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春一路思量,不得要领,进屋看时,只觉得多日不见,张芸又瘦了,我见犹怜,心里更觉得愧疚。
张芸却微微一笑,先大方地说:“快坐吧,还没吃饭呢吧。先吃点儿饭,过去的事就忘了吧,今天只说工作。”
李晓春只好尴尬地应承着。
简单吃了几口,张芸淡淡问道:“我听说李仓浩手上的那块黄金地块的拆迁是你亲自负责?”
“是,这个事情说起来尴尬。本来想把这个当做头炮打响,没想到进展比哪块地都慢。”
“为什么呢?”
“主要是有几户钉子户油盐不进,反复做工作也做不通,现在领导都讲究‘和谐’,不提倡强拆,所以我们工作推进得很慢。”
“你有没有想过他们为什么油盐不进?”
“想过啊,能不想吗?天天想,夜里做梦都想。”
“那结果呢?”
“没结果,我就是想不通,这块地上的钉子户怎么就那么难整。”
“我大概能给你点儿线索,但不知道你们感不感兴趣。”张芸淡淡地说,心里盘算着最合适的措辞。
“当然感兴趣啊,要是真能找到症结所在,我可要好好感谢你呀!”李晓春一听,身在北京的张芸居然比自己还清楚这块地上的问题,心里也感到很好奇。
“我可没说过能找到症结所在。”张芸笑了,略一犹豫,说道,“我们发现李仓浩跟这件事有关。”
“哈哈!”李晓春忍俊不禁,笑出声来,但他很快绷住了,正色道,“对不起,我没别的意思,不过这地肯定跟李仓浩有关。”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钉子户的事,有可能是李仓浩背后主使的。”张芸淡淡地但很坚定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李晓春却觉得仿佛于无声处听惊雷一般,振聋发聩。
“这怎么可能,你以为他神经病?”李晓春提出这个疑问的时候,大脑也在高速运转。要说在这个时候,让他相信李仓浩是儒商,是个好人,打死他他也不信了。可是,这将近一年的时间,李仓浩千方百计地拉拢他,甚至设计了一系列的陷阱,难道不是为了让他帮忙清走那块地上的钉子户?想到这儿,他又看了张芸一眼,暗暗地红了脸。
张芸却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儿,只是沉吟着:“所以我才来找你商量,老实说,我们也只是发现了蛛丝马迹,并没有确切的证据。如果你可以看在老同学的分上,听我把话说完,我想,我会很感谢你的。”
说到这里,两人四目相碰,又迅速地挪开,心里真不是个滋味。
“你也知道,我们公司有意与李仓浩合作开发这个地块,这么大个项目,又有市领导的牵线和鼓励,我们当然要尽力做好。不过这个项目拖了这么久,公司自然会很谨慎,担心背后有什么问题。”
李晓春用力地点着头,过去的一年,他就是因为轻视了这个问题而举步维艰。
“我们发现剩下的这两户好像背后都有什么来头……”张芸正要往下说,李晓春忍不住打断了她:“开始我也这么想,还亲自‘卧底’,其实根本不像市面上传的那样,说他们家有什么背景,其实那个梁老伯就是舍不得自己住了一辈子的老房子。”
“这个我们也调查过,我们也了解老人的心情,可是另一户是怎么回事?”
“另一户?就是要钱呗,刚找过我,说要一套房子,还要100万,比当初的补偿条件高了何止5倍!”
“如果他真的只是要钱,那事情倒好办了。”张芸犹豫了一下,因为这个情况她还真没了解到。
她思考了一下,还是坚信自己这边的调查结果:“我们了解到的情况是吴家的态度有异常。”她看了李晓春一眼,接着说,“一年多以前,听说吴家已经跟拆迁办达成了口头协议,可就在正要签约的时候,突然改了态度,并且拒绝和你们再谈条件?”
“你们的工作做得真细,这个都被你们挖出来了?”
“是,我们还了解到,去年吴家兄弟打伤过拆迁办的工作人员,你们没觉得奇怪么?”
“是挺奇怪的,项目组的老刘在梁家门口挖了个大坑,虽然这样做不对,不过没想到吴家跟我们打起来了。”
“更奇怪的是吴家兄弟被抓的第二天,就有人替他们赔了钱,把这件事给私了了?”
