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在所有歌曲中最要命的是那张唱片中的第三首歌《超级女生》。不像披头士和滚石乐队的那些歌曲,唱些关于男孩女孩牵手,凝望对方的双眼,或者晚上一起出去玩之类的。这首歌的歌词非常露骨。
我也不知道是谁说要放这首歌的。我只记得好像有人提了一句:如果我们播放这首歌,南希·玛丽修女会是怎样的反应?大家一听,就来劲了,那我们要是真的放了这首歌呢?哇!那该有多刺激啊!一个假设带来了一个疯狂的主意,接下来,就升级到行动了。那件事情让我彻底了解了汤米:如果你并不想看他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情,就千万别去怂恿他。
汤米拿着他的唱片走到教室前面,朝空荡荡的走廊里扫了一眼。没有人!他把唱片从硬纸套里抽出来,放在旋转的唱盘上。和平常一样,我吓得不知怎么办好了。别!汤米!我在心里大声地说,赶紧住手,还来得及!只见汤米斜着身子盯着唱盘看,找准了位置,把唱针放了上去。
“好了,男孩女孩们,”汤米模仿南希·玛丽修女的口气对大家说,“我希望大家仔细地听,去理解演唱者要表达的意思。用心地听歌词,看它们和你们的生活有怎样的关联。”他稍稍停顿了一下,然后熟练地把唱针放在了第二首和第三首歌之间的空白处。
汤米把唱机的音量调到最大,整个教室都能听到唱机本身呲呲啦啦的声音。他走回自己的座位坐下。音乐响起,开始是一段闹哄哄的吉他前奏,随后我们就听到了那些露骨的歌词。声音开到最大的时候,音乐已经走样了,不过歌词倒是听得清清楚楚。那震天响的声音充满了整个教室,楼道里也能听得很清楚。歌中这么唱道:
“我想要一个女孩,一个像天使一样和我做爱的女孩。”
歌词里满是“做爱”这样露骨的词句,它们就像一个燃烧的火球,冲进走廊,塞进圣母庇护所的每一个角落和楼板的每一个缝隙。那声响真是太大了,我都怀疑我妈妈是不是在隔了四家住户远的厨房里也能听见。“我想要一个女孩,一个像天使一样和我做爱的女孩。”
歌曲的第二段开始唱道:“我想要一个女孩,一个……”班上的同学不会知道后面是什么。只见南希·玛丽修女冲进教室,她的脸红得不能再红了。她跑得太快了,头巾松了,像一面小旗子在风中飘飞,不过此刻她完全顾不上那些了。只见她冲到电唱机跟前,啪的一声把唱针扇到一旁,那动作快得就像一阵闪电。唱针划过唱片,传出一阵塑料撕裂的声音。随后,教室陷入一片死寂。她双手拿起那张唱片,把它举过头顶。不过并不是像神父在祝圣的时候把面包举过头顶那样,神父会把掰碎的面包小心地放回小推车里,而南希·玛丽修女却是使劲地把手中的唱片捏碎,让碎片撒了一地。她把残留在手中的唱片狠狠地砸到地上,然后用脚猛力地跺起来。她尖叫着颤抖着,本来就涨得通红的脸变得更红了。十字架在她脖子上来回地乱晃,被她甩到了身后。突然,她停了下来,低着头,闭着眼睛,站在那里一言不发,但我们却能听见她沉重的呼吸声。几秒钟后,她把十字架拽回胸前,拿起来放在嘴唇上亲吻了一下并画了个十字。“谁也不允许离开这间教室,”她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了许多,“直到我知道这是谁干的!”她的嗓门又提高了,“是谁?是谁放了这么下流的东西!”
我扫了一眼汤米,他的脸看起来就像白粉笔那么白,没有一点血色。我立马就明白怎么回事了,因为他的书桌上躺着那张富格兹乐队的唱片封套。这可真是百密一疏,我们自认为完美的计划中唯独忽视了这个细节。那一刻不可能再把它藏起来了。汤米用手盖在封套的上面,我和他都紧紧盯着前方。没过几秒钟,南希·玛丽修女就看到汤米手下的那个封套了。她把汤米叫到了校长办公室。没过一会儿,我也被叫了进去。我是汤米的帮凶,下场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
校长是玛丽·艾诺尔修女,她把我和汤米隔离开来,汤米待在她的办公室里,我被带到了大厅对面的那间很小的医务室里。她先处理汤米,我只能在那间小屋子里等着,手脚冰凉。终于,小屋子的门开了,玛丽·艾诺尔修女走了进来。我原以为她会勃然大怒的,不过她看起来更多的是难过。
“格罗根先生,跟我说说吧。”她开口了。我以为她要质问我关于如何跟汤米两人播放富格兹乐队唱片这件事的,但是她接下来的问题却出乎我的意料。“你有想过你将来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吗?”她严肃地问道:“你是想做一棵把根深深地扎进土壤,枝丫高耸入云端的参天大树?还是想当一撮只能在风中摇晃摇晃,永远也长不高的杂草?”我眨巴着眼睛,盯着她看。她究竟在说什么啊?我完全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出生在一个很好的家庭。你的父母撒下了一颗很好的种子,这颗种子完全有实力长成一棵高大的橡树。但是你却选择混迹在一堆杂草里,而不是长成一棵参天大树。你完全可能成为一整片森林的领袖,高高地俯瞰所有树木。杂草只能是一事无成,它们没有根,很快就会被其他树木的树荫所遮盖。难道你就想像杂草那样吗?”
