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目如画,是镜里空花。
纤纤素手从木制漆妆奁中取出一只玉盒,盒上雕刻着鸳鸯戏水。青铜蝴蝶镜中映出美丽的容颜,为少女敷上一层柔软的金色。少女打开玉盒,盒中有满满的浅红色口脂。她用小指头在盒中蘸了蘸,涂在唇上,小巧的樱唇娇艳欲滴,令少女的面容更加光彩夺目。
少女正在欣赏自己的美貌,但那镜中竟现出一个模糊的人影,悄无声息地飘到她的身后。她悚然一惊,看见那人影微微俯下身,凑到自己的耳边,映在镜中的脸变成了两张,那张不知从何而来的脸白如宣纸,又大又黑的眼睛中流下一滴泪来。
那滴泪,竟是猩红的。
七月下旬,叶府又到了分发妆粉胭脂的时候,每个丫鬟都有份例,只是根据身份有所不同而已。碧烟、霜落等人得的自然是上等胭脂,三四等的小丫头只能得些市面上常见的物什。芸奴虽说仍是大丫头,月钱也没有短过她,但平日里分派的果子、胭脂、头花之类,她便只能跟小丫头差不多了。
这次她得了一盒口脂,名叫“石榴娇”,颜色娇嫩,看起来甚为可爱。她忍不住对着镜子,刚画了一抹,便听见小衣在身后笑道:“芸奴啊,你就不用画了,底子不好,再怎么画也是枉然。”
芸奴心中一痛,眼神灰暗,将口脂盒盖上,找来手绢将唇上擦了,转身去院子喂鸟,用上好的粟米扔着让鸟儿啄,碧烟正在逗鸟,见状说道:“不用喂了,去扫地吧。”
芸奴答应一声,正要走,忽然听见那八哥叫道:“丑八怪,丑八怪。”碧烟笑得花枝乱颤:“这鸟儿真机灵,还能认人了。”
芸奴低着头,回房换了身衣裳,径直来到偏门,叶景印已经在车内等候多时了,微微有些不悦:“不是说好巳时三刻吗?怎么迟了?”
“今日府里派妆面,所以耽误了些时候。”
叶景印不屑地笑了一声:“那些东西都是便宜货,你要是喜欢,我带你去临安城最有名的浅妆居去买些上好的胭脂水粉。”
芸奴垂着头道:“不用了,我只是个粗使丫头,平日里也用不上。”
车子驶到白家,房门紧闭,无人应门,叶景印道:“她肯定又找乐子去了,咱们去仁美坊,肯定能找到她。”
果然不出他所料,青布马车驶进仁美坊,得月楼的老鸨便颠颠儿地跑过来,跪地磕了个头:“二公子,贱婢给您请安了。上次贱婢不知道您就是咱们的少东家,多有怠慢,还请恕罪。”
少东家?芸奴心中暗暗吃惊,难道得月楼竟是叶家的产业吗?
“闲话少说,白公子在哪里?”
“白公子就在咱们楼里,听苏小姐唱曲呢。”老鸨谄媚地笑道,叶景印下车上楼,苏小姐的房内暗香浮动,俊美非凡的白谨嘉斜倚在罗汉床上,身下垫着白色羽纱褥子,以手支着额,神色慵懒。苏怡然也坐在罗汉床上,两人正在下棋。
“叶兄,来得正好。”白谨嘉招呼他,“快来陪我下一局。”
苏怡然乖巧地让开,去拿自己的琴,此时隔壁房间有歌声传来,声音清亮,煞是好听,只是过于妩媚妖娆:“两只脚儿肩上搁,难当……口口声声叫我郎。舌送丁香娇欲滴,初尝。非蜜非糖滋味长……”
芸奴歪着脑袋在听,白谨嘉问:“你听得懂吗?”
“词句是懂的,只是不知道这词到底说的是什么。”
白谨嘉暧昧地笑,压低声音道:“小娘子今夜到我府上过夜,我可以将这词好好教给你。”
叶景印假咳两声:“白兄,你就不要逗芸奴了。”芸奴也听出其中意味,羞红了脸不说话。苏怡然朝她瞧了瞧,眼中有羡慕也有不屑,弹起轻柔的小调。
黑子白子一颗颗落在棋盘上,叶景印道:“今日白兄来得月楼,恐怕不仅仅是找乐子吧?”
白谨嘉脸上浮起笑容:“其实我是在等叶兄,等你来求我。”
“白兄真是我的知己。”叶景印笑道,“既是如此,我也不拐弯抹角了。三日前,得月楼里出了一桩人命案子,虽是报了官,但临安府尹毕竟是审人的官儿,恐怕审不了鬼。”
白谨嘉折扇轻摇:“要我帮忙不是不可以,一来,要出得起价钱;二来,要这案子能让我感兴趣。”
“你肯定会感兴趣。”叶景印喝了一口芸奴端来的参茶,“得月楼内有位红牌,名叫韶芳,以其娇艳欲滴的樱唇闻名。三日前,她在自己的房里被杀,右手被砍掉。服侍她的使女秋月说,她听到房内有响动,进去查看,发现一个白衣女鬼在窗外一闪而过,消失无踪。”
“我听过类似的故事。”白谨嘉抬起身子,“一年前,李家的三小姐也被人以同样的方法杀害,她的使女也说曾见过一个女鬼。那女鬼脸色苍白,脸颊上有一滴血泪。”
叶景印往前微微倾了倾:“你说,那真的是女鬼,还是有人假扮?”
白谨嘉沉默片刻:“且先带我去韶芳房中看看吧。”
那是后院一间独立的小阁楼,韶芳生性孤僻,很挑客人。临安的达官贵人似乎就喜欢这样自视甚高的行首,她的门前可谓车马不绝。
闺阁中浮动着淡淡的檀香和胭脂香味,血迹还在,飞溅的血点在铜镜上开出一串妖艳的花。
“得月楼主事的是我家的管家,原本死一个妓女是不必上报的,但惊动了府尹,就必须报到我父亲那里。爹命我跟进此事。我就让老鸨把这阁楼封起来了,只等白兄你来查看。”叶景印道。
桌上摆满胭脂妆粉,韶芳死前应该在化妆,白谨嘉的目光在妆粉中扫过,停在一只玉盒上。她拿起玉盒,盒子底部刻着“浅妆居”三个字。
她打开盒盖闻了闻,侧过头去问侍立在一旁的丫鬟秋月:“这是你家小姐的?”
