,“我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了。”

“玄芸?”似乎听出了她的声音,玄微抬起头,一把抱住她的双腿,“玄芸救我,救我啊,这里到处都是妖怪,他们要杀我,要杀我啊!”

芸奴一脚将她踢开,不再跟她啰唆,举刀就砍,刀刚落到一半,忽然听一声高呼:“住手!”刀生生停在半空,但只停顿了片刻,她又再次举起刀,一道白光打在她的背后,她低呼一声,身子一软,跌倒在地。

白谨嘉和叶景印冲进来,将芸奴扶起,叶景印惊道:“她身上怎么有一股陈腐之气?”

“她吸了太多精魅,快,将她扶起来。”她和二公子让芸奴坐起,一掌打在她的背心,芸奴身子弓起,无数精魅从胸膛之中冲撞而出,四下逃散。

“就让它们这么跑了?”叶景印问。

“它们不过是普通精魅,被芸娘子吸入体内,仅存的灵气已经散了,难聚其形,不足为患。”白谨嘉将芸奴轻轻放在地上,“芸娘子走火入魔,如果不及时救治,恐怕就要沦入魔道了。”

“要如何救?”

白谨嘉从头上拔下玉石簪子,刺入芸奴的肩窝,黑血汹涌而出。叶景印大惊,却没有开口询问,看着她在芸奴身上刺了六个洞,放尽黑血,芸奴的脸色才终于好了些,变得洁白莹润起来。然后她口中念动咒语,一掌朝芸奴的额头印去,打散了她头内的一团红光,芸奴才终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呼吸舒畅,脉象平稳。

“还好她入魔不深。”白谨嘉松了口气,“不过经过这一役,芸娘子元气大伤,还需要用各色补药好好调理身体。”

“这个容易,别院已经准备妥当了,待我去跟青云观住持说过,就可以接她回去。”

“也好。”白谨嘉道,“我先将芸娘子和那个受伤的男人带回别院去,你送这位道长回道观,跟住持谈芸娘子之事。”她从袖中摸出一包药粉,对还在瑟瑟发抖的玄微道:“得罪了。”说罢,将药粉朝她一撒,她眼中浮起一丝迷茫,软软地倒下去。

聚在李宅头顶上的黑雾散开,天边光芒乍现,晨光熹微。

天,终于亮了。

“这么说来,玄微和玄芸被妖物掳走,是叶公子救了她们?”青云观住持坐在上首,怀中抱了一支拂尘,“既是如此,贫道多谢叶公子的义举。不过为何送回来的只有玄微?玄芸在何处?”

“实不相瞒,她受了伤,在下已经将她送回家中休养去了。”

住持脸上闪过一丝不快:“就算受伤,也该送回青云观来,观内自会请大夫为她诊治。”

叶景印将一沓钱引放在桌上,住持脸上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叶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在下想请一位女冠到我家中为家父家母祈福,我与玄芸有些投缘,请住持准许她在我家中长住。这些是香油钱,还请住持不要嫌弃。”

“叶公子还真是大手笔,没想到那个丫头竟然这么值钱。”住持笑道,“叶公子,不管玄微和玄芸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不管你和玄芸究竟有什么瓜葛,但她现在是我青云观的人,不是你想买就能随便用钱买下的。这里是道观,不是青楼。”

叶景印想说什么,但住持没有给他机会:“我知道,你们这些富贵人家,喜欢在家中养些女冠,名义上是祈福,实则与姬妾无异。叶公子,不妨告诉你,只要有我景蓝凌在一天,就没人能把我观内的人买走!来人,送客!”

“且慢。”叶景印走近一步,低声说,“住持的气节令在下钦佩,不过,在下倒是听说几日之前住持曾拜访过临安府尹。”

住持神色微变:“那又如何?在下不过是为府尹大人的母亲祛病,叶公子不会听信一些市井小儿的传言吧?”

“在下当然不会信。”叶景印长叹一声,“不瞒住持,玄芸本是我家中人,对于在下来说,她不是奴仆,而是家人。她被发配到观里出家,是在下没有保护好她。这数日来,在下对她日思夜想,只希望能尽快与她团聚。在下的这种心情,想必住持一定能够体谅。”

他说得情深意切,景蓝凌看着他,有些动容,却没有说话。

“让玄芸与在下团聚,只是住持抬抬手的事,但对于我和玄芸,却是天大的恩德。”叶景印正了正衣冠,朝她深深一揖,“还望住持成全。”

景蓝凌沉默一阵后道:“你倒是个情种。玄芸有你这么一个男人为她倾心,也算不枉此生了。这样吧,你随我到真武大帝面前,请真武大帝决断吧。”

叶景印跟着住持来到大殿,真武大帝宝相庄严。景蓝凌恭恭敬敬行了礼,命弟子取来一对新月形的木块,捧在手中,轻声道:“玄芸当何去何从,还请大帝明示。”说罢,将木块往地上一丢,其中一块很快便停了下来,另一块却在不停地转动。

叶景印紧张地看着木块,这种占卜法子他见过不少,母亲有什么事拿不定主意,就喜欢在佛像前求神问卜,若两个新月方向一致,便是神灵赞同。不过他还从未见过木月亮能转这么久,难不成连神明也举棋不定了吗?