艾诺尔修女把脸凑近我,又严厉地问道:“你到底想成为什么?高大结实的橡树?还是阴沟里的杂草?”我一声不吭地坐在那里。说实话,我既不想成为橡树,也不想成为杂草。我就想做个简单的小男孩。而且,如果说成为橡树就意味着出卖汤米(在我看来修女指的就是这个意思),我宁可当一撮杂草。汤米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要一起成长。
“橡树还是杂草?”艾诺尔修女又问了一遍,“只有你自己才能作出决定。”她让我坐那里好好想想,想清楚摆在我面前的两条路。在她走出小屋的时候,她又转过身来,重复了一次:“橡树,还是杂草?”
父母接到了学校的电话。那天晚上回到家,讲述白天事情经过的时候,我绞尽脑汁,尽量把我们的过错讲得不那么严重。那次事件让父母亲再次坚信,摇滚乐就是个魔鬼,把他们的孩子往邪路上引。几年前,我曾经高声唱着滚石乐队的《一起欢度这夜晚》在家里激动地乱跳,把妈妈吓坏了,她没收了我的唱片,教训我说:“男女的结合是圣洁的,不能被亵渎。只有圣洁的婚姻才能得到主的庇佑。”
富格兹乐队在那个年代和其他乐队比起来简直是个异类。在和爸妈讲述事情经过的时候,我竭力想要撇清关系。我跟他们说那都是汤米的主意,我事先根本就不知道那是一张什么样的唱片,也不知道他打算播放什么样的歌,更不知道他会把音量调到最大。我坚持说我是被冤枉的,因为我是汤米是最要好的朋友,所以修女们就很自然地认为我是他的同伙了。对于把责任都推到汤米身上我觉得挺过意不去的。但是,我知道爸妈不可能会碰到卡伦夫妇,所以也就不可能去求证我说的到底是真是假了。而且,我相信就在我试图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的时候,汤米在和我干一样的事情,对爸妈撒谎,说一切都是我的错。在那之前我们就这样干过。在我看来,这不就是朋友之道么。爸妈狐疑地看着我,然后一如往常地说,他们相信我说的,不过对于好心的修女们给我的惩罚,我也是罪有应得。
接下来的一个礼拜,汤米和我被要求每天放学后到修道院进行汇报。对于我们把富格兹乐队还有“做爱”这么下流的词句带到学校,我们没有被鞭打、敲手指,或是拧耳朵。鉴于我们如此恶劣的行径,我们受到的惩罚是之前没有任何一个学生收到过的。我们被带进属于圣·弗历克斯修女的那个神秘的住处,交由她管教。
修道院的外墙由砖砌成,从外面看是个非常壮观的建筑。走进去之后,会闻到油炸食品还有地板蜡的气味。里面有个小小的教堂,摆放着一些红色的玻璃小罐,里面点着表示祈祷的蜡烛,修女们平时就在这里祷告。另外,修道院里还有一些小小的、看起来简直有点像牢房的房间,那些就是修女们休息的地方。汤米和我两人负责清洗三层楼所有的地板以及地板和墙连接处的护壁板。其实这个工作也不是太糟糕。每天干完活,修女们都把我们带进厨房,然后给我们一人一杯牛奶,而且还有一盘和她们晚餐一样的食物。我记得大多数时候她们吃的都是清炖肉和蔬菜。
有一天下午,正当我们跪在地上用板刷来回擦地的时候,突然听到轻轻的“咯嗒”一声,是门闩被打开的声音,只见一扇门在我们面前打开了。从那扇门里走出一位上了年纪的修女。那位修女看起来有点不一样,马上我就发现究竟不一样在哪儿了:她没有穿和其他修女一样的衣服,而且头部的妆戴也不一样。取而代之的是一件花花的家居服,还穿着一双拖鞋。最让我们吃惊的是她没有戴面纱和头巾。她有一头长短不一的灰发,看起来像是用发油梳到了脑后。她脸上皮肤松弛,布满了皱纹,要不是头顶的帽子箍住了额头,或许脸上的皮肤显得更加松垮。我们仰着头盯着她看。她完全不像我们学校里那些严厉、一本正经的修女,看起来就是一个疲倦的老妇人。过了一小会儿她才注意到我们,她一看到我们,立马走开了,穿过走廊,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哇!你看见了没?”汤米满脸惊奇地问我。