“这个我好像听说过一点儿,因为住院的两个工作人员都是临时雇用的,我当时太忙,也没……”说起这事,李晓春还有点不好意思,当时刚上任,只想出成绩,所以巴不得这事赶紧过去,因此没有深究。
张芸没有考虑到这一层,还是按照自己的逻辑继续往下说:“可是,以吴家兄弟的经济实力,一下子赔了一万多,是不是不太可能?”
李晓春一想,觉得有道理。
“更何况,我听周围的人议论,说吴家兄弟第二天就被放出来了,这个也不合程序呀,以他们俩的社会关系似乎做不到。”
李晓春停下筷子,沉吟片刻,觉得这些推理虽然逻辑清楚,可最关键的问题上却存在悖论:“你说的好像的确是这么回事,当时我也觉得蹊跷,不过因为这些不合理的细节,你怎么就认为跟李仓浩有关呢?这不合逻辑!”
“不,这很合逻辑,因为这种事在开发商之间根本不是秘密。”此时张芸坚定地望着李晓春,因为她心里知道,李仓浩不但对吴广富下足了工夫,对她和他又何尝不是呢?
“这种事?什么事?”李晓春有点榆木脑袋不开窍。
“延迟开工和捂盘惜售!”
张芸最后说的这几个字终于点醒了李晓春,他依稀记得去年要依照有关规定无条件收回李仓浩的这块地的时候,还是自己站出来说这个地情况特殊,不应该收回……想到这儿,他已是浑身汗湿。
李晓春浑浑噩噩地回到办公室,心里回想着一句话:你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这就是他的工作,以为自己在管事,没想到自己早已经成了“事”,如今这个局面该怎么办呢?真的按照张芸的建议去查李仓浩与吴广富的勾结?万一“战火”又烧到自己呢?真是百口莫辩!
正烦恼间,夏立告诉他,樊主任在楼上等他。
李晓春一愣,才想起来,今天是考察团回国的日子,没想到樊主任下了飞机直接来找自己,可见自己的娄子捅得有多大。
他赶紧一路小跑来到樊主任门外,虽然犯的错误一时无法改正,但起码要让领导看到自己的态度是正确的。
樊主任并没有想象中那样的气恼,毕竟刚从迪拜回来,心情大好。在迪拜的时候已经听说了刚公布的拆迁补偿方案让“家”里乱了阵脚,不过这些其实早在预料之中,虽然没有预计到群众的反应这么强烈,但暴风雨总会过去的,现在最流行的说法不就是“共克时间”吗?
“晓春,快进来!”樊主任一抬头,正好看到门口的李晓春。
“主任,回来了?怎么也没回家休息一下?”李晓春忙说。
“听说新补偿方案的事,我放心不下,想听听你的说法,现在有什么办法没有?”
“我们现在主要是做一些解释工作,希望群众能够理解。”
樊主任点点头,没有说什么。
“我认为,保护个人利益,就是支持公平补偿;保证公共利益,就是反对漫天要价。”李晓春赶紧补充道。
“嗯,说得有道理,往下说。”樊主任脸上露出了喜色。
“比如前几天,核心地块的一个钉子户主动找到我们,但是他提出的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要求,一套三十多平米的拆迁房,居然要一套两居室,还要100万。这种狮子大开口的做法,我们是绝对不能让步的。”李晓春想起这个人就是一肚子气。
“现在很多人总是同情、支持钉子户,认为个人利益得到保障是社会进步,其实拆迁成本是土地成本的一部分,加上土地入市的出让金,一级开发单位的成本等等,这些成本加在一起,它的上涨速度和由此产生的成本提高,对房价来说是一个巨大推力。实际上支持了一个钉子户的要求,就是损害了大多数城市居民的利益,因为实际上为钉户子埋单的不是政府也不是开发商,而是城市居民。所以我认为无论‘和谐’拆迁的压力多大,我们都不能演变成‘妥协’拆迁!”
樊主任赞赏地看着李晓春,问道:“那你说,现在的这个局面应该怎样处理啊?”