景蓝凌似乎也有些迷惑,又磕了三个头:“玄芸何去何从,还请大帝明示。”

蓦然间,叶景印似乎听见谁在轻轻叹息,随即那块木月便停了下来,两个月牙的方向毫无二致。

“看来你与玄芸尘缘未了,我便做了这顺水人情。”住持挥动拂尘,念了句无量天尊,“不过玄芸毕竟还是道士,只要官家一天不下旨准她还俗,她便一天是出家人,希望叶公子注意分寸,我青云观蒙羞事小,叶府的名声蒙尘事大啊。”

“多谢住持提点,在下心中自有分寸。”

芸奴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柔软的床铺上,枕头处立着一张屏风,用以遮挡冷风,四周挂着暗金色的帷幔,上面印着缠枝花卉,一枝枝,丰韵美丽。

她蜷缩起身子,轻轻握着拳头。一双手环住她的身子,年轻的术士在她耳边柔声说:“别害怕,有我在呢。”

“白公子?”芸奴诧异地抬头看她,呆了片刻,忽然抓住她的衣襟哭起来,“白公子,我做了个很可怕的梦。”

“我知道。”白谨嘉捧着她的脸,轻声安慰,“现在噩梦已经醒了。”

芸奴看着她的身后,神情惊恐,白谨嘉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转过身,反手将帷帐放下,遮挡住榻上的少女:“刘壮士,随意进入女子闺房,是一件很失礼的事。”

刘五郎看了看透明帷帐上所映照出的少女身影,眼中浮现出浓烈的歉意,如氤氲的雾气:“我只是担心道育……”

“抱歉,这里没有严道育。”白谨嘉脸上虽然带着笑意,语气却坚硬如铁。

刘五郎微微有些脸红。“是啊,这里没有严道育,也没有刘劭,那都是七百年前的事了。”他郑重地朝白谨嘉拱了拱手,“多谢公子相救,在下是来告辞的。”

“你要走?”白谨嘉顿了顿,道:“今后壮士有何打算?”

“在下要回到北方去,继续抗金。”

芸奴忽然问:“那玄微怎么办?”

刘五郎沉默一阵,努力压下心中的眷恋与不舍,苦笑道:“人之所以会转世,便是要忘却前程,重新开始。若是再执著于前世的种种纠葛,又何必再入尘寰?”

白谨嘉淡淡一笑道:“才不过在这里休养了三五日,壮士竟然开悟了。”

刘五郎笑而不语,朝帷帐内的芸奴深深一拜,转身离去。走到院门口,他又忍不住回顾厢房,黑瓦白墙,天地静默。如果他曾爱过严道育,哪怕只是一刻,他也不会像现在这般愧疚吧。

长长地叹息一声,他出门而去,再也没有回头。

芸奴沉默良久,转身卧下,眼泪顺着她的眼尾垂落,濡湿了玫瑰枕。

她没有告诉刘五郎,其实玄微很想离开青云观,过普通女人的生活。

如果她说了,他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带玄微走吧。

白谨嘉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始终没有开口,转身出来,见叶景印正提了两服名贵药材走进院门,交给小丫头去煎。

“如何?芸奴醒了吗?”

“醒了,正伤心呢,且让她静一静。”白谨嘉在院中的石桌旁坐下,一个小丫头忙过来奉茶。叶景印捧着哥窑的天青色茶碗,看着乳白色的茶问道:“白兄,芸奴的前世真是严道育?”

“一个人可以经无数次轮回,就算她曾经真的是严道育,那也不过是数世轮回中的一世罢了,早已如过眼云烟,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顿了顿,她又意味深长地说,“不过,我倒是想知道,某个人挖出七百年前的陈谷子烂芝麻,究竟意欲何为。”

叶景印一惊:“你的意思是?”

“刘义隆的魂魄附在水晶帘上数百年,怎么会这么巧被人盗出,又怎么会这么巧沾到了人血,从沉睡中被唤醒?刘五郎又为何会这么轻易记起前世?每个转世的魂魄都会饮下忘川之水,就像被施了一个咒,忘却尘寰,重新开始,若没有法力高强之人从中作梗,忘川之水又怎么会失效?”

“难道有人想要让芸奴走火入魔?”叶景印将手中瓷碗重重往桌上一磕,崩出一道口子。

白谨嘉眉头皱得更紧:“不管那个人的真实目的是什么,我们都要万分小心,他决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刘义隆盘坐在一棵槐树之下,槐树极阴,正好集聚阴气供他疗伤。

他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他捂住胸口,将体内的气息调匀。那个妖女究竟是何方神圣,竟然有这般厉害的本事。看来他得再去抓几个路人,吞食精气,提高修为,才能与之抗衡。

草丛中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他立刻提剑在手。

一只黑猫缓缓地钻了出来,抖了抖身子,朝刘义隆瞪着一双蓝绿色的眼睛。刘义隆神色大变:“又是你!”

“没用的东西!”黑猫竟然开口说话,“七百年的老鬼,竟然只有这点儿本事?”

刘义隆大怒,正想拔剑,忽然间白光铺天盖地而来,将他完全包裹,他大惊失色,用剑乱砍,但这里仿佛一座冰块铸成的监牢,冰一般的四壁坚硬如铁。

“不!放我出去!”

黑猫低头看了看地上的琉璃珠,冷笑一声,将它叼起来,扔进深井之中。

“你来自黑暗冰冷的陵墓,也该回到与之相似之所在。”黑猫用残忍的语调嘲笑,“我不需要无用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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