“是御史大夫陈大人家的衙内送给小姐的。”秋月朝盒子里看了看,“奇怪,这是小姐死前头一天送的,怎么用去这么多了?”
“叶兄,你确定韶芳死后就没人进来过了?”
叶景印道:“这是自然。”
“这么说来,除了韶芳之外,还有一个人用过这盒口脂。”
叶景印惊道:“那个白衣女鬼?”
“真稀奇。”白谨嘉笑道,“女鬼也会涂脂抹粉?”
芸奴道:“我听说书人说过一个故事,说鬼怪为了化作人形,吃人骨肉,会杀死一个女人,将她的皮剥下来披在身上,扮作美人。只是那皮上的五官容易花,需要常常描画。”
白谨嘉点头:“是有这个说法。秋月,你且过来看看,那女鬼还动过别的东西没有。”秋月过来看了一阵后道:“回公子,没有。”
“这就奇了,为何那女鬼单单只画这口脂呢?”
秋月想了想,回道:“也许是这口脂特别名贵。听陈衙内说,这东西叫‘点绛唇’,是浅妆居店主精心研制的,每年只能制成一盒,他费尽了心思才买到。”
“一年。”白谨嘉轻轻念着这两个字,沉思片刻,忽而笑道,“叶兄,看来我们得去浅妆居拜访拜访这位店主了。”
说起浅妆居的这位店主,整个临安城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他叫房采蓝,三十多岁,是个读书人,只是没能考中功名,家中世代制作胭脂水粉,在北边时就很有名气,只是其父不善经营,家道败落了。他南渡之后,开了家小脂粉铺子,名为“浅妆居”,经过十来年的经营,已在临安城闻名遐迩。
三人来到浅妆居的时候,正好看到一位身穿盛装的少女在使女的搀扶下出来,那是一位很美丽的女人,翠绿的长衫子,掩映着浅红色的合欢裙,如同一朵向下盛开的绝美花朵。
大公子房里的美女数不胜数,但和这位娘子比起来,都只能算是杂草了,芸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美丽的女人,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真是美人啊。”白谨嘉也由衷地赞叹,那女子上了一辆马车,辘辘远去,叶景印道:“她是乌大人的女儿乌玲珑,有京城第一美人之称。与渤海郡王已有婚约,是未来的渤海王妃。”
“这样的贵人都亲自来买脂粉,浅妆居果然名不虚传。”三人走进门去,立刻便有一位四十多岁的婆子迎上来:“两位公子是来买胭脂送心上人的吧?我们这里有刚做好的‘露华白英粉’,擦面是最好的,还有这‘眼儿媚’胭脂……”
“你们东家可在?”叶景印打断她,她笑道:“原来二位是来找东家的,二位请稍等,我这就去禀报店主。金贵,快来奉茶。”
白叶二人在太师椅上坐了,一个小厮端了好茶上来。二人喝着茶,见旁边有一间小屋,挂着湘妃竹做的帘子,里面有女人的说话声。
白谨嘉叫住小厮:“那里面的是何人?”
“公子您有所不知,咱们这浅妆居,聘了几个手艺好的婆子,专给上门买脂粉的娘子梳头化妆。”
白谨嘉看了看侍立在侧的芸奴,露出一道促狭的笑容,从袖中拿出一张钱引:“带我这丫头进去,好好给她画一画,各色脂粉都用最上等的。”
“这使不得。”芸奴惊慌道,“白公子,我这张脸,怕是画了比不画还要难看。”
“好主意。”叶景印也跟着起哄,“让我看看你们浅妆居能不能化腐朽为神奇。”
小厮接了钱引,满脸笑意,不由分说便将芸奴拉进小屋。正好传话的婆子出来了:“两位公子,我家主人有请。”
二人随婆子进了里屋,一个身穿短衣裳的男子正在盘中调制朱砂和紫草,阳光从窗户映照进来,将他的脸衬得有些苍白。
模样还是很好的,只是眼中有丝丝郁结的疲惫。
“两位公子见谅,这盒胭脂是渤海郡王府上定制的,今晚必须赶出来。”房采蓝抬起头,温良的脸上浮现一丝歉意。
“是我们打扰了。”叶景印道,“我们这次上门拜访,是想问店家买口脂。”
“不知二位看中了哪一种?”
“点绛唇。”
房采蓝手一抖,用来调和药材的青瓷葵瓣口盘跌落在地,摔了个粉碎。
“抱歉。”他有些慌乱,忙唤婆子进来打扫,“这些日子眼睛不太好了,老是打碎东西。实不相瞒。这点绛唇每年只能制成一盒,今年已经制成,不过几日前卖出去了。二位还是等明年吧。”
叶景印说:“是不是缺了什么珍贵药材?我去寻来便是。”
房采蓝面有难色:“这药材……寻不来的。”
“不是我自夸,只要是这世上有的东西,我便能找来。”叶景印家大业大,自然口气也大,“店家但说无妨。”
房采蓝默然不语,白谨嘉忽然道:“在下曾见过贵店的点绛唇,说句冒犯的话,在下发现,里面加了人血。”
房采蓝大惊,将他上下打量,良久才长长地叹了口气:“这位公子是行家,我在你面前也就不遮掩了。我在北边时曾有一位夫人,甚为贤惠,我与她相敬如宾,很是恩爱。那年南渡,拙荆身子瘦弱,在路上得了重病,而我的盘缠又恰好用完了,请不起大夫,贻误了病情,她就这么撒手去了。”他动了情,眼圈渐红,“这么多年,我一直很思念她。当年我为她做过一盒口脂,她十分喜爱,起名叫‘点绛唇’,这十年来,我每年都要做一盒口脂来纪念她。去年有位道士告诉我,我因为太过想念拙荆,相思淤积在血液中,伤身伤心,恐折寿,让我每年的仲夏在心口上割一刀,放出一盏血来,既可以排解思念之毒,又可以将血加入‘点绛唇’中,做出绝世的口脂来。”
“竟有这等事?”叶景印奇道,“既然是做来纪念尊夫人的,为何要将它卖出去?”
“本来是不卖的。但自从我用相思血做出绝世的‘点绛唇’后,觉得这样的物件如果让它永远存在仓库中蒙尘,实在是暴殄天物,拙荆想必也不会高兴,便将它卖给有缘人了。”
白谨嘉摇着洒金折扇,目光落在房采蓝的鞋子上,那只是一双很普通的皂靴:“原来其中有这个缘由,倒是我们兄弟冒犯了,还望店家海涵。”
“两位千万别这么说,折杀我了。”
二人拱手告辞,走到门边,白谨嘉像是又想到了什么:“店家,请问您这双鞋是在哪位裁缝那做的?”