“我认为应该坚持依照原定拆迁补偿条件,适时依法申请强拆,为正在愈演愈烈的钉子户现象刹车。”李晓春表现出了上任以来少有的决绝。
但此时樊主任却犹豫了:“毕竟要考虑影响啊……”樊主任点着一根烟,又递给李晓春一根。因为他需要认真地权衡利弊,毕竟房价上涨是长远而温和的事,不会给任何人的仕途带来毁灭性的影响。而强拆一旦出现暴力事件,甚至是出现死伤,那么就一定要有个人站出来负责的,这个局面是谁都不愿意看到的。虽说长痛不如短痛,但是很多时候,处理这些明摆着的事,却总是只能眼看着温水煮青蛙,看着事情朝着最不合理的方向发展。因为快刀斩乱麻地解决后患,往往会断送执行者的前程。自己下台了,继任者很可能彻底改变行事原则,让自己理想中的事死得更快。
所以,于公于私,这都是应该慎重行事的。
“我还有一个折中的方案,因为还没想得很清楚,本来不准备说的。”李晓春决定抛出自己想了好几个月,但迫于李仓浩的压力一直没有上报的那个设法保留钉子户老房的方案。算是缓兵之计,避免直接调查李仓浩是否与吴广富勾结的事,否则引发的连锁反应有可能是不能承受之痛;二来,解决吴广富的问题也算是自己还张芸一个人情吧,毕竟无论此是强拆还是设法绕过吴广富,都是对张芸背后的万事达地产的谈判最有利的消息。
樊主任极其认真地听了李晓春的设想,他的印象里也有那个画面——一个大型商场中“镶嵌”着一个钉子户的二层小楼,虽然不记得在哪看见的,但这的确是一种智慧。
“你的想法是好的,但是有可行性吗?”樊主任问道。
“我仔细核对了吴广富的位置,在新规划中,正好是立交桥的引桥部分,也就是说可以巧妙地避让开那片地,不影响使用功能,也不太影响市容。”
樊主任点点头,又问道:“那个向市委上书,要求保留古宅的那家呢?”
“那家的房子传了好几代,拆了的确可惜。其实保留老建筑不是没有成功的先例,比如上海的‘19 叁III’就是位于上海沙泾路的‘远东第一屠宰场’改建成的一个时尚中心,这个主题和新规划中的商务区是不谋而合的。”
“想法是好的,不过这个地块有点特殊啊,要看看开发商的意思,他能不能接受?毕竟地还在人家手上。”
“这个 ,我找开发商谈过,看来需要请领导出面。”
“嗯,这个思路是可以的,我再考虑考虑,你先写个报告上来!”
有了樊主任的这个态度,李晓春的心里有了点底。不过现在他太了解李仓浩了,为了手里的利益,他可是什么都敢干的,要给李仓浩点什么好处,才能平衡他的利益呢?
李晓春决定私下调查李仓浩手里的几块地,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李仓浩此时也并没有闲着,此时此地,借高利贷“开源”是一回事,但面对未卜的明天,总要做点什么心里才能踏实。
经过跟财务总监的反复商量,李仓浩决定卖掉手上一切可以立即变现的资产,经过反复梳理,那套答应给陈彩萍的别墅也被圈定在出售的范围内。
雪儿刚从别墅回来,就听说还没装修完的别墅要另做他途,以为是哪个环节弄错了,赶紧找李仓浩来核对情况。
“李总,陈局长的别墅还没装修完呢?我怎么听说要卖掉?”
“没错,刚好有几个外地投资客,给的价钱很合理,干吗不卖?”
“可是我印象里,陈局长好像不是那么好说话的,跟她出尔反尔,会不会……”
雪儿很小心地控制着自己的措辞,她知道公司最近出了事,虽然李仓浩一直最大限度地控制着消息,但实际上,公司的每个人都在私下议论公司的财务状况。
“这个事,我自有分寸,你先去忙吧。”
李仓浩打发走了雪儿,自己也陷入沉思。现在他只能放手一搏,等把手里的这块地卖掉,就什么都有了。到时候再想办法把那套别墅神不知鬼不觉地买回来都可以,哪怕多出点儿钱。
但现在,他只能外松内紧,不能让对手看出自己的困境。