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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壹)(10)

林姨娘盯了她一会儿,才转开眼睛,缓缓地说:“你大了,该懂事了。老太太什么都好,就是有一样,老喜欢絮叨什么‘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人’。所谓贫贱夫妻百事哀,老太太是侯府嫡小姐出身,自不知道外面贫家的苦楚。一个廪生一个月,不过六七斗米及一两贯钱而已,我们府里的头面丫头月银都有八钱银了,单你身上这件袄子就值五六十两,你手炉里烧的银丝细炭要二两纹银一斤,加上你日常吃的穿的,得几个廪生才供得起?”

墨兰额头上冒出细细的汗来,林姨娘苦笑着:“况且,难道贫寒子弟就一定品行好吗?我有个表姐嫁了个穷书生,原指着将来能有出头之日。可是,那书生除了能拽两篇酸文,科举不第,经商不成,家里家外全靠你表姨妈张罗,她陪着夫婿吃尽了苦头,为他生儿育女,还攒下几亩田地。那年不过收成略略好些,那穷酸书生便要纳妾,你表姨妈不肯,便日日被骂不贤,还险些被休。她抵受不住,只得让妾室进门,不过几年便被活活气死,留下几个儿女受人作践。哼!那书生当初上门提亲时,也是说得天花乱坠,满嘴圣人德行之言,什么琴瑟和鸣,相敬如宾……呸,全是空话!”

墨兰听得入神,林姨娘声音渐渐低柔:“女人这一辈子不就是靠个男人,男人是个窝囊废,再强的女人也直不起腰来,那时我就想,不论做大做小,夫婿一定要人品出众,重情义、有才干,能给家里遮风避雨……跟了你父亲,虽说是妾,却也不必担惊受怕,至少能有一份安耽日子可过,儿女也有个依靠。”

母女俩一时无语,过了一会儿,林姨娘轻笑着:“老太太当初给我找的都是些所谓的‘耕读之家’,她自己又固守清贫,如何给我置份体面的嫁妆?呸!我到底也是正经官家出身的小姐,要是指着吃糠咽菜,还进盛府来做什么?真真可笑。”

“那你还让我去老太太那儿,她能留我?”墨兰忍不住出声。

林姨娘笑意温柔:“傻孩子,这是你父亲在抬举你呢!我再体面也还是个姨娘,你又不是养在太太身边的,倘若能够留在老太太跟前学些规矩礼数,以后站出去也尊重些,将来议亲时自比一般庶女高。老爷说是让老太太自己挑个孩子,其实你想想,华兰要嫁了,如兰太太舍不得,明兰是个死气恹恹的病秧子,几个小爷们要读书,剩下的还有谁?”

墨兰又惊又喜:“父亲果然疼我,可是……我怕老太太……”

林姨娘捋了捋鬓发,眼波流动,笑道:“老太太这人我还是知道的,她秉性耿直,更喜欢怜悯弱小,虽然傲慢了些,但却不难伺候。明儿一早开始,你就去老太太跟前请安服侍,记得,要小心温顺,做出一副歉意内疚的样子来,千万不要在外头叫我娘,要叫姨娘,有时损我两句也不打紧,嘴巴甜些,动作机灵些,想那老太太是不会把我的账算在你头上的。唉,说起来都是我连累了你,若你投生在太太肚子里,也不必巴巴地去讨好那老婆子了……”

“娘说的什么话?我是娘血肉化出来的,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墨兰嗔笑着依偎到林姨娘怀里,“有娘在旁教导,女儿自能讨老太太欢心,将来有了体面,也能让娘享些清福。”

林姨娘笑道:“好孩子,等将来老爷再升品级官做得更大些时,保不齐你能比你大姐姐嫁得更体面些,到时候还有天大的福分等着你呢。”

第9回 孤独的祖孙

“彩环,快去催催大小姐,别磨叽了,老爷已经等着了。”王氏站在一整面黄铜磨的穿衣镜前,一边转身,让两个小丫鬟上下拾掇,身上穿着一件绛红色金银刻丝对襟直袄,头上斜斜绾了一支金累丝花卉的蜜蜡步摇。

“母亲莫催,我来了。”随着笑声,华兰掀开帘子,鬓边插了一枚和母亲同色红宝石镶的喜鹊登梅簪,身上一件玫瑰金镶玫红厚绸的灰鼠袄映着少女的脸庞红润明媚,“母亲,刚才我瞧见明丫头身边的妈妈急匆匆地往房里去,莫非您要把明丫头也带上?还是免了吧,她身子不好,吃过晚饭就歇下了,这会儿没准都睡着了。”

“歇什么歇,今儿她非去不可。”王氏冷声道。

华兰看着王氏,低头沉吟,轻声屏退那两个小丫鬟,然后上前一步到王氏身边,试探着问:“母亲莫非是为了老太太要养女孩儿的事?”