房采蓝愣了一下,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是问一位道士买的。去年的这个时候,他提了这双鞋到我店里来卖,我看他衣衫破烂,很落魄,便买下了,就当接济他。”
白谨嘉笑吟吟道:“你可知道他的名号?”
“这个……倒没有多问。”
从里屋出来,叶景印问:“你怎么突然对他的鞋感兴趣?”白谨嘉笑得意味深长:“其实我是对那位道士感兴趣,若能见上一面,倒要向他讨教讨教。”
“两位公子,”小厮跑过来,笑容满面,“已经画好了。”
“是吗?”两人饶有兴味地说,“快叫她出来。”
“我,我不敢……”竹帘后的少女战战兢兢,叶景印没什么耐心,冲过去掀开帘子,将她拉了出来。
然后,他愣住了。
肌如雪,眉如黛,唇似朱,身穿合欢裙,头梳随云髻,姿色平庸的少女经过一番打扮,竟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她并没有突然变得很美,但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秀丽如初春的阳光般动人。
白谨嘉抚掌大笑:“好!好!好!浅妆居果然名不虚传,这丹青妙手,将芸娘子的美全画了出来,有赏!”
小厮和婆子接过钱引,笑得合不拢嘴。
叶景印发现自己失态,尴尬地望了望天:“点唇涂颊之下,谁人不是美人?看来平日里我们所见的那些美女,都是化妆化出来的,以后若是娶妻纳妾,还是要见过对方的素颜才好。”顿了顿,对芸奴道:“上次我赏你的梳子呢?”
芸奴从怀里掏出锦囊,二公子取了梳子,替她插在发髻之中:“这样才像个富贵人家的大丫头。”
芸奴羞红了脸,只是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白谨嘉用扇子托起她的下巴:“叶兄,你真的不肯把她让给我?”
“别妄想了,我都没要到手呢。”
芸奴脸颊更红,嗫嚅道:“两位公子,求你们不要再拿我打趣了。”
“小娘子生气了。”白谨嘉笑道,“这样吧,为了庆祝芸娘子今日娇艳动人的妆容,晚上我做东,去尝尝竹筠楼的大闸蟹。”
三人并没有发现,一双眼睛盯着芸奴,目露凶光。
这一日芸奴回清泠轩时,天色尚早,算算时辰,该去喂鸟了,便往长廊而来。却没想到竟碰上了大夫人,她穿着一件沉香色对襟衫子,带了个丫鬟,径直而来,芸奴躲避不及,只得欠身行礼:“拜见大夫人。”
大夫人将她上上下下打量几遍,疑惑地说:“你是芸奴?”
芸奴点头。
“抬起头来让我看看。”
芸奴依言抬头,大夫人脸色一沉:“你打扮得这么妖妖娆娆的给谁看呢?”芸奴吓得赶紧跪下磕头:“大夫人息怒,奴婢以后不敢了。”
大夫人瞥了她一眼:“都入叶府十多年了,该知道分寸。你向来老实本分,怎么今天倒学起那些狐媚子来?”
“奴婢再也不敢了。”芸奴磕头道,“请大夫人原谅奴婢。”
“好了,起来吧。”大夫人看见她头上的包金梳子,皱起眉头,“这头饰是哪里来的?”
芸奴不会撒谎,照实说:“是上次二夫人生辰赏的。”
大夫人眼中满是不悦,但她向来以贤明自诩,不便发火,只是冷冷道:“你倒机灵,知道风往哪儿吹,就往哪儿倒。整日里分内的事情不做,就赶这些巧宗儿去了。”
芸奴被骂得不敢说话,连忙将那梳子拔了:“奴婢以后不戴了。”
大夫人冷哼了一声,面色阴沉地走了。芸奴连忙去井边打水将妆容洗去,她望着水中自己的倒影,眼睛有些酸痛模糊,温热的东西滴了下去,漾起层层涟漪。
她只不过是个丫鬟,就应该本本分分地过日子,不该有什么幻想的。
可是,心痛得好难受。
她只不过,做了几个时辰的美梦罢了。
这个晚上芸奴睡得很早,熏炉中袅袅烟雾升腾而起,小小的屋子里传出女孩们轻微的鼾声。
万籁俱寂,不知从哪里来的光,映照在纱窗上,一道人影飘然而至,从窗外无声无息地飘过,门,轻轻地开了。
进来的是一个穿白衣的人,长长的头发被微风勾起,她来到床边,俯下身摸女孩子们的头,一个一个摸过去,像在地里挑拣西瓜。直到摸到了芸奴的头上,这位少女立刻睁开了眼睛,大喊道:“谁?”
白衣人转身便走,速度极快,芸奴睁大了眼睛,满脸不敢置信。
她并不是在跑,而是在飘,她白色的衣服下,没有脚!
是女鬼!
女孩们被芸奴的叫声惊醒,看见一晃而过的白衣女鬼,吓得连连惨叫,一时间屋中炸开了锅。女鬼从窗户逃出去,芸奴本想追赶,但身边全是眼睛,她自然不敢轻举妄动。
忽然间,她听到了一声惨叫。
芸奴连忙扑到窗边,看见一道颀长的身影站在百步之外,身穿青袍,手拿大弓,月光洒在他的身上,为他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冷霜。
大公子?
离窗户不足十步远的地方,躺着那个白衣女鬼,一支长箭从正面射入,贯穿了她的胸膛,将她钉在地里。
芸奴开门出去,迫不及待地掀开女鬼的头发,那浓密的青丝竟被她扯了下来,竟然是假的!借着月光,她仔细看那女鬼的脸,那眉眼,她认识。
是浅妆居的小厮金贵!
难道那个连害两条人命的白衣女鬼,就是这个小厮?叶府戒备森严,连苍蝇都飞不进来,他又是怎么进来的?难不成他还是武林高手?