“哇!”我也好奇得很。
接下来,我们一边干活,一边四处张望。偷偷地注意那些壁橱,还有通往楼下的楼梯,一边偷看还一边用力听是不是有什么奇怪的声音。学校里一直有个传闻,说修女们有一条秘密地下通道,连接修道院和教区的,修女们可以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和神父们有所往来。我和汤米两人很想打探个究竟。可是和我们想象的完全不同,我们能看到的只是一个极度压抑的地方,简直像个黑洞,没有一丝光线可以从这里逃脱。那些壁橱里和楼梯下面听不到一点声音,更别提什么笑声、音乐或是谈天的声音了。能听到的只有一些祷告着低声说话的声音,还有就是鞋子和地板之间的嘎吱声了。
想想也不公平。神父们住在足球场的另一端。神父们的房子和社区里的房子没什么两样,宽敞、温暖又舒适。他们家里都会有一个管家、一个厨师、一台彩电、一组音响、一张标准大小的台球桌、一个酒窖,还有一个储备充足的吧台。他们到晚上总爱喝点鸡尾酒。
可是再看看修道院,这些舒适的设备一个也没有。修女们衣食俭朴,潜心修行。据我所知,她们唯一的娱乐活动就是傍晚的时候结伴在社区里散步。怪不得她们平日里如此严厉,在修道院擦地板的这些日子可算是让我见识了这群“外星人”都怎么生活了。难怪这些整日穿着棕色毛衣的修女管教起学生来严厉得不带一丝怜悯。她们不是什么妖魔鬼怪,她们只是一些女人,一些把自己献给了天主和教堂的女人。在我看来,她们中间的大部分人是寂寞、孤独而且意志消沉的。我忍不住想问一句,如果天主真的在掌控我们的命运的话,如果他真的像人们说的那样伟大且仁慈,为什么他要这么残忍地对待这些决意献身侍奉他的女人呢?为什么对他的那些男侍们如此优待?对我的爸爸妈妈而言,事情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男人和女人用不同的方式侍奉天主。在他们看来,神父就该收到人们的敬仰,享受舒适的生活;而修女们则乐于被剥夺享受生活的权利,乐于过那种清心寡欲的生活。我完全不能认同这样的看法。在我看来,修女们享有她们应有的权益,拥有属于自己的守护神。她们应该像圣女贞德那样,为信仰而战斗。可是,回过头来看圣女贞德最后的下场,我们在学校里都学过,她被当做一个异类分子活活烧死。
就像我们期待的那样,南希·玛丽修女最终原谅了我们犯的错。就像耶稣会宽恕任何曾经身负罪恶的人一样,南希·玛丽修女恢复了往日甜美的笑容和亲切的眼神。我和汤米都没有再去弄一张富格兹乐队的唱片。不过,重要的在于它大胆地喊出了那些脏话。我们把那张唱片看成是对于更大荣耀的牺牲,我们要让修女们明白,战斗远未结束,我们可以根据自己的意愿长成任何一种树,成为任何我们想成为的人。我们坚信,如果富格兹乐队知道了这件事,他们也会表示赞同。
我的父母是那种很容易哄骗的类型,无论我给出的理由多么荒诞。有时候即便在所有的证据都指向我的情况下,不管我的解释多么牵强,只要我极力摆出一脸无辜的表情,他们也必定会买账,或者说至少是假装买账。有一次在野外露营,爸爸逮住我们一群人在帐篷里吸烟。我谎称隔壁营地一个不认识的大孩子给了我们两支烟尝尝,仅仅是“我们当中的一些人”吸了——结论就是我只是一个旁观者。这明显就是在扯谎。他只需闻闻我的口气或者手指就能揭穿我。但是他竟然相信了。就像他相信车道下面的下水道里找到的《阁楼》肯定是被不知哪个邻居家的小孩藏在那儿的一样。爸爸不傻,也不是天真,他只是相信他想相信的,那就是他每周日都沐浴圣礼、每月做一次忏悔的儿子是不会让他们失望的。他和妈妈似乎总是假定我是无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