果然,王氏冷哼一声:“你老子好算计,打量着我不知道他打什么主意。刚刚压制了那狐狸精没两天,这会儿又想着怎么抬举她了。我原先不说话,是想着老太太这么多年都不待见她,想也不会要她的女儿,谁知……哼!真是龙生龙凤生凤。你那好四妹妹,这几天日日服侍在老太太身边,端茶递水,低声下气,可着心儿地陪小意,哄人开心,如今寿安堂那里里外外都把她夸上了天,说她仁孝明理,是老太太跟前第一孝顺的孙女。我估摸着,今晚你父亲又要催老太太下决心了。”

华兰神色一重:“所以母亲打算把明兰推出去,让老太太养她?”

“便宜谁也不能便宜那狐狸精!”王氏啐道。

华兰想了想,高声道:“彩佩,进来!”

一个身着宝蓝色云纹刻丝比甲的小丫头进来,躬身行礼:“姑娘有什么吩咐?”

“去,告诉刘妈妈,给如兰姑娘也收拾一下,待会儿我们一块儿去老太太那儿探病。”华兰说道,王氏面色紧了紧,彩佩应声出去。

王氏忙责道:“让如兰去干什么?”

“母亲知道我要干什么。”华兰静静答道。

王氏看着女儿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我自是知道明兰是不顶用的,可,可我如何舍得如兰去,她的性子早被我娇养坏了,还不曾好好教导,怎么能去老太太跟前吃苦。”

华兰暗自咬了咬嘴唇,凑到王氏耳边轻轻说:“难道你想看那女人得逞。”

王氏咬牙,华兰看母亲心动了,说:“母亲就算把明兰推到前面,只消父亲一句话便会被挡回来,‘老太太养女孩儿不过是聊解寂寞,送个病秧子过去没的累坏了老太太’,那时母亲如何说?只有如兰去方行。一则,母亲把亲生女儿送给老太太养,在父亲面前可得个好,博个贤孝之名;二则,如兰性子骄纵,在老太太跟前也可收收性子;三则,倘若老太太养的是墨兰,没准几年后又和林姨娘亲上了,要是养着如兰,如何与母亲不亲?这可一举三得。”

王氏面色一动,似乎犹豫,华兰又说一句:“寿安堂就在府里,母亲要是想如兰了,尽可时时去瞧,要是不放心,但指些可信得力的妈妈和丫鬟就是了,难不成如兰还会吃苦?”

王氏在心里揣度了几遍,狠了狠心,出门时,就把如兰和明兰一起带上。

盛纮正在外屋等着,看见出来大大小小好几个,有些惊愕,王氏笑道:“今儿个听大夫说,老太太大好了,趁这个机会,把几个小的也带上,也好在老太太跟前尽尽孝心,栋哥儿太小,就算了。”

盛纮点点头。

一行人离了正房,前后拥着丫鬟婆子,当中两个妈妈背着如兰和明兰,步行来到寿安堂,看见房妈妈正等在门口,盛纮和王氏立刻上去寒暄了几句,随即被引入房里。

屋里正中立着一个金刚手佛陀黄铜暖炉,炉内散着云雾,地龙烧得十分温暖,临窗有炕,炕上铺着石青色厚绒毯,盛老太太正歪在炕上,身后垫了一个吉祥如意双花团迎枕,身边散着一条姜黄色富贵团花大条褥,炕上还设着一个黑漆螺钿束腰小条几,几上放着杯碗碟勺,另一些点心汤药。

盛纮和王氏进门就给盛老太太行礼,然后是几个小的,盛老太太受完礼,让丫鬟端来两张铺有厚棉垫的直背交椅,还有若干个暖和的棉墩,大家按次序坐下。盛纮笑道:“今日瞧着老太太大好了,精神头也足了,所以带着几个小的来看看老太太,就怕扰着您歇息。”

“哪那么娇贵了,不过是受了些凉,这些日子吃的药比我前几十年都多!”盛老太太额头戴着金银双喜纹深色抹额,面色还有些白,说话声也弱,不过看着心情不错。

“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老太太一向身体硬朗,都是这次搬家累着的,索性趁这次机会好好休养休养,多吃几帖强身健体的滋补药才是。”王氏笑道。

“我倒无妨,就是连累你们两口子忙上忙下的,这几日也没睡一天好觉,瞧着你们也瘦了一圈,这是我的罪过了。”盛老太太淡淡地说。

王氏忙站起来:“母亲说这话真是折杀儿媳了,服侍老人伺候汤药本是为人媳妇的本分,谈何罪过,儿媳惶恐。”盛纮见王氏如此恭敬,十分欣慰。

盛老太太微笑着摆摆手,眼睛转向窗棂:“这两天委实觉得好了,今天还开了会儿窗,看了看外头的白雪。”

华兰笑道:“老太太院子里也太素净了些,要是种上些红梅,白雪映红梅,岂非美哉!小时候老太太还教我画过红梅来着,我现在屋里的摆设都是照老太太当初教的放的呢。”

盛老太太眼中带了几抹暖色:“人老了,懒得动弹。你们年轻姑娘家正是要打扮侍弄的时候呢,如何与我老婆子比。”