或者,他本就是鬼。
芸奴掀开金贵所穿的白衣,他的脚上穿着一双皂靴,鞋是黑色,也难怪在黑暗之中会看成无脚鬼魂。她摸了摸靴子,有些厚,这个天气穿这么厚的鞋子,真是太奇怪了。
“他会飞。”大公子走过来,冷冷说道。
会飞?芸奴像是想到了什么,正想将那双皂靴脱下,上夜的婆子丫鬟们就都赶了过来,一时间闹得不可开交,到处都点了灯,将叶府照得明晃晃的,宛如白昼。
“大,大公子……”一个主事的婆子战战兢兢地看着地上的尸体,“这人……”
“这贼人胆大包天,竟敢入我叶府行窃,已经被我射杀了。”叶景淮看也不看芸奴一眼,“告诉管家,把尸体抬出去,明天一早送官。”
此事本该禀报大夫人,但大夫人房里的丫头回话说夫人已睡下,不便惊动,让明日再报,闹了一场,到四更天的时候又各睡下。芸奴剪了个纸人,幻化出自己的模样,睡在被中,悄悄出来,往前院而去。
小厮的尸身暂时停在柴房中,芸奴身姿轻盈,小心地躲开巡夜的婆子,经这小贼一闹,内院的戒备更加森严,巡夜人也多了不止一倍。翻过围墙,芸奴轻轻巧巧地落在柴房的青瓦上,往下张望,却一下子愣住了。
两个看守直挺挺地站着,一动也不动,连蚊虫在他们脸上乱爬也不自知。
难道……
她略一思酌,纵身跳下,那两个看守仿佛看不见她,双目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她伸手在二人面前晃了晃,依然没有任何动静。
糟了,她来晚一步!
芸奴推门进屋,尸体还好好地躺在那里,只是脚上光秃秃的,皂靴已经不见了。
有人偷走了它!
一双手从身后伸过来,悄无声息,芸奴机警地闪开,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二公子?”
“芸奴,你怎么在这里?”叶景印朝门外瞥了一眼,“外面那两个人……是你干的?”
芸奴急忙摇头:“不是我,我来的时候他们就已经这样了。”
“我听说清泠轩里进了一个贼,打扮成女鬼的样子,煞是吓人。”叶景印看了看死尸的脸,“原来是他。”
柴房内的烛火黯然,被风晃动了一阵,将二人的影子拉得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叶景印沉默了一阵后问:“你怎么看?”
“奴婢在想,他到下人房来做什么?”
“是啊,真是让人费解。”叶景印皱眉道,“他若真是那个杀人断臂的凶手,清泠轩的下等丫鬟们根本买不起‘点绛唇’,他进下人房干什么?”
“他进房后挨个摸姐妹们的头发。”芸奴说,“好像在找什么。”
叶景印微微愣了愣,顿时大悟:“他在找那把包金梳子!”
“梳子?”
“昨日我当众为你戴上梳子,被他看在眼里,想必当时他已打定了主意要来偷。”叶景印愤愤道,“好一个小贼!”
好看的发髻并不是人人会梳,临安的平民女人逢年过节都喜欢请手艺好的婆子上门梳头,为了让发髻在头上多留几天,女人们睡觉时也不拆开,任簪钗留在头上,若这小厮真是来偷金梳的,倒也说得过去。
“不过,这小厮看起来也不像会武功的,为什么能在我叶府自由来去?”
“禀公子,如果奴婢没猜错,他所穿的鞋子是用青耕鸟的羽毛所制成。”
叶景印侧过脸来看她,问:“青耕?《山海经》中所提到的那种可以预言瘟疫的鸟?”
“正是,传说古时曾有个猎户猎杀青耕鸟,吃掉肉之后,觉得青耕鸟的羽毛柔软,便用它做成了一双鞋,谁知道穿上那鞋之后竟能飞檐走壁。”芸奴看了看死者的双脚,“我原本只是怀疑,如今看来,十有八九了。”
叶景印又是惊疑又是好奇:“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芸奴一愣,茫然地说:“我也不知道,好像生来它们便在我脑中一般。”
叶景印思酌片刻道:“你能把那两个奴仆叫醒吗?”
芸奴点头,叶景印道:“你且将他们叫醒,我有话要问。”
芸奴躲到院门外,口中念念有词,朝那二人一指,两人蓦然醒转,其中一个一把抱住叶景印,叫道:“小娘子别跑,来,陪哥哥再喝一杯。”
“放肆!”
两个家奴吓了一跳,连忙跪下磕头:“二公子恕罪,我们,我们只是打了个盹儿……”话未说完,又朝屋里看了看,尸体还在,二人松了口气,正欲辩解,便听叶景印道:“我问你们,刚才有没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
“没有,绝对没有。”两人对天发誓。
叶景印冷笑道:“你二人平日里守夜是最得力的,今日怎么也打起盹儿来了?”
二人互相看了看:“说来也奇怪,不知怎么就睡着了,还做了个奇怪的梦。”
“哦?梦见了什么?”
一个奴仆嘿嘿笑道:“那梦很是香艳,小的梦见跟着个道士来到了仙境,亭台楼阁,煞是好看。其中还有美女佳肴,我在那里饮酒作乐,好不快活。”
另一个惊奇道:“怪了,咱俩做的梦怎么一样?”
又是道士!叶景印心中一动:“那道士长什么模样?”
二人想了半天:“记不得了。”
叶景印心下了然,训斥了二人一顿,转身出得院来,对芸奴道:“你且先回去休息,明日一早便随我去见白兄。”
谁知第二天她还没有睡醒,就被几个婆子从被窝里拎了出来,一直拖到清泠轩内,大夫人高坐在堂上,几个婆子大丫鬟侍立在侧,气势汹汹地瞪着她。大公子坐在一旁,把玩着一把宝刀,刀上镶嵌了珠宝,在烛火之下闪动着耀眼的光。
“奴婢参见大夫人,大公子。”芸奴心中忐忑,朝上面磕了个头,大夫人“猛”地一拍太师椅的扶手,怒道:“说!你是如何与那窃贼里应外合,引狼入室的?”
芸奴闻言大惊,忙不停磕头:“大夫人明察,奴婢绝没有干下这等勾当。”
“还敢狡辩?”碧烟将小衣拉过来,“说,你昨晚看到了什么?”
小衣怯怯地说:“昨晚大公子将那小贼射杀之后,是芸奴第一个跑出去查看,似乎对那个小贼非常关心。”
碧烟得意地说:“大夫人,您都听到了吧?这个丫头平日里为人怯懦,下人房里的丫鬟们,哪个不比她强?为何别人都不敢出去,她却胆子突然大起来?可见她与那小贼,必然有着不可告人的关系。”
“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大夫人冷冷地看着她,她不知该如何解释,只能不停地喊冤磕头。叶景淮依然在把玩那把宝刀,一言不发。
“已经派了人去报官,公差很快就到。”大夫人说,“你有冤情,就到临安府大堂上去喊吧。来人,把她带下去,先押起来。”
两个婆子过来拉他,却听一个声音道:“且慢!”
