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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在母亲眼中,大使本人也许缺少最能使她感兴趣的那种智慧。应该说德·诺布瓦先生的谈话是某种职业、某个阶层、某个时期—对于这个职业和阶层来说,这个时期可能并未完全废除—所特有的古老的语言形式之大全,我未能将耳闻如实笔录下来,不免感到遗憾,否则我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创造语言老朽这个效果,正如罗亚尔宫那位演员一样:有人问他从哪里找到那些令人惊奇的帽子,他回答说:“不是找来的,是保存下来的。”总而言之,我感到母亲认为德·诺布瓦先生有点“过时”。就举止而言,他并未使她不快,但就思想而言—其实德·诺布瓦先生的思想是十分时新的—或许远不如说就语言表述而言,他在她心目中毫无魅力。不过她感觉到,如果她在丈夫面前对那位对他表示如此少有的偏爱的外交家称赞一番,丈夫定会暗暗得意。

她肯定了父亲对德·诺布瓦先生的好评,同时也引导他对自己产生好评,她意识到这是在履行职责:使丈夫愉快,就好比使菜肴精美、使上菜的仆人保持安静一样。她不善于对父亲撒谎,因此就培养自己去欣赏大使,以便诚心诚意地称赞他。何况,她当然欣赏他那和善的神情、稍显陈旧的礼节(而且过分拘谨。他走路时,高大的身躯挺得笔直,但一见我母亲乘车驶过,便将刚刚点着的雪茄抛得远远的,摘下帽子向她致意)、有分寸的谈吐—他尽可能不谈自己,而且时时寻找能使对方高兴的话题—以及其速度令人吃惊的回信。父亲刚寄出一封信就收到回信,父亲看见信封上德·诺布瓦先生的笔迹,第一个反应是莫非这两封信恰巧错过了。难道邮局对他特别优待,加班为他收发信吗?母亲赞叹他虽百事缠身,却复信迅速;虽交游甚广,但仍和蔼可亲。她没有想到这些“虽然”其实正是“因为”,只是她未识别罢了,她没有想到(如同人们对老者的高龄、国王的不拘礼节、外省人的灵通信息感到吃惊一样)德·诺布瓦先生正是出于同一种习惯而既日理万机又复信迅速,既取悦于社交界又对我们和蔼可亲。再者,和所有过分谦虚的人一样,母亲的错误在于将与自己有关的事置于他人之下,即置于他人之外。她认为父亲这位朋友能即刻复信实属难能可贵,其实他每日写大量书信,这只是其中的一封,而她却将它视作大量信件中之例外。同样,她看不出德·诺布瓦先生来我家吃饭仅仅是他众多社交活动中之一项,因为她没想到大使昔日在外交活动中习惯于将应邀吃饭当做职责,习惯于表现出惯常的殷勤,如果要求他在我家一反常态地舍弃这种殷勤,那就未免太过分了。

德·诺布瓦先生第一次来家吃饭的那一年,我还常去香榭丽舍大街玩耍。这顿饭一直留在我的记忆中,因为那天下午我总算能看拉贝玛①主演的《菲德尔》 ②日场,还因为与德 ·诺布瓦先生的谈话使我骤然以新的方式感到:希尔贝特·斯万及她父母的一切在我心中所唤醒的感情与他们在其他任何人心中所引起的感情是多么的不同。

新年假期即将到来,我也日益无精打采,因为希尔贝特亲自告诉我,在假期中我再也见不到她。母亲大概注意到我的神气,

① 拉贝玛与后文提到的贝玛大妈是同一个人。在某些人名字前加上“拉”,是民间的一种习俗用法。

② 《菲德尔》,十七世纪古典主义剧作家拉辛的悲剧。

想让我解解闷,有一天便对我说:“如果你仍然很想看拉贝玛的戏,我想父亲会同意的,外祖母可以带你去。”