正说笑着,门帘一翻,进来一个端着盘子的丫鬟,身边跟了一个小小的身影,王氏一眼看去,竟是墨兰,脸上的笑容立刻僵了一半。

只见墨兰巧笑嫣然地上前来,从丫鬟盘子里端下一个合云纹的白底浅口的莲花瓷碗,笑着说:“老祖母,这是刚炖好的糯米金丝枣羹,又暖甜又软和,且不积食,您睡前润润肺最好。”说着端到盛老太太身边,房妈妈接手过来。

看见她这般作为,王氏觉得自己的牙根开始痒了,盛纮却觉得眼眶有些发热,华兰不屑地撇了撇头,如兰和明兰一副瞌睡状。

盛老太太吃了口炖酥的蜜枣,微笑着说:“瞧这孩子,我说她不用来,她非要来,天儿怪冷的,就怕冻坏了她,可怜她一片孝心了。”

房妈妈正一勺一勺地把蜜枣送上去,一边也笑着说:“不是我夸口,四姑娘真是贴心孝顺,老太太一咳嗽她就捶背,老太太一皱眉她就递茶碗,我服侍老太太也是小半辈子了,竟也没这般细心妥帖呢。”

盛纮欣慰道:“能在老太太跟前服侍是墨儿的福分,终归是自己的孙女儿,累着点算什么,墨儿,要好好伺候老太太。”

墨兰俏声答是,笑得亲切可人,王氏也笑道:“说得也是,到底是林姨娘在老太太身边多年,墨儿耳濡目染,多少也知道老太太的嗜好习性,自然能好好服侍老太太。”

此言一出,几个人都是一怔,屋内气氛有些发冷,墨兰低下头不语,眼眶有些发红。

盛纮不去理王氏,把身体朝前侧了侧,径直了说:“之前和老太太也说了,您年纪大了,膝下凄凉,不如养个孩子在跟前,不知老太太意下如何?”

盛老太太摇头道:“我一个人清净惯了,没的闷坏孩子,不用了。”

“母亲这样说,儿子更加不能放心,”盛纮接着说,“这次母亲病了一场,登州几个有名望的大夫都说,您这病一大半是心绪郁结所致,您常年独居,平日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肝脾郁堵,愁绪不展。太过寂寞了对老年人不好,不能总关着院门,所以保和堂的白老爷子才说,让您养个乖顺的孩子承欢膝下,一来可以排遣寂寞,二来也不会太累着您老人家;何况您饱读诗书,能够得到您的提点,是孩子的造化。”

盛老太太见不能推脱,便叹了口气,看了这满屋子的人一遍,似有些无奈:“你觉着哪个孩子来我这儿好?”

盛纮大喜:“这自然由老太太自己挑,找个乖巧妥帖的,合您心意的,也好让您日子过得有滋味些。”

王氏微笑着,接上:“是呀,家里这许多女孩儿,总有一个您可心的,华儿能有今天的见识,多亏了在老太太身边待过,现下里如儿顽劣,明儿无知,要是老太太能点拨点拨,那可真是她们的造化了。”

盛老太太看了看表情各异的夫妻俩,动了动身子,略微在炕上坐直了些:“还是问问孩子吧。”说着,先看向墨兰,问:“墨姐儿,我问你,你愿意跟着我住在这里吗?”

墨兰红着脸,细软着声音回答:“自是千般愿意的。且不说老太太是老祖宗,孙女理应尽孝,再者,老太太见多识广又慈心仁厚,对墨儿有莫大的恩惠,墨儿愿意在老太太跟前受些教诲。如今,除了大姐姐,我算是姐妹里最大的,没的我不出力,反让妹妹们受累的。”

王氏笑道:“墨姐儿真长进了,一忽儿工夫想出这许多由头。”

盛老太太点点头,又转过头去看如兰:“如丫头,你来说,你愿意跟着祖母住在这里吗?”

如兰小姑娘正在打瞌睡,冷不丁地被点到了名,慌慌张张地站起来,四下看了看,一脸茫然,王氏头上冒冷汗,后悔刚才出门时没有好好教女儿说辞,真没想到老太太会当众发问,这下只能看女儿自由发挥了。

盛老太太看如兰一脸懵懂,笑着又问了一遍,如兰一边转头去看王氏,一边期期艾艾的:“为什么要住过来?母亲也住过来吗?我屋子……能全搬过来吗?”

盛纮虽然内定了人选,但还是看不得如兰这样,呵斥道:“老祖宗要你过来是抬举你,怎么这般没体统!”

如兰被父亲骂了,当下眼眶里泪珠转了几转,小脸涨得通红,眼看就要哭出来。王氏心疼,却不敢当着面去哄,华兰轻轻过去,把妹妹领回来,掏出手绢给她擦脸。

盛老太太笑着摆摆手,又转头去看最后一个:“明儿,你出来,对,站出来别怕。老祖母问你,你愿不愿意住到这里来,和老祖母一起住呢?”

冒牌的明兰小同学,其实刚才也在打瞌睡,但是这会儿已经全醒了,和如兰的狼狈不一样,她是具有长期瞌睡经验的,读法律的人都知道,政法不分家,政治课那漫长的战线上,处处留下了她战斗的口水印。修炼到第二学期,神功初成,她可以做到即使在瞌睡中被随时叫起来,也能清楚地回答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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