众人一惊,就连一直专心致志把玩宝刀的叶景淮也抬起了头。众目睽睽之下,叶景印大步走进厅来,朝大夫人拱手行礼:“大娘安好。”
“原来是印哥儿。”大夫人淡淡道,“你不会是来为这丫头说情的吧?”
“大娘误会了。我只说理,不说情。”
叶景淮笑道:“二弟有什么理,但说无妨。”
“芸奴不可能是内应。”叶景印道,“这丫头在府内十几年,对府内各处最为了解。清泠轩的书房藏有不少珍宝,且夜间无人看守,芸奴时常打扫书房,又怎会不知?若她是内应,那小贼又怎么会去下人房里?”
大夫人愣了一下:“这……也有道理。”
“其实这小贼我是见过的。”叶景印继续道,“昨日我带芸奴出去,曾到过浅妆居,此人便是浅妆居的仆人。想必是此人见芸奴性情怯懦和顺,头上所戴的首饰又颇值几个钱,便生了歹意,乘夜深人静,入叶府来偷。”
大夫人有些迟疑,侧过头来看叶景淮:“淮哥儿,你看呢?”
叶景淮低头看刀:“还是听母亲的。”
叶景印连忙说:“大娘向来贤明,这临安城内,谁不说我叶府当家主母是菩萨心肠,又怎么会冤枉一个小小的丫鬟呢?何况芸奴要是入了官府,少不得要上刑,她这柔弱的身子骨,哪里经得起折腾?要是死了残了,那也是一条人命。何况大哥的丫鬟里应外合偷府里的东西,传出去也不好听,有损叶府名誉啊!”
大夫人先是被他一通马屁拍得飘飘欲仙,后来听到“名声”二字,顿时醍醐灌顶,惊出一身冷汗。她为人最看重名声,自然不肯让人笑话自己御下不严,忙说:“罢了,罢了。既然有印哥儿替她作证,我便信她一回。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便罚你三个月月俸,下去吧。”
碧烟本还想说什么,却被霜落拉了拉,只得作罢。
芸奴磕了头,谢了恩,跟叶景印出来,长长地松了口气:“二公子,今日多亏你……”
“不用谢了,若不是我让你把梳子拿出来,又怎么会招来这场祸事?”叶景印摆手。虽然他这么说,芸奴还是将恩情记在了心中。
二人坐车到白府,白谨嘉依然在廊下喝酒:“恭喜叶兄,贺喜叶兄。”
“何喜之有。”
“听闻昨晚贵府抓住了一个会飞的夜贼。”白谨嘉高声道,“想必那青耕鞋已入手了吧?”
“青耕鞋没到手,死尸倒是到手了一具。”叶景印将来龙去脉仔细一说,白谨嘉抬头看满园的六月雪,清风拂过,将花瓣卷起,漫天飞舞,宛如雪景,不由得嘴角微微上勾:“又是道士,这个道士真是神通广大啊。”
这时,院门外忽然传来车马声,随即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请问白先生在家吗?”
“请进。”
一个穿紫色衫子的女人缓缓而来,衣服上绣着缤纷的白花,与这园子倒也相称。她朝白谨嘉盈盈一拜:“白先生万安,我家主人想请先生过府一叙。”
“你家主人是……”
“这个……”女人迟疑了一下,“不便说明,先生随我去了便知。”
“若不言明,我白兄又如何能随你去?”叶景印插嘴道,白谨嘉用扇子一拦:“要我去自然可以,不过要带上我这两位朋友。”
女人有些为难:“我家主人只请了先生一人,这两位恐怕……”
“你家主人请我,也不过是降妖除魔驱邪避凶,我这两位朋友也有些能耐,可以助我一臂之力,若不把他们也请去,可是你家主人的损失。”
女人思酌了一会儿,终于松口:“既然如此,三位请跟我来,马车已经备好了。”
那辆马车蒙着青布,竟然没有窗户,一路驶来,也不知过了多久,车终于缓缓停下,女人掀开帘子,恭敬地道:“三位请下车,随我来。”
那是一座清幽的小院,院中开满了芍药、牡丹等富贵花,都是珍惜品种,其中一款“盛丹炉”尤为珍惜,连叶景印这样的富家公子,也不由得赞叹:“住在此处的,必然是达官显贵皇室贵族吧?”
花圃深处有一座房屋,女人来到房门前,谦卑地道:“主人,白先生到了。”
“怎么来的是三个人?”屋内传来一个绵柔软糯的女声,只听这声音,便可知道是个绝世美人。
女人将来龙去脉一说,屋内女子道:“既然来了,便都请进来吧。”
立刻便有一个小丫鬟过来打帘子,三人走进屋去,屋内陈设清雅,一水儿的酸枝木家什,墙上挂着名人字画儿,都是名品。西面有个小隔间,用湘妃竹制成的帘子隔开,依稀可以看见里面坐了个年轻女子,身姿婀娜,举止优雅。
“在下白谨嘉,拜见小娘子。”白谨嘉恭敬一拜,“不知小娘子怎么称呼?”
“在下姓乌。”
叶景印一惊道:“莫非您就是给事中乌大人的千金,渤海郡王未过门的妻子,乌玲珑乌娘子吗?”
“大胆!”侍立在侧的一名侍女喝道,“你怎敢直呼我家主人的名讳?”
叶景印自知失礼,连忙行礼道:“在下冒犯了。”
“不妨事。”乌玲珑说,“三位请坐,金兰,给三位倒茶。”
叶白二人在椅子上坐了,芸奴自然不敢坐,只侍立在二公子身后,用了一盏茶,乌玲珑道:“我这次请白先生来,是有一事相求。”她朝身旁的使女使了个眼色,使女出得帘来,将一只玉盒举到三人面前,三人脸色骤变。
那盒中鲜艳欲滴,光彩夺目的口脂,正是“点绛唇”!
“敢问乌娘子,这口脂从何而来?”白谨嘉道。
“这是渤海郡王送给我的。”乌玲珑说,“原本这‘点绛唇’每年只能制成一盒,但御史大夫陈大人家的衙内和郡王都要买,他两边都不敢得罪,便将一盒分成了两盒。得月楼里的人命案子我已听说了,此次请白先生来,是希望白先生能够捉住那女鬼,保我周全。”
叶景印说:“乌娘子不如将那盒口脂退回去,岂不省事?”