这是因为德·诺布瓦先生曾对父亲说应该让我去看拉贝玛的戏,对年轻人来说这是珍贵的回忆,父亲才改变一贯的态度—他反对我在他所谓的无聊小事(这种看法使外祖母震惊)上浪费时间并冒生病卧床的危险,并且几乎认为既然大使劝我看戏,那么看戏似乎成了飞黄腾达的秘诀之一。外祖母一直认为我能从拉贝玛的戏中学到许多东西,但是,为了我她放弃看戏,为了我的健康她作出巨大牺牲。此刻,她无比惊异,因为德·诺布瓦先生的一句话便使我的健康成为微不足道的东西了。她对我所遵守的呼吸新鲜空气和早睡的生活习惯寄托于理性主义者的坚定希望,因此认为打破习惯便会招来灾祸,她痛心地对父亲说:“您太轻率了!”父亲生气地回答说:“怎么,您现在又不愿意让他看戏!多么荒唐,您不是口口声声说看戏对他有好处吗?”

德·诺布瓦先生在另一件对我至关重要的事上,改变了父亲的意图。父亲一直希望我当外交官,而我却难以接受。即使我在外交部内待一段时期,但总有一天我会被派往某些国家当大使,而希尔贝特并不住在那里。我愿意恢复从前在盖尔芒特家那边散步时所设想的、后来又放弃的文学打算。但父亲一直反对我从事文学,认为它比外交低贱得多,他甚至不能称它为事业。可是有一天,对新阶层的外交官看不上眼的德·诺布瓦先生竟对父亲说,当作家和当大使一样,受到同样的尊敬,施展同样的影响,而且具有更大的独立性。

“哎!真没想到,诺布瓦老爹毫不反对你从事文学。”父亲对我说。父亲是相当有影响的人物,因此认为什么事情都可以通过和重要人物的谈话得到解决,得到圆满的解决,他说:“过几天,开完会后我带他来吃饭,你可以和他谈谈,露一手,好好写点东西给他看。他和《两个世界评论》的社长过从甚密,他会让你进去,他会安排的,这是个精明的老头,确实,他似乎认为外交界,在今天……”

不会和希尔贝特分离,这种幸福使我产生了写篇好文章给德·诺布瓦先生看的愿望 —而不是能力。我动手写了几页便感到厌烦,笔从我手中落下,我恼怒得哭了起来。我想到自己永远是庸才,想到自己毫无天赋,连即将来访的德·诺布瓦先生向我提供的永不离开巴黎的良机都没有能力利用。当我想到能去看拉贝玛的戏时,胸中的忧愁才有所排解。我喜爱的景色是海滨风暴,因为它最猛烈,与此相仿,我最喜欢这位名演员扮演的,是传统角色,因为斯万曾对我说,她扮演这些角色的艺术堪称炉火纯青。当我们希望接受某种自然印象或艺术印象从而获得宝贵的发现时,我们当然不愿让心灵接受可能使我们对美的准确价值产生谬误的、较为低劣的印象。拉贝玛演出《安德罗玛克》《反复无常的玛丽安娜》《菲德尔》,这是我的想象力渴望已久的精彩场面。如果我能听见拉贝玛吟诵这段诗句:听说您即将离我们远去,大人…… ①那我会心醉神迷;就仿佛在威尼斯乘小船去弗拉里教堂欣赏提香②的圣母像或者观看卡帕契

① 《菲德尔》第五幕第一场的台词。

② 提香(1477—1576),意大利画家。

奥①的系列画《斯基亚沃尼的圣乔治》一样。这些诗句,我已经在白纸黑字的简单复制品中读过,但我将看见它们在金嗓子所带来的空气和阳光中出现,好比是实现了旅行的梦想,我想到这里时,心便剧烈地跳动。威尼斯的卡帕契奥,《菲德尔》中的拉贝玛,这是绘画艺术和戏剧艺术中的杰作,它们所具有的魅力使它们在我身上富有生命力,使我感到卡帕契奥和威尼斯、拉贝玛和《菲德尔》是融为一体的。因此,如果我在卢浮宫的画廊里观看卡帕契奥的画,或者在某出我从未听说的戏中听拉贝玛朗诵,我便不会再产生美妙的惊叹,不会再感到终于看见使我梦绕魂萦的、不可思议的、无与伦比的杰作,其次,既然我期待从拉贝玛的表演中得到高贵和痛苦的某些方面的启示,如果女演员用她卓越和真实的艺术来表演一部有价值的作品,而不是在平庸粗俗的情节上添点儿真和美,那么,这种表演会更加卓越和真实。