“郡王所送之物,怎敢随意退回?”使女捧了一只木托盘出来,上面摆着一排金锭,乌玲珑道:“这是定金,若白先生能在三日之内捉住女鬼,还有重谢。”
白谨嘉自然乐得接受,随便拣了两个给芸奴,芸奴本不想接,却听白谨嘉低声道:“还有用得上你的地方,这是你的份例。”
“乌娘子,让在下捉鬼不难,不过要借娘子的小院一用。”
“你的意思是?”
“守株待兔。”
芸奴穿上绣百鸟的衫子,浑身不自在,她还是第一次穿这么华贵的衣裳,生怕给人家弄脏了。使女给她梳上乌玲珑常梳的发髻,让她坐在断纹小漆床上,将缠枝莲蚊帐放下,叶景印手中提着长剑:“芸奴,别害怕,有我在。”
“我没关系的,二公子,你要保重。”芸奴害怕把衣服给穿皱了,正襟危坐,十指不安地绞在一起。
这是白谨嘉的计策,让她化装成乌玲珑引蛇出洞,不知道今夜那个女鬼会不会来。
“叶公子。”使女将玉盒轻轻放在梳妆台上,“这盒‘点绛唇’乃郡王所送之物,不能让芸娘子涂抹,还请见谅。”
芸奴点了点头,未来渤海王妃的东西,她也不敢用,用了会折寿的。
“我就埋伏在花圃里,如果有什么事,就大声叫。”叶景印嘱咐两句,转身出门去了,偌大的屋子,只剩下芸奴一人。
长夜漫漫,烛火晦暗,微风卷起床幔,如波浪般起伏,也不知等了多久,遥远的地方传来梆子声,这几日芸奴都没能睡好,倦意袭来,忍不住靠着床的立柱打盹儿。
迷迷糊糊之中,她看见纱幔翩飞,四周有薄薄的烟雾弥漫,她在纱幔中穿行,这里是哪儿?她为什么在这里?
“你是何人?”重重纱幔之后,有一个颀长瘦削的身影,一副道士打扮,却看不清样貌,“为何要多管闲事?”
芸奴一惊道:“莫非你就是那个偷走青耕鞋的道士?”
“青耕鞋原本就是我的东西。”道士说,“是那小厮盗了我的鞋,也该他有这一劫。”
“那个女鬼呢?”芸奴问,“难道她也是你招来的?”
“贫道是在替天行道。”道士高声说,“想必你也是修道之人,莫来坏贫道的好事,否则,莫怪贫道不念同道之情。”说罢,一挥浮尘,芸奴蓦然醒转,床边的蜀葵盆景忽然折断,跌落在地。
她俯身将蜀葵捡起,折断处很平整,是那个道士在警告她,若她不走,便砍掉她的头吗?
不知从哪里来的风,将窗户猛地刮开了,“砰砰砰”乱响,她起身关窗,身后忽然有阴风扫过,她悚然一惊,回过头去,身后却一无所有。
她缓缓走到梳妆台前,刚拿起口脂,恍然间看见黄铜镜中映照出一张惨白的脸,顿时大惊,猛地回头,看到一张惨白幽怨的容颜。
芸奴低呼,潜伏在花圃中的叶景印一跃而起,撞破窗户闯了进来,一剑砍向女鬼。女鬼身体轻盈,仿佛没有一丝重量,连剑砍在身上亦不觉痛。一时间,阖府都惊动了,家奴们手执武器跑过来抓鬼,无数火把跳动不休。
芸奴看着那四处飘荡的女鬼,心中忽然一动,高声大喊:“二公子,快让开!”她抓起烛台,朝女鬼扔过去,女鬼一遇到火,立刻熊熊燃烧起来,烧尽之后化为一团黑灰,在空中四散开来。
叶景印伸手接住一片烟灰:“这不是纸灰吗?”
“那不是什么白衣女鬼,是纸人。”芸奴皱起眉头,“是幻术的一种,将纸和稻草等物做成人的模样,便可变化成人。”
“这么说来,白衣女鬼,其实是幻术?”略顿了顿,年轻的二公子似乎想到了什么,“不好,我们中计了!”
乌玲珑正在卸妆,忽然听到喧闹之声,脸色微变:“发生什么事了?”
“娘子莫慌,说不定是那边抓了女鬼,正闹呢。”丫鬟金兰道,乌玲珑点了点头,看着镜中自己的容颜,轻声说:“还有一个月就是赏花会了,郡王也会参加,你说到时候我梳什么发髻好?”
“以娘子的美貌,无论梳什么发髻都好看。”金兰嘴甜如蜜,“别说是郡王了,就是官家,看到娘子,也会喜欢得不得了呢。”
乌玲珑一脸得意,拿着一把象牙梳子轻轻地梳着青丝长发:“金兰,把那盒发油拿过来。”
没有人回答。
她回过头,一眼便看见倒在血泊中的金兰,顿时大惊失色,尖叫道:“来人,快来人啊!”
没有人回答,家仆们都跑到芸奴那边抓鬼去了。
有什么东西垂到了她的背后,像冰一样寒冷刺骨,她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要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了,她缓缓地抬起头。
然后,她看到了世上最可怕的场景。
一个女鬼倒吊着从房梁上垂下来,乌黑的长发垂到她眼前,那张惨白的脸近在咫尺,一双漆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仿佛要将她的灵魂吸走。
乌玲珑的魂儿都被吓没了,身子一软,跌倒在地。女鬼从房梁上下来,抓起乌玲珑的手,紧紧握在手中,充满爱怜地抚摸她的脸颊,像在抚摸久别重逢的爱人。
然后,女鬼从怀中摸出了一把刀。
忽然间,一把折扇带着凛冽的罡风飞进来,在她拿刀的手上一旋,她只愣了片刻,低下头,看见自己的右手已经不在了。
“啊!”她大吼一声,嘴里喊出的竟然是男声,白谨嘉手拿扇子,提着一只断手走进来:“可惜了啊,这可是一只制作名贵胭脂水粉的好手。房采蓝,别来无恙?”
房采蓝一言不发,充满哀怨地瞪了她一眼,身形一起,直蹿上房梁,冲开屋顶,凌空飞去。
白谨嘉冷笑道:“你以为穿了青耕鞋,就能从我手中跑掉吗?”她从怀里掏出一枚药丸,给金兰服下,然后转身出来,见叶景印和芸奴正赶过来。
“白兄,乌娘子没事吧?”
“放心,她不会有事。”白谨嘉招来一只乌鸦,将断手的血给乌鸦喝了,乌鸦腾空而起,往远处飞去。白谨嘉笑道:“走,咱们去会会这位杀人断臂的恶人。”
乌鸦将三人引至一处宅邸,三人举目一望,竟是浅妆居。白谨嘉不由失笑:“竟是回了家吗?这厮胆子也未免太大了。”
“或许……”芸奴轻声说,“他根本不怕被抓到。”
“芸娘子言之有理,我们且去看看,他还有什么话说。”三人掠上墙头,进入后院,远远地便听到绵柔软糯的嗓音,正在咿咿呀呀地唱着曲儿,是韦庄的《思帝乡》: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
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纱窗没有关严,白谨嘉站在窗边朝里看,屋中有一人,正坐在梳妆台边梳头,精致的篦子篦过三千青丝,姿态非凡。
只是,他的右手垂在身侧,鲜血如泉涌,他却仿若感觉不到痛一般。
在金色的铜镜中,她看到了那人的脸——是房采蓝!
各色胭脂水粉,勾勒出妩媚妖娆的模样,他站起身,边舞边唱,若不是之前便与他相识,恐怕就真要将他当成女儿身了。
“他是装疯卖傻,还是鬼上身?”叶景印看不明白。
白谨嘉皱着眉头没有说话,叶景印沉不住气了,提了剑冲进去,大声喝道:“房采蓝,你杀人断臂,罪大恶极,还不速速俯首就擒!”
房采蓝吓了一跳:“你是何人?找我家郎君有何事?”
“你家郎君?”
“妾身姓郑,乃原清河县县令之女,房采蓝之妻。”说到这里,她忽然慌张地举目四望,“郎君,我郎君哪里去了?”她扑到门边,想要往外跑,忽而院门被人踢开,一名捕头带了数十名衙役冲了进来,高声道:“浅妆居店主房采蓝,假扮女鬼,杀人断臂,罪大恶极,来人,拿下!”
一张网从天而降,将他罩住,众衙役一拥而上,擒住房采蓝,上了锁链,往临安府解押而去。那捕头走过来,朝白谨嘉和叶景印行了一个礼道:“在下姓李,单名一个安字,是临安府的捕头,刚接到乌府的令,便立刻带人过来了。多谢三位义士将其擒获,待我回去禀报府尹大人,必有重谢。”
“谢不谢倒是其次。”白谨嘉说,“这房采蓝倒是有些意思,明日一早在下想去牢中探望,不知可否通融?”
李捕头有些为难:“此事须通禀府尹大人。告辞。”
三人一夜未睡,第二天一早便来到临安府,府尹念在三人擒拿房采蓝有功,准许三人探望。牢中弥漫着一股腐烂的臊臭味,芸奴躲在二人身后,恐惧地四下张望,两旁的牢房中关满了囚犯,纷纷扑到栅栏边喊叫,其中一个手够长,一把抓住芸奴的肩膀,芸奴惊叫一声,匆忙躲开,那囚犯大声说着淫词浪语,拼命朝芸奴伸着手,芸奴吓得快哭了。白谨嘉身形一动,抓住他的手臂,用力往上一扭,牢内立刻响起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给我听好了。”白谨嘉美丽的眼中浮着危险的色彩,“谁要是敢动她一根毫毛,这,就是下场。”
牢中立刻便安静了,叶景印看着白衣翩然的她,眼睛有些发直。
房采蓝被关在牢狱最深处,穿着囚服,也没有化妆,却还是女儿情态,翘着兰花指,咿咿呀呀地唱曲儿。
他的右手被草草包扎,血是止住了,但肿得老高。
“房店主。”叶景印叫了一声,他没反应,牢头说:“不用叫了,他从昨晚进来就这样,估计是疯了。”
房采蓝忽然不唱歌了,惊恐地抱住头:“不,不要砍我的手,不要吃我,求求你们,我不想死,不想死啊!”他猛地扑过来,撞在栅栏上,双眼睁得老大,“郎君!郎君快来救我!”
牢头大怒,用鞭子往栅栏上狠狠甩了几鞭子:“吵什么吵,想吃一百杀威棒吗?”
房采蓝的目光又直了,安静下来,转过身,继续咿咿呀呀地唱曲儿。
“言行举止都像极了女人,果然是女鬼附身吗?”叶景印叹息,“莫不是那妖道招了房采蓝已过世妻子的魂魄来作祟?”
芸奴仔细看了看那浅妆居的店主,摇头道:“没有女鬼。”
“他的身上的确没有鬼气。”白谨嘉顿了顿,又道,“也无妖术。”
“那他为何这般模样?”
“或许真如牢头所说,他疯了。”
白色的雾气在脚底弥漫,芸奴又来到那纱幕翻飞的幻境,难道又是那道士将她招来的吗?
“芸娘子!”她听见有人叫她,回过头去,见白谨嘉用折扇挑开一张纱幔走过来:“芸娘子竟然也在这里?”
“这是哪儿?”叶景印也走了过来,一脸茫然,“我在做梦?”
“与其说做梦,不如说是离魂。”白谨嘉看了看四周,高声道,“道兄有礼,既然将我等招来此处,为何不出来相见?”
“白先生还真是个急性子。”淡淡的声音从远处悠悠传来,三人举目,见一位道士打扮的人站在重重纱幔之后,朝三人揖首,“我就不拐弯抹角了,今日将三位请来,是想请三位看一场好戏。”
“哦?”白谨嘉轻摇折扇,“什么样的戏?若戏不好,别怪我喝倒彩。”
“定不叫三位失望。”他一甩拂尘,三人面前便多了一个沙盘,盘中用泥沙塑成了亭台楼阁,楼阁中有灯火闪烁,三人凑过去一看,见其中一间房里有夫妻二人,家徒四壁,只得一床薄被一盏青灯。那妻子躺在床上,头上系着布条,脸色苍白,不停地咳嗽。丈夫端了一碗药,来到床边,脸上满是不耐。
那男人,竟然就是房采蓝。
“郎君,我们什么时候乘船过江啊?”女人将药喝完,总算歇了口气,没有再咳嗽,“再不走,金兵就追来了。”
房采蓝眼中闪过一丝恐惧,更加不耐烦:“人多船少,如今渡船紧俏得很,渡一次得十几贯,这一路来把我们该卖的都卖了,哪里凑得足这几十贯?何况你这个身体,怎么上得了船?先休息一会儿吧,我再出去找找。”说罢转身出来,早已有一个人牙子守着,笑嘻嘻地说:“房大郎,我前几日说的那事儿你考虑好了吗?”