总之,如果拉贝玛表演的是一出新戏,我便难以对她的演技和朗诵作出判断,因为我无法将我事先不知道的台词与她的语调手势所加之于上的东西区别开,我会觉得它们和台词本是一体。相反,我能倒背如流的老剧本仿佛是特有的、准备好的广大空间,我能完全自由地判断拉贝玛如何将它当做壁画而发挥她那富有新意的创造力。可惜几年前她离开了大舞台,成为一个通俗剧团的名角,为它立下了汗马功劳。她不再表演古典戏剧。我常常翻阅广告,但看到的总是某某时髦作家专门为她

① 卡帕契奥(1455—1525),意大利画家。

炮制的新戏。有一天,我在戏栏里寻找元旦那一周的日场演出预告,第一次看到 —在压轴节目中,因为开场小戏毫无意义,它的名字显得晦暗,其中包含对我陌生的一切特殊情节 —拉贝玛夫人演出《菲德尔》中的两幕,还有第二天第三天的《半上流社会》和《反复无常的玛丽安娜》。这些名字像《菲德尔》名字一样,在我眼前显得晶莹可鉴、光彩照人(因为我很熟悉它们),闪烁着艺术的微笑。它们似乎为拉贝玛夫人增添光彩,因为在看完报上的节目预告以后,我又读到一则消息,说拉贝玛夫人决定亲自再次向公众表演往日创造的角色。看来艺术家知道某些角色的意义不仅限于初次上演、使观众一新耳目,或再次上演而大获成功。她将所扮演的角色视作博物馆的珍品—向曾经欣赏珍品的老一代或未曾目睹珍品的新一代再次展示的珍品,这的确是十分有益的。在仅仅用来消磨夜晚时光的那些演出的预告中,她塞进了《菲德尔》这个名字,它并不比别的名字长,也未采用不同的字体,但她心照不宣地将它塞了进去,仿佛女主人在请客人入席时,将他们 —普通客人—的名字一一告诉你,然后用同样的声调介绍贵宾:阿纳托尔 ·法朗士先生。

给我看病的医生,即禁止我作任何旅行的那位,劝父母不要让我去看戏,说我回来以后会生病的,而且可能会病得很久,总之,我的痛苦将大于乐趣。如果我期待于剧院的仅仅是乐趣,那么,这种顾虑会使我望而却步,因为痛苦将会淹没乐趣。然而—正如我梦寐以求的巴尔贝克之行、威尼斯之行一样 —我所期待于这场演出的,不是乐趣,而是其他,是比我生活的世界更为真实的世界的真理。这些真理,一旦被我获得,便再也不会被我那闲散生活中无足轻重的小事所夺去,即使这些小事使我的肉体承受痛苦。我在剧场中所感到的乐趣可能仅仅是感知真理的必要形式,但我不愿它受到影响和破坏,我盼望自己在演出结束以后才像预料中的那样感到身体不适。我恳求父母让我去看《菲德尔》,但是自从见过医生以后,他们便执意不允。

我时时为自己背诵诗句:听说您即将离我们远去……我的声调尽量抑扬顿挫,以便更好地欣赏拉贝玛朗诵中的不平凡之处。她的表演所将揭示的神圣的美如同圣殿中之圣殿一样隐藏在帷幔之后,我看不见它,但我时时想象它的新面貌。我想到希尔贝特找到那本小册子中的贝戈特的话:“高贵的仪表,基督徒的朴素,冉森派的严峻,特雷泽公主及克莱芙公主 ①,迈锡尼的戏剧②,泽尔菲的象征 ③,太阳的神话。”这种神圣的美不分昼夜地高踞在我内心深处、永远烛火通明的祭坛之上,而我那严厉而轻率的父母将决定我能否将这位女神(她将在原来隐藏着她无形形象的地方显露真面目)的美吸进,永远吸进我的精神之中。我的目光凝视着那难以想象的形象,我整日与家庭的障碍搏斗,但是当障碍被扫平,当母亲 —尽管这个日场戏正好是委员会开会,而会后父亲将带德·诺布瓦先生来家吃饭的那一天 —对我说:“唉,我们不愿使你不高兴,如果你实在想去那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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