房采蓝有些为难:“我夫人是舍了家,随我出走的,我怎么能将她卖掉?”
“俗话说,娶者为妻,奔者为妾,她只是你的妾室,卖一个妾室又有什么?不卖掉她,你哪里来的钱渡河?难道你想死在金兵的铁蹄之下?”
房采蓝眉目间的忧愁更深,那人牙子舌灿莲花:“何况,她得了痨病,也活不了几天了,要是再不卖,可就不值钱了。”
房采蓝踌躇良久,最终咬了咬牙:“好,卖了,十五贯,不能再少了!”
人牙子笑呵呵地给了钱,他不敢再回去见妻子,就径直走了。随后他揣着钱来到渡口,他心中天人交战,迟疑了许久,终是不忍,又折返回去,客栈中早已人去楼空。
他去遇见那人牙子的地方寻找妻子,见那人牙子进了一家肉铺,以为妻子被他卖给肉铺的屠户为妻,便紧跟其后,想赎回妻子。谁知误入屠户家后院,听见妻子呼喊自己,便到那声音传来之处查看。那是一间厢房,窗上蒙着白纸,他将纸戳开一个洞,里面的情景吓破了他的胆。
那是一间屠宰场,只不过屠杀的并不是猪羊,而是活生生的人!而他的妻子,就被按在木桌上,一个光着上身的屠户手拿杀猪刀,朝她的左手狠狠砍了下去。
妻子的口中,还叫着他的名字,他却吓得面无血色,扭头便走,跌跌撞撞出了肉铺,往渡口而去,直到上了渡船,他的心都无法平复,眼中满是妻子血淋淋的左臂,耳中满是妻子凄厉的呼喊。
他在船中蜷缩成一团,只能看着越来越远的古渡口,瑟瑟发抖。
道士又甩了一下浮尘,沙盘消失无踪:“三位现在能明白,为何我说自己在替天行道了吧!其实,我并未对他下任何咒术,是他度不过自己的良心,不知道有多少个夜晚在妻子被杀的噩梦中惊醒,他已经疯了,时而是房采蓝,时而是妻子。他把所有涂了‘点绛唇’的女人都当做替代品,然后一次又一次重复妻子被杀时的场景,这样他就可以安慰自己,被杀的是别人,而不是自己的妻子。他已经成了彻彻底底的疯子,我只不过是把他往前稍微推了推罢了。”
白谨嘉哈哈笑道:“原来如此,果然是一场好戏。那房采蓝,果然是罪有应得。不过有一事要请教道长。被房采蓝所杀的两个女子,有何罪责?”
“伸张正义,必然有所牺牲。”道士说,“贫道会为她们祈求冥福。”
“笑话!”叶景印怒道,“什么替天行道,你的所作所为,和那房采蓝,并无任何区别!”
“话不投机半句多。”道士冷冷道,“列位,告辞。”
“且慢!”白谨嘉忽然动了,以迅雷之势朝他飞去,手中折扇金光闪烁,“还那两位娘子的命来!”
芸奴只觉得一股强大的力量迎面扑来,将她往后一推,便猛然坐了起来。
原来,她靠在黄桷树下睡着了。
“你这小蹄子,又在偷懒!”霜落远远地呵斥,她却没有工夫理会,立即丢下扫帚,往二公子的见贤阁跑去,半途便见到了同样紧张的叶景印,二人忙乘车往白府而来。白府院落中的白花翩飞如雪,芸奴顾不得礼数,提了裙子快步跑来,见白谨嘉坐在廊下,靠着廊柱,双眼紧闭,沉睡不醒。
“白公子!”芸奴扑到她面前,抓住她的肩膀,急切地喊道,“白公子,你没事吧?快醒醒!”
白谨嘉一动未动。
芸奴觉得自己的心像被掏空了,颤抖着伸出手,探向她的鼻息,忽然,她的手被抓住了,俊美的白公子睁开眼睛,露出倾倒众生的笑容,将她一把抱进怀中,调笑道:“芸娘子这么关心我,莫非对我芳心暗许?”
芸奴喜极而泣,顾不得脸红,哭道:“白公子,你吓死我了!”
“抱歉,让芸娘子担心了。”白谨嘉笑道,“我还真是罪孽深重啊。”芸奴转过身,对叶景印道:“二公子,白公子没事,她没事,太好了!”
此时的叶景印,呆立在六月雪中,脸上挂着两行清泪,白谨嘉道:“叶兄,你在哭吗?”
“哭?”他惊慌地拭去腮边的泪水,“谁,谁在哭?明明你家的白花迷了我的眼。”
“花也能迷人的眼睛?”
“怎么不能?古人有诗为证:乱花渐欲迷人眼。”叶景印胡诌道,“你这小子,醒了便早说,平白让芸奴担心。”
“是,是,我错了。”白谨嘉倒也不与他争辩。他皱了眉,问道:“那道人如何了?”
“被他跑了,此人的法术犹在我之上,或许我与芸娘子联手,能胜他一筹。”白谨嘉挥手道,“罢了,罢了,以后总有见面的时候,到时再将此人拿下吧。”
芸奴略想了想,问道:“白公子,那肉铺割了人家的手臂作甚?难道是当做猪肉卖给路人吗?”
白谨嘉目光深远:“芸娘子有所不知,那年月百业萧条,前有大江,后有虏兵,逃难的时候,粮贵钱贱,有那么些黑店,花几贯钱,买了别人家的儿女来,做成吃食高价卖出去,挣昧心钱也是有的。”他轻轻叹道,“易子而食,你们恐怕只在书里见过吧?那交换了的孩子,只不过是锅中的一块肉啊。”
芸奴的脸色微微有些发白,如果当年她的叔叔婶婶不是把她卖给寺院,而是卖给这些黑店,后果如何?她不敢去想。
白谨嘉用折扇托起芸奴的脸:“啊呀,我们芸娘子的俏脸被泪水给弄花了,走,去脂粉店梳妆一番。”
芸奴忙退到一边,轻声说:“我再也不涂这些胭脂水粉了。”
白谨嘉笑道:“这才叫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呢,既是如此,今日阳光明媚,花也开得好,我们便在此饮酒作词,不醉不归如何?”
“我只怕你醉得三日也醒不过来。”叶景印道。
“谁输谁赢,还说不准呢。”
叶景印大醉了三天三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